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世》离蒙

1、一世——茶

　　又是一年清明，怀抱一坛芳醴，躲过喧嚣，绕过密林，乱石丛中现出孤独的你。

　　清风徐徐而来，吹动眼角凝聚的泪珠，潸然而下。只觉那清风便是你的双手，抚上我的双颊，又猛然退去温柔。你似指尖清风，淡淡的来，淡淡的去。

　　你随着天子移城至此，山一程，水一程，历经长年战事。彼时，王赞你是朵高贵的花；你摇头：“妾身甘做沁心的茶。入口微涩，爽至心肺，难忘余香。”王笑罢，顿觉亏你太多，非要还你一愿，你不经思考，笑答：“王啊，愿请勿忘臣妾，足矣！”

　　很多年以前，你作为两国友好的象征被嫁至王的身边，来时，犹记得天边印着绯红的霞。王说，你应是天上落尘的仙子。因而，赐名，落妃。那一年，你十六岁，隐着对故乡深沉的思念，孑然一身来到常年温暖的异地。后宫里一池碎莲，一角方亭，一座小院，侍女说，这小居简而雅致。你笑而自语，客居处，何须讲究。嫣然一笑，迈入宫中。

　　日夜无所思，只靠那自故土之木伐来做成的七弦古琴释怀。院中琴声悠扬，唱的正是：
　　“长廊漫回腰，昔日美人忙梳妆。栖鸟金屋藏，北窗寒凉。镜中朱颜一夕辞，瞬如流光逝。香炉碧烟尘绣帐，前度夕阳，一夕九回肠！……”

　　王偶然至此，听闻这天籁自榆树下传出，踱步而来，惊见昔日落妃憔悴了的脸。征战一年又一月，归来半年，算来已有一年半的分别。王轻捧你的脸，抹去双颊的晶莹；惊慌中，你忙用手遮住不施脂粉的容颜。七弦琴断了一弦。

　　王说：“落儿，是朕负了你。”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人儿应是心里最踏实，最温暖的一处，可越是重视，越难忘却那份残缺，以至逃避到主动忘记她的地步。

　　你伸手，欲抚平他拧锁的眉结，他一颤紧握你冰冷的双手，“落儿，朕已有万千荣华，你可知，定有一天，这天下的一半必属于你？”你惊了惊，少顷，收了脸上的惊异，声带沙哑的回答，“臣妾不敢奢求太多，只求王勿忘妾身吧。”王只摇了摇头，说你太傻，太傻。

　　你不傻，比起那些庸俗的金银、荣华，感情对你更来的重要，是吗？我知道，我知道的。

　　宫中夜深，惊现刺客，火光通明，人声鼎沸。王依旧安然睡于榻上。一黑影闪过，已到血光飞溅，“公主！”黑衣人拥主倒下的身体，任身边聚集层层的王军。早前安睡的男子已然威严坐在榻边。

　　“哼！朕自知那老头子疼爱这三女，没想到今日为了她竟敢到宫中来行刺朕。看来，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便不知朕这个做婿的如何‘孝敬’他老人家！”说罢，齐衣，押上刺客，唤来年迈的御医，转身离去。

　　你是看着他离去的，那个孤傲的背影，曾经轰轰烈烈的打动了你的芳心。如今，你苦笑着欣赏那份愤怒中不失的优雅，喉头一甜，突出大口鲜血。

　　病根是从那时落下的。小居里渐渐没有来客，你之留那从故土带来的贴身侍女在旁。静静回复到那日日靠琴声诉忧的岁月。

　　“妇人独倚危楼，静梳妆，镜中绚烂容颜尽消。空谷回首柳絮飘，料得今日，往岁何处找？ 铁骑长啼震云霄，索缰绳，马上人儿雄姿不少。回看旧时客地，人烟萧条。夕日双鸟，如今天涯草！”

　　慢慢唱尽平生意，一曲未了，愁容悄上眉梢。想起当年王说赐落妃一愿，自己只忘不被他忘却，如今想来，他大约也只是当作笑谈了，并未认真答复。想至此，又微笑，无意识的伸手至眼角，早已无泪痕可寻。

　　年迈的御医对侍女摆摆手，“还是趁早准备后世吧！”那小女孩何曾经历此事，下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回神时，忙奔至王的寝宫，不顾阻拦“扑嗵”一声跪下，大哭：“请王救救落妃吧！御医说……御医说落妃没得救了！王啊，请您看在落妃替您担了一剑的份上救救她吧！尘儿实在想不出，这样好的一个人上天如何忍心带走她啊……”

　　王的心猛然一揪，原来她还在我的心里。只是想先固着她，防着任何人将她夺去，多久未曾见她，为她矛盾过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了。害怕从她的眼里看见仇恨，毕竟，我灭了她的故土啊！多想就此忘掉，当作从未遇见，可如今，这掌管生死的阎王又要在我忘了她之前硬生生将她夺了去？

　　王迈着急步来到昔日熟悉的小屋。榻上卧着再也无力抚琴的人儿。落儿，你竟成了这样！

　　“朕来，只想问你，朕灭了你的国家，你恨不恨朕？”

　　“恨，当然恨。陛下欠着臣妾这一生太多太多，不能不恨！”

　　“大胆！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朕对你的情意对你丝毫没有意义？”

　　你释然一笑，道出心中真言:“犹言无心，何以遣情？”

　　“犹言无心，何以遣情？！”愤怒的离开，王冷冷的回你一眼，散去往日的万种柔情，“请落妃好自为知！”

　　秋去冬来，罕见的鹅毛大雪自天而降，片片雪花如垂死的蝶，挣扎着，舞动着，惨白的尸体湮灭了整个小居。那一年，落妃带着满目的不甘辞世，临去前，轻吟昔日唱词的下阙：
　　“清江夜雨泛，舟头舞尽张狂。抒尽胸中意，平身畅，歌挽秋气爽。解颐人，堪寻访，念此情镜花水月，尽虚空，空惹痴人断肠……但愿来世……来世……”愿未许完，凝成最后一滴泪珠，从你眼角滑落。

　　落儿，落妃，你已离去了，可我依旧活着，抱着自小你对我的养育之情活着，告诉泉下的你这今世的种种。

　　自你离去，王日日来小居，抚你的琴，找人唱你的词，可纵使那些人唱的再好，弹的再妙，也终究不是你。每到这时，王便独自抚泪。他常坐在那棵榆树下轻轻自责自己当时年少的固执与冲动。你如此爱他，可他依旧会怀疑你，堤防你，最后，还害了你。

　　落妃，尘儿将你的尸骸葬在这回家乡的必经之路上，有密林，林后有开艳了的茶花。王常在小居念着一首诗，尘儿偷偷记下了，就当作是今年尘儿给您的祭礼吧：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前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 将如醉前岂堪夸
　　怎能不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