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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春烟眉,碧玉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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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苏二娘笑着对苏大娘子说:“大嫂子,你心善,大宝也跟你学,现在开始学着怜贫惜老呢。”
说着,就把苏顽让烙饼给磨剪道人的事当笑话讲给大妈听,一边讲,一边笑。大妈听了也笑。
苏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看他可怜得很。我当时也还没有饿嘛。”
大妈夸奖说:“大宝,你是从小就懂事的,会让人。小宝不及你一半懂事。”
苏麟听见这话不乐意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我哥把他的饼给了人,就来抢我的。”
苏避秦笑着问道:“那你怎么办呢?”
苏麟边笑边说:“我不肯,他就来咬我的耳朵。我又打不过他,只好让他咬了一口饼。一口就咬了好多好多。”
苏元亮微怒道:“这小子,成天就知道欺负弟弟。”
大妈笑着说:“小孩子家可不就这样吗。一头心软了,把自己的让出去;一头又肚子咕咕叫,只好可怜巴巴从自家人手里分一口。说不饿是假的。”
苏避秦摇了摇头,说道:“所以小宝到底不如大宝懂事。换你哥,早分一半给你了,还等人说。你哥也是从小白对你好了,你个小白眼儿狼。”
苏二娘笑道:“小孩子嘛,光看热闹去了,一时哪想得到这些。”
一大家人说说笑笑打发了晚饭,坐了一会儿,苏顽和苏麟就被赶去睡觉。
苏顽等苏麟爬过来并排躺下,往手上哈了两口气,就去胳肢他,又笑着逼问:“让你告状!为一口饼你也告状!以后还敢不敢了?”
苏麟一边笑一边讨饶:“哥,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妈怪我不懂事,我才说漏嘴了。我最喜欢你了,怎么会告你的状。”
苏顽一想,小麟除了很小很小的时候,这两年还真没告过自己的状,便停了手:“那好吧,就算你不是故意的好了。赶紧睡觉,明天要再赖床,再让我催,我就先把你左边屁股打三下,再把你右边屁股打四下。”
苏麟纳闷了一阵,忍不住问道:“打就打吧,可是为什么要打得不一样多?”
苏顽反问道:“你猜是为什么?”
“我猜不着。”
苏顽笑道:“就是为了让你猜不着。不许说话了,睡觉!”
第二天,兄弟俩在学堂里倒是平顺得很,两人对的对子都是又快又好,很受了吴先生一番夸奖。吴先生夸起人来很大方,说的话让人听了心里高兴,哥俩头天淘气的事一个字也没提。
倒是放学的时候,苏麟又想起要捉蝴蝶去。
苏顽刮着脸羞他:“昨天中午捉了那么些,你偏放了,还惹一场事。还好意思再来麻烦我?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
苏麟倒是无所谓得很:“过了的事我就忘了,才不记这些。哥,我保证,这次我抓到蝴蝶就夹在书里留着,不放出来了。”
苏顽对他的保证不大相信,说道:“你还保证过再也不淘气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吧。”
“那是以前嘛,”苏麟笑着说,“你昨天说吴先生要走了,我就想,我再也不故意惹他生气了。”
“你居然懂事了啊。难得你这么乖,那我不答应也得答应了。明天好不好?今天下午咱们还看道士磨剪子去。”
在苏顽保证“一定帮你捉一只最大最漂亮的蝴蝶”之后,苏麟也不再坚持当天下午就去抓蝴蝶了,等吴先生宣布了放学,就开开心心地跟着苏顽回家去。
他们回家后,又跑去村里的晒场,发现看热闹的人还是不少,可是道人一个人在边儿上“嚓嚓”地磨,身边只有三五个人等着拿磨好的剪刀。
那道人却似乎无所谓,自顾自忙着,偶尔瞥一眼那些看热闹的人,又埋头对付手里的活计。
只见一大堆人围在一起,中间传来“叮咚”之声,不时有人“啧啧”赞叹。
人群中似乎也有学堂吴先生的身影,只是围上去的人越来越多,一晃眼就挤得看不到了。
苏顽心中纳闷:磨剪子的还没走呢,难道又来了个卖艺的?
桃源村这样孤绝之处,以前只听说磨剪道人来过几次,后来吴先生来了,现在竟然来了第三个人,还是跟道人前后脚,这让他觉得有点儿不寻常。
他拉着苏麟的手,从人缝里钻到前面,看见地上坐着一名黑衫女子,长发委地,低头抚琴。
那黑衫女子弹了一阵,缓缓抬头,显露了三分颜面。
除了一段白玉般的肌肤,仅见两道天生成的春烟眉。低垂的长睫毛微微颤动几下,已让人觉得她容貌极美,像盼仙女下凡一样等着看她的鼻子眼睛。
待她完全抬头,却把苏顽给吓了一跳。
这女子上半张脸生得秀丽绝伦,脸上皮色却从鼻尖往下转为黧黑。而且下半脸的肌肤皴裂粗糙,口鼻形状均狞恶不堪。整张脸看起来怪诞之极。
苏顽又发现,这女子双眼无神,瞳子半天不见转动,好像是盲了。
围观的村人都叹息不置,那盲女恍若不闻,低声说道:“贱妾肖玄衣,本是好人家儿女,不幸与亲人失散,流落世间,新近又遭变故,目残貌毁,唯有卖唱度日,多谢各位父老捧场。”
桃源村人本来古道热肠的多。她虽然说得平淡,围观众人中,已有人开始眼红落泪。
不知道谁开了头,大家纷纷往她身前的一个盘子里扔碎银和铜板。
苏顽不禁心中感叹,觉得这女子枉自生了半副美人面孔,遭际之惨淡凄凉,着实可惊;又听她语音婉转,却声调平和,态度从容,没有丝毫诉苦乞怜之意,却又可敬。
不过他心中非常纳闷:桃源村这样的绝地,四面被数不清的悬崖峭壁围着,简直密不透风,地势奇险,听大人们说起来,简直不与外面通人烟,这女子既然说是双目已盲,却是如何摸进来的?
他正看得入神时,突然听见一阵吆喝之声:“让开!让开!待俺也瞧瞧!”
随着这吆喝声,围观的人就被纷纷往两边推开。
一名年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顺着人墙的豁口,摇着一把泥金折扇,满身酒气,被两名浓眉大眼的健仆簇拥着,悠悠然过来,直走那个自称肖玄衣的女子身边,方才停下。
苏顽见那少年斯文俊美,举止洒脱,不觉有些羡慕。他一直希望自己快快长大,长到二十岁、三十岁。
他仔细一瞅,发现那少年是村里著名游手好闲的一号人物。人称爱酗酒不成材的林大少。
林大少父母经营了一辈子,早早死去,给他留了偌大一份家业。他却不懂节俭,成日家穿得跟唱大戏似的,醉酒寻欢,到处惹事。
别看他外表人模人样的,却是桃源村大人们教训孩子的反面典型。
人都说这林大少十二三岁起就学会了作怪,家中稍微平头正脸的丫头小子都沾惹遍了,连父母身边的仆婢都不放过,搅得家里乌烟瘴气,两个老的活活气死。桃源村一些有点儿家底又格外谨慎的人家,就不敢再轻易蓄养丫鬟童仆,宁可麻烦些,改请不住家的男女长工,还要挑老丑本分的。
苏顽记得前几年,他妈苏二娘和大妈苏大娘就含糊议论过一次这林大少。当时他只有几岁,正好在外头听了两句闲话,就好奇地问,为什么林大少明明是男的,却被人背后说是他自家小厮的老婆?问一遍不理睬,再问第二遍,苏二娘就作势要打,他就再也不敢问了。
就在这会儿,林大少一开口,便把苏顽吓了一跳:“听说这里来了个会弹琴的丑八怪娘儿们,就是你了?”
众人都愣住了。苏顽可没想到,这人年纪老大,竟不会体体面面地说话,莫非他没有上过学堂,没有正经念过书不成?
过了片刻,人丛中才有人悄声说:“林家大少还是那样顽劣!”
却见肖玄衣只是睫毛微颤,面色不变,淡淡道:“贱妾果然是丑八怪,也确实会弹琴。”
林大少笑道:“你虽然丑得吓死妖怪,倒也有点儿意思。这样抛头露面,成天卖艺,也不成体统,不如跟了我罢。每天只须弹琴唱歌,若把本少爷哄得高兴了,自然衣食不愁,不过却要从此戴上面纱,省得吓人。”
肖玄衣微笑道:“贱妾自知貌丑,却没人肯像少爷这般爽快,亲口告知丑到何等地步。少爷竟然是个知音了。且容献丑。”
说着,她又开始抚琴,同时曼声唱道:
“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其时已是黄昏,夕阳返照,斜晖脉脉。
肖玄衣的嗓音和琴声都是清冷幽远,把这一支歌唱起来,很有几分柔情缱绻。
只是她容貌狰狞,冲淡了琴曲和歌声中的脉脉之意,反让人觉得凄厉诡艳。
苏顽跟着吴先生在学堂里几年,主要念的都是《四书五经》,乍听这种曲子,倒也觉得新鲜。
凭着时常胡乱看的那些乱七八糟故事留下的印象,他隐隐觉得,这歌曲是说男女之间厮混的事。
只听林大少笑道:“好一曲《碧玉歌》!你容貌丑怪,却唱得如此香艳,感觉是又麻又辣,别具风味!”
肖玄衣柔声道:“少爷既知歌名《碧玉》,贱妾原该奉送一支碧玉针。”说毕,朝着林大少看过去。
之前她原本两眼无神,浑如盲人,此时夜色渐浓,却见她双眸蓦地变得漆黑晶亮,目光迅疾游移,乃是绝好一对剪水双瞳。
薄暮中,只见她眉毛和睫毛不知何时已呈青碧色,上半张脸更显得冷艳。
苏顽正惊疑间,却见肖玄衣睫毛凝视林大少片刻,眼里闪现一丝温柔笑意,睫毛跟着微微一颤,一线碧光倏地射入林大少印堂。
林大少嘴角含笑,正待说话,被这碧光附体,当即摔倒,登时气绝。
晒场上人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才有人想起大叫:“……杀人啦!出人命啦!”
此时连夜色也仿佛刹那间更浓了几分。分明才入夜不久,竟然四处一片漆黑,隐隐似乎又有雾气氤氲。
片刻之后,浓黑褪去,还是夜幕初降光景,那个叫肖玄衣的女子却连人带琴一起消失。
桃源村向来不闻凶杀,此时陡然出了杀人害命之事,众人都感到害怕。晒场上的人顷刻就四散而去,一时尽是呼儿唤女之声。
苏顽心里也“怦怦”直跳,紧紧抓着苏麟的手,跟着人流,一路跑回自家的院子,才觉得安全了些。
他心想,那个自称“肖玄衣”的卖艺女子,先前还让人觉得身世可怜,岂料她歌喉方罢,微笑杀人,竟然没有半分犹豫。
不知她是哪里冒出来的,又到哪里去了,但愿她从此离了桃源村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