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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 6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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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沁和李志飞的工厂与思之声仅一街之隔。回到深圳后,墨池才知道,春节过后,李志飞就在默默筹备自己的工厂。他已经三十五岁,来了深圳整整八年,再不甘心为人打工。他一直在做行政,对企业的运作轻车熟路,加上陈沁这个出色的业务人才,就是如虎添翼。工厂规模暂时还比不得思之声,但是第一笔生意就是来字美国CCR公司的大宗订单,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也因此果断地向墨池提出了辞职。
李志飞以为墨池会大发雷霆,甚至气急败坏。没想到墨池非但没有指责他一个字,还送了巨大的雄鹰雕塑,祝他大展宏图。李志飞越发过意不去。
“对不起墨池,我们不是背叛你。当初我来深圳,就是为了当老板。现在只是时机到了,我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李志飞如实说。
墨池大度地笑笑,阻止他再说下去,“我理解,兄弟。以后就商场上见了。”他叫李志飞兄弟。思之声创始之初,就是李志飞和陈沁一左一右陪他打天下,就像当年他帮助老麦一样。现在,老麦还拿他当兄弟,他也会永远记着李志飞和陈沁的情谊。
陈沁眼睛有点发红,墨池从北京回来,人瘦了一大圈,仿佛生了一场大病似的。她的心里一阵阵的抽痛,她是业务副总,公司生产、销售工作都有她主抓。她的突然离去,必然会给思之声造成莫大的损失。思之声丢掉CCR的订单,促使克鲁斯和李志飞合作,也是她一手运作。她对墨池,既有情,又有愧。她说,“墨池,如果需要,我可以暂时留在思之声,直到找到新的副总。”
墨池轻笑,“副总经理,位高权重,既要有能力,又要有人品,哪里那么好找。你们走吧,希望你们的事业越做越大。”
分别的时候,墨池和李志飞两个男人都面色凝重。陈沁眼角已经泛湿。墨池不知道的是,原本李志飞还想挖走思之声的几名骨干技工,被陈沁阻止了。偷偷组厂、抢人订单,已经让她愧疚万分。她不能让再挖走高级技工,让思之声的生产陷于停顿。她曾经是钟情于墨池的,墨池无意,她也决心等待。但是,在酒店看到墨池的残疾后,她落荒而逃了。她倾慕墨池的英俊儒雅,精明强干,可是她不能想象把自己的一生和一个残疾人联系在一起。她怀着深深的愧疚,斩断了对墨池的情丝,务实地选择了李志飞。李志飞邀请她一起另起炉灶时,她庆幸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她需要的不但是终身的伴侣,也是共创事业的伙伴。她大刀阔斧地拿下了克鲁斯的订单,却不忍心再挖墨池的员工,因为比任何人都知道墨池建立这个厂是有多么不容易,别人都以为他是上帝垂青的宠儿,除了左脚略有不便,一切顺风顺水。她在广州撞见了他疲惫地靠在床上工作,床边竖着一条没有生气的假肢,那个情景就像一个烙印一样刻在她的脑子里。她知道,墨池得到今天的一切,比别人付出了更多的艰辛。
送走了陈沁和李志飞,办公区一下子空了两间办公室。墨池打电话给深圳晚报的朋友,刊登招聘广告。那边的编辑与他相熟多年,调侃道,“怎么了伙计,让人端了老窝?”
墨池还有心思与他逗趣,“可不是。这次损失惨重,广告费就不要收啦。”
对方笑道,“你老兄财大气粗,还在乎区区几个广告费?”
正说笑着,墨池听得三声敲门,竟是思存推门而入。墨池对着电话说,“不和你扯了,我在忙,明天早上我要看到广告。”
放下电话,墨池看着思存。她穿了粉绿丝绸套装,戴着一串浅粉色珍珠项链,干练、美丽。墨池发现,在工作场合,她永远身着中式正装。考究的面料,亮丽的颜色都很符合她清纯甜美的形象。墨池深吸口气,微微笑起来,直到现在,他还无法相信思存真的跟着他回到了深圳。昨天晚上下了飞机,思存轻车熟路地自己去了特区大酒店。墨池没有异议,他自己在深圳都没有一个家,没有地方可以招待思存。
墨池和思存同时开口,“昨晚休息的好吗?——”两人竟是异口同声。
墨池笑了,“请坐,CCR公司的董事长大人。”公司遭遇重创,他的心情却很好,有一颗希望的种子在他心里慢慢地发芽。
思存毫不客气地坐在墨池的对面,她的手里抱着一大摞各色塑料文件夹,刚要说话,会计小田推门而入。
“温总——”小田看到有客人,迟疑了,怯怯地站在一边。
小田是个农村姑娘,刚来公司的时候什么也不懂,在车间当计件员。墨池看准了她踏实本分,一丝不苟,送她去读夜校,拿到了中专文凭,慢慢调到财务室,当上了会计。第一个月就算错了工资,墨池没说什么,她自己很上火,从此以后就算加班加点也要反复核对账目。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公司的骨干力量,见到墨池却还是敬畏三分。
墨池说,“今天发工资对吧,工资表拿来。”
小田把工资表放在墨池的面前,一百多人的工资,光是看也要看很久。小田退出去了,思存笑眯眯地看着墨池专注工作的样子。他的睫毛很长,目光很深,聚精会神地看表格,就像个认真的学生。
过了很久,墨池在表格下签了一个名,才抬起头来,拿起电话,按下一个键,“小田,工资表没有问题,你过来吧。”
墨池对思存抱歉一笑,“工人都是外地的,等着拿钱养家。不管发生什么事,每月的发薪日都是雷打不动的。怠慢了你,不好意思。”他看着桌上的牛皮纸袋,“你要给我看什么?”
思存把牛皮纸袋收回来,“先不忙看,你现在得吃东西。”
墨池哑然失笑。合着她是来监督他吃饭来了。思存说,“我是上午11点半来的,你还在忙,我就在会议室等你,12点半你送走李志飞,开始工作,现在是下午4点,你还水米未进。”她一边说着,脸上有了些怒意。墨池一定是忘了他昨天才刚刚出院!
墨池心虚了,忙说,“我还真饿了。——走吧,我们出去吃饭.”
工厂附近有一间大排档,这个时间,人还很少。店家把桌椅搬到门口,等到打工仔都放了工,这里就会人声鼎沸。墨池带思存来到一家粥铺,“这里的艇仔粥味道很好,你一定要试一试。”
粥很快就端上来了,果然是香气扑鼻。雪白的粥里混合着丰盛的鱼片、海蜇、粉丝、蛋丝、叉烧丝、炸花生,上面还有一把青翠的葱花诱人食欲。思存舀了一口,迷上眼睛,满足地叹了口气,赞道,“真好吃。”
墨池见她喜欢,自己也是心满意足,舀了口粥就要往嘴里递,思存突然连调羹带碗夺过墨池的粥,放在自己面前,对老板喊道,“再来一碗白粥。”
墨池瞪眼。思存说,“这个粥里有胡椒粉,是刺激性的,你不能吃。”
墨池乖乖地喝白粥。思存说,“吃完之后,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墨池惊讶地抬眼,思存拍了拍那摞文件夹,“一会,你该有时间和我谈合作了吧。”
好吧,他们现在的关系,是甲方乙方。
吃晚饭,他们又慢慢走回去。思存始终抱着她那摞文件夹。墨池要替她拿,她也不松手。回到办公室,她才把文件夹放下来。墨池说,“怎么个谈合作,说吧。”
思存面露不悦,“你满脑子就只想着工作。”
墨池笑道,“是你追着和我谈工作。其实,我倒是很想和你谈谈工作以外的事情。”思存跟着他回到深圳,无疑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他心底的火苗又燃烧起来,说话也就大胆了很多。倒是思存红了脸,辩解道,“就是要谈工作。我是为了工作来的。”
墨池憋住笑,“好。谈吧。让我看看你这些文件。”他拿起一个红色的文件夹,打开一看,《腾飞的深圳特区》,一张剪报。第二个文件夹,《七五期间国家重点科技公关计划》,又是一份剪报。墨池疑惑地看着思存,“你要和我谈七五计划?”
思存夺过那几个文件夹,“这是我要学习的。我要和你谈的是这个。”墨池这才发现,几个文件夹之间,还夹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袋,她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一张草图,画的是金发碧眼的婚礼娃娃。思存说,“这是我们公司今年推出的工艺品娃娃,计划面向全美销售。你们是工艺品厂,一定可以加工出这种娃娃。”
娃娃的造型并不出奇,任何一个美国或者中国的玩具厂都可以生产这种娃娃。可是,思之声不是专门的玩具厂,他们的主营项目是大型工艺品,现有设备并不能加工这种小娃娃。
墨池沉吟道,“我们是工艺品厂不错,但是主要生产家具和家居配饰,这个娃娃……”
思存道,“娃娃也是配饰啊!”
她果然入行还不久,对行业了解不多。墨池说,“不同的产品,生产工艺和设备都不一样。这个娃娃要求加工十分精细,对色彩的把握也和大型工艺品不同。”
思存有些急躁地说,“那你到底做不做?”
墨池在商言商,正色道,“你打算出多少钱?”
思存报出一个报价,这套产品他们本来打算找一家专门的玩具厂来做,已经谈得七七八八。现在墨池的工厂遭遇危机,思存自然要把机会给他。不料墨池摇头道,“绝对不行。加工这个娃娃需要引进新的设备,还要聘请有经验的技师,你的报价太低了。”
思存又露出不悦的表情。她兴冲冲、急吼吼地把订单交给墨池,人家却根本不买账。她夺过图纸,自己和自己生闷气。
墨池闭目靠在椅背上,不需看图,娃娃就浮现在他的眼前。那对娃娃是美国田园风格,男娃娃背带裤、牛仔帽,女娃娃穿着蓬蓬裙子,个头仅比鸭蛋略大,设计得十分精细,连睫毛都清晰可见,女娃娃脸上还有几个可爱的小雀斑。墨池睁开眼睛,问,“这娃娃准备行销欧美市场?”
思存恹恹地点头,“是的。”
墨池突然来了灵感,“这对娃娃造型普通,在美国市场应该不少见。思存,你愿不愿意来个新的尝试?”
“什么尝试?”思存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连生产都不愿意,还有什么新的尝试?
墨池办公桌上有稿纸,他又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铅笔,埋头画图。过了片刻,他把草图递给思存。依然是一对鸭蛋大小的娃娃,却是典型的中国古典风格。两个娃娃都是身材浑圆,憨态可掬。女娃娃凤冠霞帔,男娃娃长袍马褂,竟是婚礼的场面。更有意思的是,女娃娃的旁边画了一个红盖头,而男娃娃手握成拳,拿着一根喜秤,好像马上就要挑开女娃娃的盖头。
思存突然来了精神,跳起来说,“太棒了!美国人喜欢有个性的东西,这对娃娃太可爱了!”
墨池说,“你以前的两个美国娃娃虽然是一个系列,却既可以组合出售,也可以单独售卖。现在这对中国娃娃,加了婚礼的元素,男娃娃和女娃娃就密不可分了,你的销售量增加了一倍。”
思存恍然大悟,笑道,“温总真是精明,一下子增加了一倍的订货量。”
墨池笑道,“按照中国娃娃的图纸,你每个娃娃得多付25%的钱。”
思存挑着眉毛说,“真是新鲜了,人家增加订货,单价都会降下来,你怎么不降反升?”
墨池笑着指图纸,“增加了盖头,以及男娃娃动作的变化,都会增加制作工序及成本。不过你也不吃亏,中国娃娃个性鲜明,你至少能多卖一倍的价钱。”
思存明白了,“你增加卖点,提高了成本,却赚出了增加设备的费用。”
墨池欣赏地看着她,“你非常聪明。”
思存拿过图纸,找到传真机,按下一长串数字,“产品是早就设计好的,报价也是早就核算出来的,现在有了变动,我必须和克鲁斯商量一下。”
思存在电话里和克鲁斯讲英文。原本这个时间她应该已经到了美国了,可是她再次在上飞机前改变主意,克鲁斯在那边已经急得直跳脚。思存列举了一大堆她必须留下来的理由,又把中国娃娃的图纸传真给他,让他忙具体的工作,不要纠结于她在美国还是在中国。
克鲁斯问思存什么时候回去,思存没有回答。和墨池一起回到深圳,是个她自己都没法解释的行为。她只是想跟着他,舍不得离开他。可是,能在深圳留多久,她不知道。墨池也不问她。能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赚的,他不愿意问得清清楚楚,然后数着日子计算分别的日期。
克鲁斯说,她人暂时留在中国,他没有办法管,但是公司的事情她不能放下。他给她发了许多传真文件,让思存在深圳也能处理美国的事务。思存坐在墨池办公桌的对面,两人各忙各的,十分安静,恍若在多年前温家小楼的书房,他们各占据书房写字台的一角,看书习字。
到了下班时间,小田又抱着一堆表格敲门。“温总,有几个工人拒绝领工资——”
墨池看了思存一眼,问小田,“怎么回事?”
“呃……”小田为难地说,“他们说,陈副总和李经理都走了,他们的工作任务重了,所以要加薪。”
墨池面色一沉,起身道,“我去看一下。”
他去了十分钟就回来了。思存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难掩担忧。他公司内部的事情,她是不方便过问的。墨池竟主动对她说,“处理好了,开除了两个带头闹事的员工。”思存心里一窒,一天之内面临这么大的人事危机,真是公司的多事之秋。
墨池不愿意再多提,天色不早了,他说,“我们去吃饭吧,然后我送你回酒店。”
思存知道他心情不会好,提议道,“不然我们去喝一杯放松一下?”
墨池看着她,想起当年她喝了啤酒就耍宝的事情,现在想起她当年的样子,他身体的某一部分还是会悸动。他问道,“你学会了喝酒?”
思存说,“不是喝酒,咖啡屋里还有果汁和牛奶。”
墨池笑了,“不了,我送你回去,我回来还要画图。”
思存问道,“老板亲自画图?”
墨池耸了耸,“今天被开除的那两个,是设计员。”一天损失四个骨干员工,他也很心痛,他对那些员工说,“大家来公司前,面临怎样的前景,他都说了。加班加点,他会付加班费,工作量增大,工作效率提高,建设性意见被采纳,他会加薪。目前思之声的薪水是同等公司中最高的,但并不代表他这个老板没有底线,他的底线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触动了底线的人,只有出局。”事实证明他做对了,其他闹事的员工看到平日儒雅温和的老板今日面色阴沉,不怒而威,说得有理有据,他们自知理亏,便也不敢造次,乖乖领了工资回家。
思存问道,“你要画什么图?”
墨池拿出一本彩色图册,“明清家具的生产图。工人要照着生产。”
思存惊讶了,“你还会画这个?”
墨池说,“我还会木工漆工你信不信?”工厂从小到大,哪一个工种他没有亲身实践过?
思存说,“我也会画图。”
这次轮到墨池惊讶了。
思存说,“在美国的时候,我读第二学位,不知道该选什么。老师问我有什么特长,我说,中国书法。老师很兴奋,说我有艺术天赋,建议我选修工业设计。所以,我会画设计图,也会画生产结构图。”
墨池心动了一下,想不到教了她几天书法,还真派上了用场。她的学业还是那么的出色,不管是在美国还是中国。不过,他拒绝了思存的帮助,“我自己公司出了问题,我自己处理就行了。你是现在思之声尊贵的客人,怎么能让你画图?”
每次听到“思之声”这个名字,思存的心里都会涌起万种滋味。思念是有声音的,那是种无声胜有声的“声音”,无所不在,总是在不经意间渗透骨髓,啃噬心灵。思存了解那种感觉,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的似乎都是那种味道,那种声音,让人无处遁形。在广交会上,思存第一次看到思之声的名字,就被深深地触动了,那是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墨池,他的感觉,他的味道,立刻像烟雾般从她心底升腾,渐渐弥散,将她包围。当她知道思之声竟然是墨池的公司,她感觉更多的不是惊讶而是一种宿命。深圳与X市远隔千里,他们竟然在这里相遇了。他把她的名字融入了他的事业,把思念的声音谱写成了对家的向往。
在首都机场,目送墨池进入安检通道的那一刻,她的心象被揪起了一样。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撕掉了返回美国的机票,买到最后一张与墨池同机回深圳的机票。当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在飞机上。她找到了墨池的座位,他是那样的疲惫,连她请空姐交涉,与他的邻座调换座位都不知道。思存知道他太累了,不是这几天的北京之行,不是这意外的一场大病。而是思念把他折磨得太累了。
她说,“在我们合作的项目上,我们的关系是甲方乙方。除此之外,我不代表CCR,只代表我个人。”
墨池的心跳加快,眼睛发亮地看着她,却不敢说话,生怕自己会错了她的意,空欢喜一场。
思存说,“在我留在深圳期间,我帮你完成这批结构图——不收你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