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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甜(1) ...

  •   即使富庶繁华如淮朝京城,也是有那么两条腌臜破落街巷的。而此刻,沈橦就在其中一条边上。

      巷口就有污泥满地。沈橦小心翼翼踮脚站着,左手提着袍角,免得遭污水染了,右手死死捏紧鼻子,不敢放一丝气儿进去。冷不丁一只肥头大耳的苍蝇撞到脸上,伸手去挥时路边垃圾堆的臭味又借机往肺里钻,恰似一把重锤锤得沈橦头晕眼花,差点两眼一黑就躺下去。

      他连忙往外退开丈远,回头对俩捕快道:“两位也看清楚了,清心阁怎么可能开在这种地方?那骗子可恶,假称地点,诳我五百两银子,这等不法之徒可早些抓到才好。”

      胖的那个远远站着,显见得是怕脏,见到沈橦出来,又忙凑近:“自然,自然。里头脏,请先出来说话。”

      沈橦自然忙不迭又走开些。瘦的那个站得近,此刻捂着鼻子往巷子里探头探脑。耳边同僚已在询问沈橦当日指路的情状,他啧一啧嘴,回身道:“可曾进去看过?”

      沈橦还未答言,胖捕快便眼一瞪:“这还用进去看?”

      “怎么不用?”

      胖捕快张大眼睛,好似听到什么滑稽之至的笑话:“那可是做愿香的清心阁!一炷愿香能实现你随便什么愿望,却要拿一魂或一魄换,还只看缘分给,外面千金难求,现今富得流油的清心阁!人家是从上古留下来的,里面的珍宝哪怕匀一指头出来都买得下半个永安的地皮!这种店能开在这儿?”

      “当年信国公行乞都能乞来愿香,那清心阁怎么就不能在这?”瘦捕快伸头往里面看,满脸兴致盎然,“本朝立国以来就传,传了多少年说清心阁就在京城里,你看见过多少个找见阁门的?”

      眼看他抬脚就往里走,胖捕快目瞪口呆:“这明摆着骗人,你都信?!”

      “就算是骗人,都没亲眼看过。我走一遭,权当做个确认。”瘦捕快摆摆手,“你要嫌脏,就陪一陪沈掌柜,在外面等着。”

      鞋底踏在污水上,啪嗒有声,可没几步,两道足音就赶了上来。

      胖捕快捂着鼻子,义正辞严:“为办案搜集证据,我也有责。”

      瘦捕快嘿嘿一笑,也不拆穿,只是转过眼睛来,小心翼翼看着沈橦:“沈掌柜怎么也贵脚踏贱地了?”

      沈橦捏着鼻子,从肚里挤出声苦笑:“我来永安已一月有余,打听到多少清心阁所在,都是假的。原打算昨日就返程,只是又被蒙骗,才多留一日。刚刚说得对,我都没进去过,如今想亲眼看看,算断个念想。”

      “沈掌柜官话说得真好。”胖捕快奉承着,眼睛一转,“不知去清心阁是作甚?求升官发财还是得道成仙?”

      “我幼时曾在京城住过一阵子。”沈橦眼睛被冲天臭气熏得通红,一只手捂鼻一只手扯衣,都不好放,只得拼命眨动,“都不是。只是……想做个好梦。”

      “做梦?”瘦捕快皱眉,“点起愿香,便能愿望成真。真实岂不比做梦好些?”

      胖捕快在旁边嚷嚷着“愿香哪有那么好得”,嚷了半天,声音止息,沈橦却仍旧垂着眼睛,一语不发。瘦捕快瞧着不对劲,不动声色慢下步子,落到沈橦身后:“沈掌柜?”

      这一叫,却像是叫回了魂。沈橦猛地笑起来,笑声极低,闷在手底下,却闷不掉话里寥落萧索的意味:“若是梦成了真,我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眨眨眼,有泪一点一滴蓄积在眼眶里,却并未流下。

      骤然听到如此不祥说辞,瘦捕快心中抖了一抖,原本握紧的拳也松了。他尴尬笑笑:“人都说梦是反的。沈掌柜可是江陵酒商首富,醉桃春当今圣上喝了都说好,连仙家也常买。如此好名声,想怎样都是有福的,哪应得到这种不祥的话。”

      沈橦听他声音又高起来,忙摇手:“收声,放平常些。我这一趟本就是私自出来,不想闹大,若不是一时糊涂脂油蒙了心,被骗得狠了,也找不上官衙。你们别声张,只悄悄办了就罢了。”

      他正说着,腰却突然被人拿手肘捅了一下。沈橦疑惑转头,正看见胖捕快直着眼睛,鼻子都不捏了,只呆愣看着前方。他伸出一根手指去,那指尖也颤得筛糠一般:“你们看……那个……那……是不是……”

      那是不是……

      没等胖捕快抖抖索索吐出那三个字,沈橦就已急切地抬起头。

      依旧是污水横流垃圾遍地。只是蚊蝇飞舞密集得阳光都照不明朗的巷深里,石墙断处,隐约有一根立柱。

      那个拿了他五百银子的人,不是骗子?

      原来,清心阁,当真在这种地方?

      他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鼻端似乎已闻不到腐臭味道,缓了缓,才满怀着激动忐忑又不可置信地,踏出一步去。

      走近了,又近了,才看清楚那不是一根立柱,是两根,撑着衰颓的屋檐。

      两根木柱上都是深深浅浅的朽痕,看上去水一冲就能倒。柱后头一扇木门就像两块板子搭上的,半开不开,隐约能看见里面的一排排的高大木柜与柜台,还有柜台里影影绰绰的人形。门前挂着的匾额也是歪斜的,要掉不掉的样子,上面的字拿金漆了,却早就掉得差不多光,仅剩下一点残片挂在上面摇摇欲坠,勾着三个字的边儿。

      而那三个怪模怪样的字,沈橦认得。

      清心阁。

      他身子摇了摇,几乎站立不住,幸亏瘦捕快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沈橦回头勉力笑笑,说了声谢,才拖着步子向前走去。

      什么银子,什么脏污,什么真假,他全不管了,眼里只有那间破落的铺子。慢慢地走上去,走上台阶,推开门,踏过门槛,闻到鼻端萦绕的香料混杂的浓郁味道,借着昏暗的光看清门内成排的高大的木柜,还有柜台上长裙广袖,却正趴着睡觉的女子。

      许是听见有人来了,女子懒懒睁开眼睛,一眼扫见两位捕快的衣服,便将脑袋挪一挪,原先被枕着的右手从桌面上滑下去。也不见有什么大动作,那只手再举起来时,便托着一锭银子,一眼看去就知道少说十两。

      她将银子放在柜台上,推出来,不发一言,又自顾自闭上眼睛假寐。

      三人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无比尴尬。

      俩捕快原本以为清心阁如传闻中富丽堂皇,如今看着这破落样儿,开先见着铺面的欣喜便已去了十之八九。如今再见这一锭银子被送出来,两人立时便懂了,这是当他们巧立名目上门索钱,顿觉老脸有些挂不住。

      胖捕快咳嗽一声,踏上前来,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沈橦拦住。他伸出手,将银子推回去。

      大约因为听到银子与柜台摩擦声响,女子又将眼皮撑开一条线来,脸上微微现出些惊讶:“你们不是来收钱的?”

      沈橦不答反问:“敢问姑娘可是清心阁掌柜,江宁?”

      女子终于抬起头来,拢拢蓬松钗发,坐直了身子看着他们。此时沈橦才看清楚那张脸,面若春花,长睫下目如秋水,看着便是一等一的精致秀雅。只是美则美矣,却称不上传闻中那名动天下惊世绝艳的容颜。

      可那一双眼睛黑且清明,从他们三人身上缓缓扫过时,像是将人从娘胎坠地至今都看了个通透。

      她忽地站起身,整整衣裙,行了一个肃拜的大礼:“沈掌柜,久别。”

      这一回可将三人齐齐唬住。沈橦忙还礼不迭,却又满腹疑云:“我曾见过姑娘?”

      “昨年我曾去江陵买过一坛醉桃春,当时沈掌柜正在酒馆,难得亲力亲为。沈掌柜商务繁忙,日无暇晷,又只是一面之缘,想必并不记得。”女子起身,敛下眼睛,“另外,我姓季,名沚华,并不同传闻中那一位有通天彻地之能的江掌柜相关。”

      沈橦还不死心,再问:“可我听人说,这里就是清心阁……”

      “世间香铺众多,皇城脚下叫这个名字的便有十数家,都想着沾光。”她示意他们看那些陈旧的柜子,又走去一摸,将指尖伸过来,上面脏兮兮的一片,都是落灰。

      她再一垂首:“本朝开国昭武帝曾得愿香,他亲口说清心阁是白玉为堂青银作柜,万年海沉木雕匾,流金嵌字,即使设在京城永安也不受禁灵辖制,阁内外灵力流转,光芒日夜不息。我没钱才将小破店面设在这破巷子里,如何担当得起这虚名,还请沈掌柜莫要听信谗言。”

      谗言……谗言。

      那人确实没骗他,此处有清心阁……可是,这不是他找的那个。

      沈橦如遭雷击,后退两步,耳边那一把珠玉相击般的清朗嗓音却还在响着:“沈掌柜既来,也是缘分,可在此略坐一坐。我观沈掌柜面色有虞,想必最近睡得不好,我手边常备安神香,这一份还望沈掌柜收下,聊表心意。”

      “多谢美意。是我贸然上门打扰在先,如今还劳动季掌柜破费,实在不好意思。”他接过装了安神香的盒子,白着一张脸扯开嘴角,“只是我还有急事在身,先在此别过,他日必当报还,还请见谅。”

      闹了半天,竟是个乌龙。俩捕快只得尴尬地道声叨扰,随着游魂般直着眼睛的沈橦踏出门去。可瘦捕快的脚尖还没碰着门槛外的地,背后屋子深处就响起一声拉长的呼唤。

      那一把嗓子本若金铁相击的刚劲振鸣,软下来时,却又有几分说不出的缠绵柔丽,听得人骨头都酥了半边。

      “阿宁——”

      柜台后,说自己叫季沚华的女子遽然变色,急急忙忙便绕进木柜阴影里:“你怎么起来了?不是说最近都打算歇息着,待好了就筹备秘仪吗?”

      “我心里高兴,就起来了。精神好着呢——有客人来?”

      那道话音刚落时,一道光幕就自门前两根柱子间升起,险险擦过沈橦鼻尖。他骇然回首,却看见背后破败的店面里,一切灰扑扑黄朽朽的颜色都在飞快褪去,被更加明亮洁净的光华所替代。

      陈旧高柜被自下而上如潮涌起的、闪着青光的金属包覆,原本木纹皲皱的柜台蛇蜕般裂皮,于那层伪装消散灰飞中露出原本通透的玉色。晦暗不见内里的店深处如今灯火通明,照出彷如高至苍穹远到归墟的水色的穹顶,屋里却并无一盏烛火,也未点明灯,只有不知从何而生的、令人平静的光晕,均匀地泼洒在每一寸空气中。

      沈橦木然转头,看见面前原本貌似快被虫蛀空了的木柱已成了通体洁白莹润的玉,上面雕着日月星辰山川草木,映着背后透出的灿灿的金光,气势生生有了几分磅礴恢弘。

      瘦捕快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只呆愣张着嘴,听旁边的胖捕快结巴:“我……我我……我我我……我的个娘嘞……”

      他好容易恢复过来,声音都丢了魂儿似的:“我没白日做梦吧?兄弟,你掐我一下?”

      随后就是哎呀叫痛和互相埋怨的声响。

      沈橦回转头,怔怔望着正走过来的人影,一时觉得口唇有些发干。

      这就是清心阁,是一炷愿香有价无市,传闻中柜子敲一个角就能买下半个永安的清心阁。

      这是真的。

      他的愿望,他日思夜想的那件事……能实现了。

      沈橦本以为自己今日大起大落已看得够多,此刻心中却仍难掩激动。他猛地大踏步进了阁门,郑而重之向正被自称季沚华的那位扶着的女子行礼:“江掌柜。”

      那女子着一身水蓝长裙,身形挺拔如松竹,右腕间戴着一只精致的玄玉盘龙镯子,肌肤比作屋的玉还要白皙玲珑几分。她容貌生得张扬明艳,称得上倾城倾国,却是剑眉朗目,笑容再柔婉都带着股刚强杀伐的气韵。

      骤听得沈橦这么叫,她愣了瞬息,噗地一笑,推了推身旁的人,调笑道:“我才睡多少时日,江大掌柜又给自己安了什么名号?”

      “随口起了个假名糊弄一下,不然这里门槛都要叫人踏破。我还给了他一盒安神香作补偿呢。”江宁笑叹,“你早说今日打算出来开一回张,我也省得把人往外赶了。”

      她说着,眼光逐一扫过三人,面上浮现些忧色:“你当真要……不是都不堪用么?”

      “秘仪材料已经够了,碍不着事。我最近心情好,就当日行一善。”

      秘仪一听就是仙家用语。传闻中清心阁掌柜生于上古,如今是此世唯一一位通神大能,谈及这个也并不令人意外。沈橦并不修仙,因此只听明白前半段——原来之前江宁是在诓他。但他现下并不因此生气,反而有些如梦幻一般的、飘飘摇摇的高兴。

      “敢问姑娘是……”

      “季曜,清心阁掌柜。江宁平时代我管铺子,你要叫她掌柜也行。”

      季曜挥一挥手,广袖起落,一阵清淡的香味拂过沈橦鼻端,令人心宁神安。她看着三人,眉眼含笑:“我最近身子不大爽利,这回只做得了一支。求香的是谁?”

      瘦捕快大喜过望,刚张嘴,眼光又瞟到沈橦身上。胖捕快拉一拉他,耳语什么“反正店在这儿,改日再来也行,别得罪人”之类,于是他乖觉闭嘴,与胖捕快一同伸手指指沈橦:“是这位沈掌柜,江陵来的,贡酒醉桃春的当家。”

      “唔,我记得醉桃春是挺好喝。”季曜点点头,“池家秘方堪称神妙,酿出的味道连灵酒都要自愧不如。”

      听季曜提到池家,沈橦眼色略暗一暗。他拱拱手,却并未多说什么:“前辈谬赞,不过些许薄酒,难入法眼。”

      “沈掌柜不必妄自菲薄。醉桃春都算差,那江陵怕是产不出好酒了。”季曜笑看他,“既找到这里,想必沈掌柜也知道规矩。无论是谁,一签愿香都得以自己一魂或一魄换,且折寿多年。可准备好了?想许什么愿?”

      沈橦敛一敛袍袖,跪下去,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稽首的礼,抬头,诚恳望进季曜眼里:“既然来,便当给。我只愿每夜有一长梦,梦中常有想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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