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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一个将被接纳,另一个将被抛弃。
——《路加福音》17:35
“早上好,David。”熟悉的声音传来。
David合上已经看过许多遍的《变态心理学》,微微抬眸,并不意外地看着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从门外走入。来人态度自然,落落大方,仿佛是来拜访好友。
但实际上,这里是一家私人的心理诊所。David是这里的心理医生。
“早上好,Adrian,”David抬腕看了看表,果然,9:00 am,“你永远这么准时。请坐。”
“守时是一种美德,不是么?”Adrian微笑着在白色皮软榻上坐下。修长的双腿自然交叠,手肘撑着扶手,以手支颌。玻璃窗外射入的晨光中,这个蓝眸黑发的年轻人的侧面轮廓,优美得如同希腊雕像,而微笑的温度又使他如此可亲。若是在其它地方,一定不会有人猜到他是一个病人。
对David而言,这位病人有着特殊的意义。Adrian是他的第一位病人,也是诊疗持续最长的病人——从他开始经营这家诊所,直到现在,这场诊疗已持续三年。不过,这在心理治疗中并非什么罕见的事,毕竟心理治疗只能循序渐进,没有立竿见影的办法。
David注意到对方带进室内的一份报纸:“今天的晨报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新闻吗?”
Adrian把报纸递给他:“乏善可陈。除了又一场‘吸血鬼’的谋杀。”
果然,报纸首页以醒目的字体印着:“吸血鬼”再造杀戮,警方束手无策。
David微微叹息:“这两年,已经死了十几个人了吧?连环杀手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Adrian的目光落在David手中的《变态心理学》上,露出兴味盎然的神情:“原来你对这个有兴趣?那么,能否对这个凶手做一下心理分析?”
David放下书,扶了扶细框眼镜,摇头道:“犯罪心理学,我并不擅长。而且,这位代号为‘吸血鬼’的杀手,犯罪行为冷静严密得可怕,不是一般的变态杀手,甚至有些匪夷所思。我想,这也是他至今未被抓获的原因。”
Adrian挑眉道:“难道就没有能分析其心理的专家?”
“我不清楚。不过,我想,如果‘风语者’还在的话,也许能把他绳之于法。”
“风语者?”
“对,就是四年前曾帮助警方破获了多起恶性犯罪案件的心理学家。为了保护他的人身安全,警方没有透露他的个人信息,媒体就为他取了这样一个代号。不过,自从三年前开始,就再也没有关于他的报道。我猜测,也许他已经隐退。”
“那他也算你的同行了。”
“同行?不,我这样小小的心理医生不能和真正的专家相提并论。如果媒体的报道没有夸张得太厉害,我猜测,以他在这个领域的成就,在国内应是数一数二。”David说着,有些感慨——其实他念大学时很喜欢犯罪心理学家,不过为了生计考虑,他还是选择了社会心理学的专业。因此,他对曾名噪一时的“风语者”有一种微妙的羡慕和钦佩。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转入正题:“你最近还会失眠吗?”
Adrian坦然道:“还是经常睡不着。一旦睡不着,就只能找点别的事做。噢,对了,看《圣经》是个不错的选择。”
David有些意外:“你是哪个教派?”
“不,我不信上帝。我是无信仰者。”Adrian的唇角优雅地轻轻扬起,冰蓝色的眼眸中有清冷的光芒,“信仰是没有结果的单相思。我厌倦。Ego dixi: Dii estis…et sicut homines moriemini.”(我说过:你们都是神……但你们必然死去,像众人一样。——《圣咏集》第八二篇)
那一刻,透过镜片,David琥珀色的眼眸对上清冷的蓝,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Adrian露齿而笑:“只是开个玩笑。我的拉丁语说得不错吧?”
“你也会拉丁文?”David脱口而出,又立即懊悔自己的愚蠢。
Adrian不以为意地微笑:“你也会,对吧?上次我见你在看拉丁文的《罗马史》。我们总是有许多奇妙的相似。”
这一点,David不会否认。这三年中,他发现自己和Adrian在许多方面都有令人惊异的契合。这也是他从未厌烦Adrian来访的原因。事实上,以Adrian风趣的谈吐与渊博的知识,几乎不可能有人厌烦他。
但这也是令David不安的地方——心理医生应该以客观的态度来看待病人,而不是真的把病人当成朋友。更令他不安的是,以Adrian的口才和学养,时常能反客为主,不知不觉地掌握谈话的引导权。很多时候,一场令人愉快的谈话结束后,David才恍然发现,自己并未得到什么有关于对方病情的实质性信息。
这种被动对于一个心理医生来说,是十分失败的经验。他曾建议过Adrian去找别的心理医生,甚至主动推荐过几位德高望重的心理学权威,但Adrian总是委婉地谢绝他的好意。好在Adrian的病情并不严重,主要的症状是经常失眠和害怕孤独,David也就没有强迫他改去别处。
然而,由于Adrian的病情并无多少好转。同事听说了这个病例,都劝David放弃治疗。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这个病例如此执着,几乎尝试了所有可能的方法,不愿放弃。其实他心底有一个答案:也许是因为他在某种程度上与Adrian同病相怜。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对他而言,六岁之前的一切完全是一片空白。虽然这对他的生活并无多少实质性的影响,但他还是希望从这个与他十分相似的人身上找到解决办法。
就像对着镜子,Adrian是他在镜中的影像。一个比他自己更完美的镜像。
他转身打开音乐播放器,以一支舒缓悠扬的钢琴曲作为背景音乐。拉上窗帘后,室内光线变暗。他在Adrian面前的柔软沙发上坐下,以轻松的口吻问道:“最近,你有想起什么小时候的事吗?”
“七岁之前的事,还是不太能回想起来。大概,我记忆力太糟了。”微微沮丧的自嘲口吻,但冰蓝色的眼眸波澜不惊。当然,在昏暗的光线中,年轻的医生没有察觉。
“没什么,这很正常。”David安抚道。但他心中已有一种猜测——Adrian这种特殊病症的根源在于他的童年,那段被封印的记忆。
略略沉吟,David建议道:“如果你不介意,或许,我们可以试试催眠。”
“催眠?”
“不必担心,催眠只是一种很普通的治疗方式,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按照催眠的程序,David正想详细解释,却被对方轻轻打断。
“我曾看过一些这方面的书。催眠,真是个不错的主意。”Adrian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迟疑。
David有些惊讶。一般人听说催眠,多少会有些顾忌。毕竟,太多的小说和影视作品中,被催眠者不仅毫无秘密可言,甚至还能被催眠者操纵行为。但这显然只是夸张,催眠的作用远没有如此神奇。
惊讶之余,David略觉不安,其实他之前还未拿定主意:“必须说明,我在这方面仍然缺乏经验,可能无法成功。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完全可以放弃这种尝试。”
“不必,我对此很感兴趣。”一丝微笑掠过Adrian的唇边,修长的手指轻叩着扶手,“据我所知,催眠双方必须建立信任关系。你知道,我一向相信你。那么,也请相信我,好吗?”
最后的问句是如此的诚恳,令举棋不定的David无法拒绝。
“那好吧。现在开始,可以吗?”
Adrian微笑着:“当然可以。需要我躺在这儿吗?”
似乎,这个病人反而比医生更熟悉催眠的过程。
“……请。”
Adrian斜倚在软榻上,漆黑的发丝散在洁白的靠垫上。即使在昏暗中,他本人的美丽也仿佛能发出柔和的光。David觉得他那邀请般的微笑有种奇异的意味,但他无法分辨那是什么。
他轻轻吸了口气,打消掉这种不该产生的念头,提醒自己此刻催眠师的身份,并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
然后,他努力把声音控制得温和而平缓,那是最适宜催眠的:
“深呼吸,缓缓吐气……闭上眼睛,尽量放松……不要紧张,你将完全放松……”
安静的室内,除了他的声音,只有舒缓如水的音乐,以及一种淡淡的清香,大概是Adrian所用的香水。
“想象一个圆形的东西,对,圆形的,”年轻的医生循序渐进,“好了,你看到了什么?请告诉我,详细地描述。”
周围幽微的香气似乎越来越浓。他不记得什么男士香水有这种芬芳。
凝聚注意,只听Adrian静静道:“是一个钟……黑色的钟,挂在墙上,走动着,滴答,滴答……”
David愣住。他学习催眠时,曾被他的导师催眠过一次。那时,导师用于诱导阶段的问题就是这个,而他当时的答案几乎与Adrian的一模一样。
他提醒自己,只是巧合。巧合而已。他必须专注于他此时的职责。
时间缓缓流逝。催眠的诱导阶段似乎十分顺利,顺利得让David感到意外。接下来,是深化阶段。
“你已完全放松,很好。现在,请从一百开始倒数,慢慢数,不要着急。你每数一个数字,就会更加放松一些,直到你连数字都不记得……很好,非常好,你能感觉到,数字逐渐变得模糊……”
他已渐渐适应了那莫名的香气,反而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就像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意识也在渐渐变得模糊。
然后,是治疗阶段。David在强化心理暗示后,凝视着软榻上的合眼如睡的病人,把交流引入正题:“告诉我,你童年的事,包括任何你能想起来的细节。”
Adrian神色宁静,声音轻而模糊,如蜃影般的幻觉:“童年……住在阴暗的公寓里,四周很乱……地板上堆着杂物,桌上积着灰尘……”
David静静听着,异样的似曾相识之感淹没了他。意识越来越模糊,而Adrian述说的画面在眼前浮现,越来越清晰,如画卷般展开在眼前……
David发现自己置身在阴暗的公寓。地板上凌乱地堆着各种杂物。隐约可见周围的家具,破旧,却格外高大。不,应该说,是他变得太过矮小,身量还仅及桌高。四周静如死水,毫无生气。唯一的声响,是不远处传来的轻微的声响——
滴答。滴答。滴答。
对,是钟。虽然还未看到,但他潜意识里似乎知道那是一个黑色的钟,挂在起居室的墙上。
于是,他向起居室走去,屏住呼吸。
滴答。滴答。滴答。
钟表走动的声音里,似乎还掺杂着什么别的什么声音,隐隐约约。
对,是滴水声,像是水龙头没有关紧,仍在滴着水。但他忘了,起居室没有水龙头。
一步步走近。终于,站在起居室的门口,他看到了滴水声的来源——从桌角滴落的液体。
鲜红的,黏稠的,血液。
满地鲜血。
晕眩中,他觉得自己的意识似乎脱离了身体,幽灵般的漂浮起来,向下俯瞰……一个铂金色长发的女子倒在地上,胸前被鲜血浸透……似乎还有一个人,站在女子旁边,那个人,那个人……
“David,David!”
他猛然睁开了眼,思绪拉回现实。
模糊的视野中,是Adrian担忧的神情:“你没事吧?”
刚才在脑海中浮现的一切,如胶片被曝光,迅速黯淡褪色。他舒了口气,强行按捺下了心中翻涌着的某种异样的情绪。多年的严格心理训练,终是发挥了作用。
“刚才……”他疑惑地看着Adrian。
“你好像睡着了。”Adrian的神色中也流露出同样的困惑,“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
当然不是睡着。David苦笑着揉了揉额角。他不得不承认,他竟然被反催眠了。这种情况虽然并不常见,却也不是不可能。然而,一般来说,发生这种意外的前提是,被催眠者拥有比催眠者更强大的意志力和更精湛的催眠技术,催眠者无法控制自己,反被催眠。难道……
他以探究的目光凝视着Adrian清澈的冰蓝色眼眸,但其中只有温和的关切,看不到一丝阴霾。他很快打消了自己愚蠢的猜测。
只是一场小小的意外。他说服自己。
“非常抱歉,催眠失败了。”他有些无法承受那双蓝色眼眸的凝视,不得不站起来,移开目光,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头还有些晕,但比刚才好多了。
“没什么,你没事就好。”Adrian永远善解人意,文质彬彬,因此,这个回答并不令David感到意外。
但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似乎永远不会恼怒的年轻人微笑着话音一转:“不过,既然催眠失败,你得补偿我——我听说格林大道新开了一家不错的法国餐厅,但还找不到饕餮的同道。如果我邀请你今天下午下班后一起去大吃一顿,你不会拒绝我吧?”
David有些惊讶,一时无言。
“我一直孤家寡人。”Adrian玩笑道,“你知道,我有孤独恐惧症。请可怜可怜我吧。”
David当然知道他的病情。旁人也许无法相信,像Adrian这样优秀又性格开朗的人,居然有这种极度缺乏安全感、害怕孤独的心理症状。但心理上的病症,总是隐藏极深。外表和内心也可能完全分裂。
David一向把工作和私人生活分得很清,之前他和Adrian也只是一般的医患关系。不过,多一个朋友,他并不反对。而且,他没有女友,也没有亲人,下班回家后,不过独自对着空荡荡的公寓。能有朋友陪他吃饭,不是坏事。
“好啊。”他没有多加考虑,便应允了。
Adrian笑意加深,眸中有一瞬的幽深。当然,正看向窗外的David没有察觉。
David注意到,不知何时,原本拉上的窗帘被拉开,窗户也推开了。
“刚才我觉得有点闷,就开了窗。你不介意吧?”身后传来Adrian有条不紊的解释。
“没什么。”David当然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他也没有注意到,那种在他“睡着”之前弥漫在室内的浓郁的香气,早已悄然消散。
下午,送走了最后一个有轻度自闭症的病人,David长长地舒了口气,站起来上伸了个懒腰。
心理医生也只是寻常人,也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其实,没有任何一个心理医生敢保证自己没有心理问题。噢,当然,在这座弱肉强食的水泥森林中,一切问题都只是程度轻重的问题。
他的助手向他告辞后,下班回家了。他也习惯性地准备关门离开,忽然想起还有与Adrian的饭约。于是坐回椅子上,打开收音机。
听收音机是他一直以来的爱好,虽然在因特网时代,这个爱好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其实,他并不真的关注广播的内容,只是喜欢四周有人声把自己包围。这也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他知道。
他随意调了个频道,一段轻音乐过后,是新闻报道的时间——
“本台特别报道:昨夜十一点,一名女子的遗体在亚丁街被发现。据警方透露,这又是一名连环杀手‘吸血鬼’的被害人。自两年前开始,这是‘吸血鬼’相关的第十五起杀人案,而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和过去一样,犯罪现场鲜血横流,惨不忍睹……”
“鲜血横流”这个词让David打了个寒战,立刻换了频道,但这个词语似乎仍在耳畔萦绕不散。上午在催眠中出现的景象再次浮现,如在目前。那不是令人愉悦的体验,他努力摆脱它的纠缠。
“抱歉,我来晚了。”
这个突然响起的优雅温文的声音,转移了他的注意。
Adrian走了进来。亚麻色的双排扣大衣似乎给光线昏暗的房间带来了阳光的气息,冰蓝色的眼眸中有诚恳的歉疚。
“不晚,我也是刚刚下班。”David站起来,关了收音机,从衣架上取了外套,和Adrian一道走出诊所。
街边停着一辆黑色的Porsche。Adrian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请。”
David笑笑,坐上车。
“你喜欢听音乐吧?”驾驶座上,Adrian打开音乐播放器,巴洛克风格的大提琴曲随之流泻而出,溢满整个车内空间。
夕阳西下,轿车平稳地驶过傍晚的宁静街道。
David忽然想起什么:“上次我看你停在诊所外的,似乎不是这辆车。”
Adrian把着方向盘道:“不错,上次是一辆Mercedes。我喜欢改变,所以没有买车,总是去租不同的车。对了,你的车是Chevy吧?我见你开过。”
David点头。他知道,他的车比起对方的,要差好几个档次。不过无所谓,他从不在意这些。车么,能开就好。其实他本不打算买车,不过两年多以前,他好运地碰上了一辆以极其低廉的二手价格出售、却完好如新的Chevy,再加上那名推销员做足了招徕工夫,他就买下了。
“你似乎不常自己驾车?”Adrian问。
“嗯,我很少开车。因为住的地方离诊所很近,一般来说,上下班步行即可。”
“你住在西区,步行至少也要半个小时,不算近吧。”
“的确。不过,我喜欢散步。”David说着,忽然察觉了异样——Adrian怎么会知道自己住在西区?
Adrian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从容解释:“有一次,我看到你在西区的超市购物,所以我猜测,你应该住在那附近。”
“这样啊……”说着,David看着车窗外的反光镜,有些心不在焉。
Adrian适时地转变了话题:“明天是周末,你有什么安排?”
“睡觉吧。”David不假思索道,说完后,才发现这个答案显得十分敷衍,于是加以解释,“我总是贪睡,真是羞愧。”
“哪有什么羞愧的?像我这种经常失眠的人,实在羡慕你能睡个好觉。”
David扶额苦笑:“噢,其实,我不仅是贪睡,简直是嗜睡。尤其是每到周末,总是觉得很累,蒙头大睡。有时一睡就是一整天。”
“做心理医生,压力很大吧?周末补觉,养足体力,也是自然。”Adrian善解人意道。
“你呢,你周末有什么安排?”David反问。
“我闲着无聊,习惯周末开车到处逛逛。”
David玩笑道:“那你可要小心了。据说,‘吸血鬼’的谋杀几乎都发生在周末和假期。而且,似乎附近的几座城市都已出现过受害人。”
“多谢提醒。不过,我想,目前没有人比我更安全了,”Adrian唇角微扬。
这时,车开始减速。Adrian把车泊入路边的车位:“到了。”
下了车,两人进了餐厅。新开张的法国餐厅,客人不多。他们在临窗的餐桌旁坐下。
街道尽头,夕阳西沉。微风穿过路边的法国梧桐,带来湿润的薄荷气息。象牙色的窗帘在风中轻轻扬起,拂过桌上的高脚玻璃杯。
点菜时,David再次意外地发现他们有相似的喜好。
“你也喜欢这种葡萄酒?”话才出口,他已觉自己问得多余。
但Adrian并不介意:“很好的酒,不是么?醇厚浓馥,有紫罗兰的气味。”
“呵,还有鸢尾、香子兰的香气。”
“香子兰?我以为更像甘草。”
“大概。”
言罢,两人相视而笑,如有默契。柔和的斜光中,仿佛一切情绪都变得温软。
这时,一个孩子从旁边跑过,不小心撞到了一旁的桌子,打翻了番茄汁。鲜红色的番茄汁从桌上滴落,淋漓如血。
看到这一幕,David只觉一阵晕眩,幸好Adrian眼明手快地起身扶住了脸色苍白的他。
“David!”Adrian一向镇定的声音里也有了担忧的波动。
“我……”David试图解释,但声音虚弱而吃力。
Adrian按着他的肩:“不必解释,你先休息一会儿。”说完,又扬声叫服务生:“请把这些番茄汁清理掉,越快越好。另外,请倒一杯放糖的温水,谢谢。”
很快,服务生就端来了糖水。
Adrian把杯子递到David手中:“晕血的话,喝一些水,会好些。”
喝了水,闭上眼,David感觉到自己在缓缓恢复。放在他肩上的手一直没有离开,向他传递着令他安心的温度。
冰冷的手渐渐变暖,终于恢复了力气,David睁开眼:“谢谢……不过,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是晕血?”Adrian轻笑着放开了手,回到桌子对面坐下,“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了。不过,遗憾的是,你并不认得我。”
琥珀色的眼睛因惊讶而睁大,David露出无法掩饰诧异神色,注视着这个令女服务生频频侧目的英俊的年轻人。
Adrian的右手肘撑着桌子,手背支着下颔,从容不迫道:“你大概从未注意到,我也是从Southeast University毕业的,算是你的学长。那时,你是刚入校的新生,主修心理学。我在理学院,比你高两个年级。有一次,学校举行化装舞会。舞会上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争执,一个男生被打碎的酒瓶划破了手臂。你看见血,几乎晕倒。我正好站在你旁边,扶了你一把。”
David怔忡着,模糊地回想起来,似乎的确有这么回事,但他已完全不记得当时的Adrian了。自己的失礼让他有些赧然:“抱歉,不,应该感谢你才对……但以前,从未听你提起过。”
Adrian不以为意地微笑:“不必道歉,也不必道谢。当时你已经谢过我了,不过没有问我的名字。真是让我伤心啊。”他作伤心状叹息,又玩笑般地眨了眨眼,“至于后来没有提起,因为你也没有问到过。毕竟,那时,我们仅是一面之缘,甚至在整个大学期间都从未交谈过。如果我突然说我认识你,但你却完全不记得我,彼此都会尴尬吧。”
David并不怀疑地接受了这个解释,有些感慨:“真没想到,我们本是校友。”
“世上总有许多意料不到的事。偶然或者必然,谁知道呢?”Adrian顺势转了话题,“冒昧问个问题——据我所知,在心理学上,恐惧症是一种自我保护性地转移。不知晕血是否也是如此?”
“不错,理论上讲,晕血也是恐惧症的一种。而恐惧症是转移作用所致。因为人们不愿承认原有的恐惧或反感,便采用了这种防卫性的转移机制,把自己真实的恐惧转移到其他事物上。”说起自己的专业知识,David毫不陌生,甚至可以写出一篇洋洋洒洒的论文,但他依然对自己的晕血症无能为力。
世上最令人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他不敢深入探究自己到底在恐惧什么,因为他隐约预感到,那个答案他将无法承受。
他知道自己如此怯懦。
女服务员开始上菜,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微熏的酒香弥漫开来。玻璃杯中,金黄的酒液微微荡漾,将他的面容晃映得破碎,看不清本原——抑或,本就没有真实的本原。
“Bon appétit.”(好胃口)Adrian向他举杯。
窗外,夜色降临,万家灯火。
晚餐结束后,Adrian开车把他送到他居住的公寓楼下。告别后,David独自上楼,从自己家门前的奶箱中取出订的每日鲜奶,然后开锁进屋。回到家中,放下瓶装鲜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收音机。于是,空荡荡的房间里有了人声,仿佛也有了生气。
先去厨房把牛奶加热,然后冲澡。走出浴室后,他穿着宽松的睡衣走到书房,在书架前挑选睡前读物。指尖滑过一册册厚重图书的书脊,最终,停在《神曲》上。
黑暗与光明对峙的书,不需要证明也不需要相信的书。
抽出《神曲》,坐在床上,他随意翻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地狱篇》第十九首的一句话上——
“我不是他,我不是你所以为的那个人。”
这断章取义的一句,却令他产生了某种微妙的预感。噢,不,心理学上没有“预感”,只有直觉和心理暗示。
记忆就像一座巨大无穷的仓库,但绝大部分空间都被封锁。那是我们无法触及的遗忘。我们只能看见我们记得的,而永远无法知道自己遗忘了什么。但也有可能,那些被封藏的记忆,循着细小的裂缝渗漏。也许只是最微小的水滴,但终有一日,水滴石穿。当然,更有可能,遗忘的一切被永远地封藏,最终随着□□的消亡而归于虚无。
揉了揉额角,他疲惫地合上书,目光转向床头柜上的相框。
银色相框内,是一张多年前的照片。照片上有一家三口。其中,那个八九岁的可爱的男孩,就是他。那时的他依偎在父母身边,琥珀色的大眼睛里,满是盈盈笑意。
照片提醒着他,他曾拥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庭,虽然他无法回忆起六岁以前的事。从心理学上看,这很可能是他自我强迫地忘却。而忘却的原因,是因为那段封缄的记忆中有无法面对的痛苦。因此,他不敢轻易求索。父母既然也有意回避着关于那段时间的话题,他没有理由去揭开。他已为自己的幸福家庭而满足,并且感恩。
但幸福无法持久。在他大学毕业那年,父母因车祸去世。
葬礼结束后,他在家中抽屉里意外地发现了一些线索——原来,他并不是他的父母的亲骨肉。他是他们在他六岁时领养的。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去找私家侦探调查自己六岁之前的一切。但他犹豫了很久,终是没有。他知道自己不敢面对,不敢打开那个可能的潘多拉魔盒。
一声叹息。
他从床上起身,走到厨房,把已经凉了的鲜奶喝下。每晚睡前喝杯牛奶,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显然,他从未把喝牛奶和他有时太长的“睡眠”联系起来,就像他没有把上午在Adrian身上闻到的香气和催眠时的“失误”联系起来。
漱口,关灯,他倒在松软的枕头上,很快就沉沉入眠。
这个夜晚,似乎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静而简单。
但当他醒来时,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而且是最可怕的噩梦——
他置身血泊之中,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未干的鲜血从锋利的刀刃上滴落。
滴答。滴答。滴答。
他以为这是梦,反而不觉得恐惧。视野中清晰地印入四周的环境。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十分凌乱,光线昏暗。地板上流淌的鲜血在昏暗的光线中呈现一种诡异的暗红。
更重要的是,一个已经没有呼吸的金发女子躺在他面前,胸前的衣襟被鲜血浸透。
熟悉的噩梦。
电光石火之间,记忆回放。是的,他曾目睹过相似的画面,在被他强制性忘却的记忆中。不同的是,多年前那个死去的女子,是他的生母。而站在她的尸体旁握着匕首的人,是他的生父。
铛的一声,匕首落地。他虚脱般地跪倒在地。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封藏已久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把他淹没。一切细节串联起来,他所察知的事实的“真相”令他无力承受——
难怪他曾经发现家中的东西会无故地移动位置,难怪他察觉他的那辆Chevy有被“别人”开过的痕迹。专业地说,他有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通俗地说,他人格分裂。
对心理学专业的他来说,这并不是罕见的病例,很容易分析——六岁时目睹生母尸体的记忆,是他无法面对的梦魇。为了摆脱它,他只能生生地分割出一部分自我,用那个分裂的自我来承受那些痛苦经历。又由于他从小见惯了生父对生母的虐待,他强迫自己忘掉了六岁之前关于整个家庭的一切。而那个潜伏在内心深处的不能见光的自我,在黑暗中孕育膨胀。体内的这两个“他”,如光影共生。光明的他为了转移恐惧而害怕见血。而黑暗的他与此相反,他格外嗜血,渴望杀戮。
原来,他就是“吸血鬼”……
无论视觉、听觉,还是带来了血腥气息的嗅觉,都明白无误地提醒着他,这不是梦,这是最残忍的现实,他无法改变的现实。
令他作呕的罪恶感暂时淡去后,本能的求生欲望如一支利箭,疾速穿透了混沌的意识——这是他体内的那个邪恶的怪物犯下的罪孽,为什么要清白无辜的这个“他”来承担后果?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他要逃离,他必须逃离这里,然后回归到平静正常的生活。
这个唯一的清醒的认识支撑着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
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令他的动作猝然停顿——
“邪恶诞生于转移责任。”
冷静的话语,如利刃般将他剖析,让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冷血与丑恶。然而,这个声音又如此优雅迷人,并且熟悉。熟悉得令他全身血液为之冻结。
“你看,所有人类,都有这种的邪恶的本能。也包括你呢,我亲爱的David。”
晕眩中,温柔地说着这话的年轻人,从身后轻轻抱住了他。
在温暖的怀抱里,他却觉得冷,冷得禁不住颤抖。
“别怕,是我,Adrian。”
静静安抚着怀中之人,Adrian修长的手指把垂落在David额前的发丝顺到耳后,动作那样轻柔。仿佛仁慈的上帝怜爱而悲悯地拥抱着不幸堕入地狱的折翅天使。
David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但琥珀色的眼眸依然一片空茫。虽然望着对方,却像透过Adrian看着某个虚无的所在。他模糊地喃喃:“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并缓缓向他靠近。最终,一个轻浅的吻,落在他缺乏血色的唇上。
那一瞬间,没有甜蜜与柔情,他只在恍惚中捕捉到冰冷的触感。就像一个人用左手握住右手,不过是孤独中虚妄的安慰。而他在那双冰蓝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如对镜自照。
一面似曾相识的镜子……
冰冷的触感转瞬消失,Adrian看着他轻轻叹息:“还没有猜到我是谁吗,我的‘同行’?”
琥珀色的眼睛蓦然睁大:“你,你是‘风语者’?”
“你是‘吸血鬼’,我是‘风语者’。只有我能找到你,这是宿命。”温柔至极的声音,似优美的吟唱,但听在他耳中,仿佛来自地狱的召唤。
极度震惊之下,反而冷静下来,停止了颤抖。他忽然笑了。是的,一切早已有迹可循,他早该看出端倪。Adrian根本不是一般人,无论美丽的外表还是渊博的学识。如今想来,三年前,Adrian初来他的诊所就诊时,一定早已发现了他不正常的迹象。三年来的每一场心理治疗,他以为是自己在努力尝试各种方法对Adrian进行诊疗,实际上,却是Adrian在对他作心理分析鉴定。
他一直蒙在鼓里。
视野变得模糊,直到Adrian抬手拭去他颊上的泪,他才发现自己在软弱地哭泣,像重伤的困兽发出细微的呜咽。不知是为自己罄竹难书的罪恶,还是不幸的命运?
被鲜血浸染的房间内,悲泣声逐渐平息。死水般的沉寂,看不到光明。
“他们什么时候来?”
“他们?”Adrian挑眉。
“警察。”已彻底绝望的David,平静地解释。
“警察?”Adrian轻抚着David的铂金色发丝,笑意慵懒,“我没有报警,也不打算报警。我早已从心理学界隐退,不再是什么犯罪心理学家,更和官方没有任何关系。不用担心,我会永远替你保守这个秘密,只要你答应我……”他在关键时刻顿住,饶有兴趣地注视着David的反映。
不出他所料,David露出不可置信的迷惑神色。他满意地微笑,仿佛观赏着自己的杰作。
他是多么迷恋这双琥珀色的美丽的眼睛,它那样清澈,那样无辜,让他忍不住想要毁灭,又想要救赎。这种令他沉溺的矛盾的迷恋,从很多年前就开始成形。那时,还是个孩子的他,在镜子里邂逅了这双眼睛。呵,原来这世上真有一见钟情。他完全理解那个在水边凝视自己倒影的Narcissus。
但后来,镜子里的美丽眼眸渐渐黯淡,不复清澈。他陷入严重的自我厌弃,并因孤独而感到恐惧。但幸运的是,还有一个和他拥有相同眼眸的人,David。任何人都不能夺走他的David,即使要他犯下Orestes之罪。(Orestes,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杀死了母亲及母亲的情人。Orestes之罪,在这里指弑母之罪。)
短暂的寂静后,David攥住了他的衣襟,喃喃问道:“答应什么?”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是在向万恶之源的撒旦臣服。从此,万劫不复。
Adrian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琥珀色眼眸中纯净光芒的消逝。其中,仿佛有什么彻底破碎了,而某种黑暗的光芒在涌出,如同地狱的暗影。于是,他更加愉悦地微笑,就像亲手打碎世上最珍贵的瓷器,有一种残忍的满足。
噢,他已多久不曾看到如此阴暗却美得不可思议的眼睛了?大概,自从他在进入大学前,戴上冰蓝色的隐形眼镜,并把头发染成黑色。当然,没有人会在意他的转变,因为他之前一直住在孤儿院。
他微笑着,指尖轻触对方苍白得透明的脸颊,像爱抚着被他溺爱的宠物:“亲爱的,只要你答应我,以后永远留在我身边。”
“为什么?”心脏仿佛被无情的手攥住,David的声音太过虚弱,甚至微微颤抖。
“你知道,我有孤独恐惧症。但你不知道的是,这种症状已经非常严重。”Adrian在琥珀色的眼睛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一刻,他觉得心中无比柔软,仿佛一切都尚未发生,仿佛一切都还有希望,“亲爱的,你是世上另一个我。有你在,我才不会孤独。”
David无声地望着这个俊美的恶魔。那种令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的东西,是震惊,还是恐惧?但他已无路可退。不知不觉间,一种并不陌生的幽香渐渐弥漫,如涨潮时的海水,似要将他溺毙。无助的黑暗也同时淹没了他。视野变得模糊,他感觉到有什么在轻触他的额头,如一片轻软的羽毛。很快,连这最后的感觉也消失了。他沉沉坠入无边的黑暗与虚无。
Adrian凝视着在他怀中陷入昏睡的人,上扬的唇角似要凝固为永恒的微笑。
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失去,再也不会在暗夜里因孤独而哭泣,再也不会发狂般地渴望着嗜血。
他也知道,“吸血鬼”的罪行,将暂时告一段落。因为他怀中的人,远比杀人的快感更美味——这世间能与他分享罪孽的,只有这个人。他们血脉相连,相互寄生,并彼此毁灭。
他小心翼翼地把David抱出房间,放在路边停着的黑色Porsche内。他一向喜欢黑色的车,因为这种颜色能与夜色最好地融合。就像现在一样。
然后,他回到室内,熟练地清理掉一切可能暴露凶手身份的痕迹,再浇上汽油。最后,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剪报,然后用打火机点燃,看着它飘落在地,刹那间引燃了汽油。
他迅速退出房间,并驾车离开。
当然,除了他,谁也不会知道那张剪报的内容——
本报讯 7月13日下午,C城发生一起家庭谋杀案。家庭成员包括丈夫、妻子和两个孩子。大儿子刚满九岁,小儿子仅六岁。他们的母亲在起居室被杀,两个孩子不幸目睹现场惨状。据附近邻居称,这个家庭并不和睦,丈夫经常殴打妻子、虐待孩子。附近居民几乎都对他素日的暴行颇有微辞。目前,警方已拘捕了该名男子,并以谋杀罪对其加以指控。据悉,由于这个家庭没有近亲,两个孩子已被送到孤儿院。
另外,报纸上还刊登了一张这两个“不幸的”的孩子的照片。
照片上的两个孩子,一样的琥珀色眼眸,一样的铂金色头发,似两个不染尘埃的小小天使。
哥哥抱着弟弟,笑意温柔。
Fin.
注:
共生关系是“自恋式侵扰行为”可能产生的一种形式。心理学上的共生并非是一种相互依存、互惠互利的形态,而是指相互寄生、彼此毁灭的互联关系——即使在共生关系中,某一方显然受益。
——〔美〕斯考特•派克《邪恶人性》
嗯,简单地说,这就是一个邪恶变态的哥哥爱上纯洁软弱的弟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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