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城浮生》周小怀

5、第 5 章

　　临近圣诞假期的时候，石恩才适应了学习的生活。选修了五门课，除了上课，考试，还有写各种小论文，加上每周还要打工十几个小时，几个月应付下来，石恩唯一渴望的是踏踏实实地睡上一个早晨。考完最后一门课，石恩走出灯火通明的大教室，到一楼大厅里的咖啡店里买了一杯加双份牛奶和糖的咖啡和一个鸡肉三明治。此时十一点钟刚过，结束考试的最后铃声还未响起，咖啡厅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她找了一张桌子坐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大楼里比往日空荡了许多，刚刚升起不久的太阳从屋顶的大窗投下光芒，落到地面，在那棵披金挂银的圣诞树下划出一道别致的光影，节日前的每一刻都是在蓄积着希望和快活，石恩甚至想一下跃进那明亮热烈的光里，舒展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咖啡店里的店员闲得无聊，靠在柜台上说笑。红头发的姑娘丰满健康，拥有一张和善的面庞。她说话时，发出咝咝的声音，好像某种乐器的余音。说到高兴时，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石恩不防备，吓了一跳，回头望去，那姑娘仰头笑得合不拢嘴，她的腰身也被拉长，几乎碰倒了身后的咖啡壶。她注意到店里唯一的客人受到了惊扰，连忙道歉：“抱歉，刚才太兴奋了。”说着绕到柜台的另一边，把还没有卖掉的烤松饼重新摆放起来。石恩对她浅浅地笑了一下，转身继续喝咖啡，然后看到圣诞树下站着一个中年男人。
　　起初她没有认出他来。他站在那片光芒里，低着头，正在研究手上的一本手册之类的东西。鬓角的头发说明他该找个地方好好理个发，褐色的T恤衫塞在牛仔裤里，松松垮垮。他把双肩背包只挎在右肩上，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一边倾斜着。他的表情说明他正在盘算着什么，手册中的一页纸被他翻来翻去，发出沙沙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石恩把椅子向里靠了靠，以免和他碰上眼光。他的眼睛里有习惯性的涣散和浑然。你永远别想看到此人抬头挺胸，阔步前进。他走路的时候，总是拖拉着腿，背略略弯着，头也是略微地抬着，但又好像随时准备低下。他是石恩一个长辈的同事，当初他移民加拿大的事情成了研究所的大新闻。石恩的亲戚在饭桌上至少讲过两次，说这个人怎么也不像能出国的人。这个被大家不认可有资格出国的人，不但出了国，还成了石恩和落脚在卡城的唯一依据。他为他们推荐了移民公司，还提供了许多二手资料。
　　当所有的出国手续已经机票都已办妥后，石恩的亲戚打了包票，他的那位到了卡城一年的同事会到机场接机，并且提前帮他们租好房子。回报是为他们提供服务的同一家移民公司将会在对石恩和收取的费用中拿出二百块钱给他作为酬劳。石恩的心里有了托付，每天只为购买出国的用品花心思，一张纸上整整齐齐写了好几列的必需品，有些东西划掉又改换。反正，他们笔下那些生活的杂物比在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显得重要和庄严起来。石恩在为准备出国的各种奔波中努力让自己能干起来。未来的生活不可预知，自己将要像小说中的人物一样早起晚归，睡眠不足，还有受到他人的刁难，但心中必须充满希望。
　　在出发前的一个多星期，石恩收到亲戚转交的从卡城的一封传真。信上先是热情地欢迎石恩以及何峰即将的抵达，又以过来人的口气嘱咐了一些在入关时的细节。信的最后两行遗憾地表示因为工作原因，无法到机场接机，但卡城很安全，信上的地址是他和他的家人租住的公寓，乘坐出租车，也应该十分方便。大家顿时紧张起来，围着亲戚问来问去，电风扇嗡嗡地作响，屋里被躁动撩起一片尘埃。
　　没人接机，石恩和何峰在卡城机场各自坐进一辆黄色的出租车，手里拿着写着同样地址的纸条递给司机。石恩无心留意路边的事物，只是紧盯着何峰坐进的前一辆出租车，可是几分钟后，那辆出租车还是离开了石恩的视线。出租车司机是肤色黝黑的南美人，他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眼睛看着前方，嘴里用略有口音的英语安慰石恩：“别担心，别担心。大学附近我很熟的，很快就到，很快就到。”车窗半开着，把他黑色的卷发轻轻撩起，露出刻着皱纹的额头，他的眼睛平静而快意的眨动着，石恩稍稍放松下来，对司机报以微笑，心里希望他能更快的把自己载到目的地。
　　出租车终于停在了一大片公寓的入口处，司机让石恩先在车里等了一下，他要去看看哪一座是客人要抵达的终点。几分钟后石恩看到他带着满脸的笑匆匆跑来，“好了，我找到他们了，我们要绕到后面。”他嘭地关上车门，将车驶入一条绿草浓密的坡道，一分钟后石恩看到何峰站在一个高高的台阶上四处张望。
　　石恩让何峰看管着他们带来的几只硕大的行李箱，自己按照纸条上的门牌号在不远处找到了被亲戚称为余工的住处。门应声而开的时候，石恩看到了一张从暗处浮出来的毫无生气的脸。他从门缝里快速而警惕地打量了一圈眼前的不速之客，几秒钟后如大梦初醒般地叫起来：“啊……哎呀，你们到了，你们到了…… 好好，到了就放心了。”他把门大开，身板突然挺直，好像等待着被检阅。石恩从洞开的大门外看到里面有一个探头探脑的小男孩。她倍感疲累，想先拿到公寓的钥匙安顿休息，于是她对立在门口的男人说：“你好，余工。我们刚刚到，可不可以麻烦您带我们先去住的地方？我想先放下行李，晚些时候过来再看望您和您家人。”余工的脸上堆出了一团笑容，或者说是一个牙疼患者的表情：“不急的，先进来，先进来。小何呢？叫他进来。”他跨步出门，脚上一双过大的蓝色的塑料拖鞋在过道里发出“啪啪”的声音。石恩还想推辞，他已经飞奔到公寓的大门口去寻找何峰了。
　　说实话，站在那间半地下室公寓的客厅里的时候，石恩的感觉并不糟。它干燥凉爽，位于地面以上的窗户提供了合理的光线，地毯看上去还算干净。客厅四方宽敞，因为没有什么家具而显得空旷肃静。两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晕头晕脑地站在一堆行李中间，耳朵里响着模模糊糊的声音，余工请他们坐到客厅里唯一的一个沙发上。那沙发十分宽大，也十分柔软，何峰一个不提防，屁股深陷下去，连腰也向后歪了一下。余工为他们倒了两杯水，问他们一路是否顺利，然后他以言归正传的口气说道：“这样啊，你们先坐在这里休息一下。等一会我老婆下班回来带你们去这边的经理室租个房间，呵呵…… 我老婆英语比我好，让她带你们去说得清。”
　　两个年轻人都以为自己没听明白刚才的那番话，两个人对视了一下，“您是说我们的房子还没有租好……？”石恩受了打击但尽力保持镇静。
　　“你们放心，房子很好租的。我这些日子都会去看，是有空房的。你们这几天先住我家里，放心好啦。”
　　大概是一路奔波的焦虑和疲惫，石恩的内心产生了一股不可遏制地愤怒，她的嗓子眼发干，迫使她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不是说好的公寓会提我们租好吗？！你们太不守信用了！”她再想往下说的时候，何峰拉了她一把：“那您可以带我们去经理那吗？我们可以现在自己去租。”何峰对着余工说道。这个时候，石恩在门口看到过的那个男孩子从另外一间屋子里溜了出来。他大概听到了石恩刚才的高声厉气，想出来看个热闹。他大概十岁左右的年纪，头发很短，圆圆的脑袋上有一双漆黑的眼睛，腮上两块突出来的肉说明他正在疯狂地长身体，而且目前正处在横向发展的阶段。余工刚刚泛黑的脸立刻转了微红，他好像很爱那个孩子，几乎是从地上把他整个用双手挪到了石恩和何峰的眼前，“这是我儿子，戴维。”戴维摆摆他胖胖的手说：“海。”石恩心里虽然嗨不起来，但脸上还是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夜晚躺在余工家的沙发床上的时候，被子搭在腿上，何峰觉得燥热，掀开了，又觉得一股沁凉之意从脚底爬上大腿。时差之苦让人不得安眠，挤在这个陌生的公寓里，漆黑的夜里一片寂静，连呼吸似乎都有小心翼翼，唯一有生命力的动静是从卧室里传来的男女主人的打鼾声。石恩也没有能够进入正常的睡眠时间，凌晨的时候她睁开眼睛，从枕边拿起手表看看时间，才四点多钟。她一动，何峰才敢大大地翻个身，两人神情疲惫地面对面，对此时的处境心照不宣。
　　四天之后他们终于搬进自己租到的公寓。在余工家的厨房里，他的妻子拿出一张打印得规规矩矩的纸，笑容满面地递到石恩面前，“你看，这上面写的我们都做到了吧？麻烦你签个字，回头我们好给移民公司发过去。”她笑得格外夸张，嘴角那颗黑痣被挤得像一条小虫，蜿蜒着悬挂在那里，石恩不忍直看，接过那张纸，低头签上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