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谷》三期五月

1、狼性

　　荒丘翻上些秃毛骆驼，死乞白赖歪歪仄仄盖几张毡子，瘦死不如马大。

　　毛呢子熏蒸上热气，捂一身黏汗，囫囵个儿看不清。袖口伸只黑手，摸一把羊皮囊，灌进干巴巴麻赖赖嗓子眼。喉咙缩一缩，咽了。

　　土味风裹夹沙粒子往鼻孔里钻，生疼。打头儿扛刀的一声吆喝，一众黑手拽死了秃毛畜生，屁股下牲口曲腿，反刍一嘴沙土咀嚼。

　　三两个黑手拢了毡子布，抱团挤向骆驼肚腩子所处，瞬时震起鼾声连着响。末了一只动也不动，扛刀的瞧见了，连踹几脚。

　　“他娘的!云行休纯是嘴里放狗屁，摆个谱给老子这么个鬼活!”扛刀的啐了一口，九环大刀噼里啪啦一阵响，手起刀落。抓着毡帽一掀，满头墨发迎着刀环驼铃悠悠地荡开了。

　　一介女流!

　　单是瞧她，少不得搜刮些如“靡颜腻理，朱唇皓齿”之类文绉绉说辞。偏的是此人闭不上那张嘴，一开口尽是粗言秽语，不堪入耳。眉眼间全然不顾所谓翦水所谓秋瞳，只透着些野狼那股子恶狠狠劲儿，恨不得誊上一笔“我乃虎狼之辈”来昭告天下她绝非寻常女子。称不上女中丈夫，无过于叫她一句女中流氓来的准确。

　　姓甚名谁？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段不期是也!

　　“瞧这架势，今儿个又走不出了。哥儿几个怕不是要为这娘们儿搭几条命。”中间有三五成群一小伙儿黑手，窃窃不敢正眼瞧段不期，言辞间却颇是看不起这“娘们儿”的。

　　“云谷主当是烧坏了脑子，扒着心肝脾肺朝着她，可她段不期是何东西!不过是捡来的野狼崽子!能捂热？怪了!”

　　捂不捂热另当别论，段不期纵为野狼崽子，亦是高出窝中狼一筹的。

　　约莫是逍遥日子过得惯了就免不得要闹一场纷乱，哪承想百家风云暗涌你争我斗竟演变至赶尽杀绝之境，段不期一边好命遇得了盛世，一边成了孤零零丧家之狼。

　　此丧家之狼彪悍似虎，天生有那么一股子拗劲儿，叫她不能摇尾乞怜，却也不好呲一口獠牙到处乱窜。然而幸甚至哉，亏得尚有一处吃杀人放火百家饭之地供她撒泼跋扈。

　　此地，名曰狼谷。

　　谷中人干得是拿人钱财，为其消灾的良心活，单拎出来皆有“穷凶极恶”之风范。段不期于其间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至多算鲁莽暴徒，高手一类根本谈不上。唯独于谷主云行休处“高出一筹”深得青睐，得以率“狼谷十三杀”出没各处。

　　段不期这匹野狼行事不经脑子，秉性如同死人尸首又硬又臭，却偏偏有谷主扶持，显得处处压着旁人一头，免不了要惹得窝中狼不服不满，怨声载道。

　　野狼崽子领着狼群横冲直撞扑进沙漠，纵使十三杀来了十个，也死活绕不出此片鸟不拉屎之地。当下别说是杀人，便是连个鬼都瞧不见。

　　忽而窝中狼噤了声，原是段不期兀然提刀抖了三抖，折身露出绿莹莹鹰视狼顾之相。

　　“今儿我段不期叫兄弟开开荤，左右这畜生中看不中用，权当是为兄弟几个补补气血!”众狼大气不出，生怕炸一身血肉尿。只听大刀唰唰几声响切中肯綮，皮肉骨三分干净利落。

　　“段二姐儿，风沙大，生不起火啊!”狼群间总有“识时务”者，嗷呜一声附和段不期，仗着云行休明里暗里素喜将段不期置于一人以下万人以上之位，思衬喊她一句“二姐儿”不算过分。

　　“大哥莫不是说笑，如今穷途末路，还挑剔生的熟的做甚？”段不期心里没鬼道道，凭谁尊她踩她皆是抛诸脑后，大大咧咧扯嘴巴子一笑，血呼啦撇出一条条生肉分向狼群。她倒是大度，腿肚子上几处“好肉”一口没留，分完了默不作声捧几块碎肉大快朵颐。

　　狼群哗然。甭管为非作歹之时如何凶狠，在座诸位好歹算是开化物种，生啖驼肉实为不雅乃至恶心。段不期不愧为野狼崽子，不挑不捡茹毛饮血。受此影响，众狼或有肃然起敬或有“不能叫小妮子比了去”之私心亦或是难忍饥寒交迫，四下里和着沙子直往胃里吞。

　　先前儿唤段不期一声“二姐儿”的那匹狼不经意尝出味儿来，引得五脏六腑一阵翻涌，呕了几下吐不出来，憋得脸红脖子粗。周围几个忙摘下羊皮囊，晃晃却是一滴水也不剩。段不期瞧见了，薅一把毡子布起身，丢了刀往头前去。狠劲拽下水袋子，引得骆驼受了惊，脖子一僵。

　　“他娘的，一口能干个狗屁？”段不期一分不耽搁，解了难处后旋即扔了水囊。

　　“咳，咳咳……多谢段二姐儿……”

　　“谢她作甚!”旁侧一络腮胡子壮汉终是忍不住，指着段不期鼻子开骂:“要不是这狗娘们儿，咱至于十天半个月困在这鬼地方？莫不是谷主存心嚯嚯哥几个，要将十三杀裁下一个十字去!”

　　“放你娘的屁!真当老子愿意为你这等蠢货当个垫背的无名冤鬼？亏得云行休喂你一张臭嘴给你婆娘娃子一条活路，如今还没死呢倒用你那狗血喷他一头？”

　　络腮胡子叫段不期噎住了话头亦噎住了脾气，泄了气往地下一蹲，竟“吚吚呜呜”地嚎上了。

　　段不期吼得响，却也是没底气的咆哮。她孑然一身糊弄着活惯了，络腮胡子身边儿的娇娇娘见她终日野狗一样，不知替她拾掇过多少次仪容。段不期旁的大条，只将恩仇算计得清楚，管他大的小的，她一概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绝不含糊。

　　如今死生之边缘一霎之间，她说什么也不能叫拖家带口的“十杀”活活渴死饿死。

　　“忍忍吃了肉喝了血再做个大梦!我段不期自认命够硬，绝不叫各位死到此等狗屁地方，明一早天儿见了亮好赶路!”

　　众狼别无他法，唯有四散各处撕的撕咬的咬，重抹一嘴血腥。当下舌头鼻子脑子往一块麻木，迷糊过劲儿便七横八竖躺一地死寂。

　　段不期捞来九环刀擦拭，盘腿呆坐。沙沟沟里穿来风，她这会儿才觉出疼。

　　死？可去他娘的吧！

　　***

　　段不期嗜睡，闲来无事一栽歪，能叫她睡穿了床板子。而现下是何境地？削铁如泥刀刃为枕，百斤秤砣为衾，段不期心再大脑袋再空，都不至于睡得一如往昔。

　　天出了亮，段不期没急，掏一块砂岩往脚下一摆，磨刀霍霍。少顷迎着光瞅两眼刃，卷曲崩口之处一抹而净。放手里耍弄掂量一番，扛起刀来收了磨刀石。

　　“醒醒了！”段不期喝了一声，汉子们受了惊，如若涸辙之鱼动弹起来，间或有几声骂。

　　“段二姐儿，时辰是不是早了点？”

　　“白日短，却非得是这时候好走些，委屈兄弟少睡一时半晌儿，寻得了好地方叫各位歇个痛快！”段不期为“十杀”打了个好样，翻身卡死了秃毛骆驼双峰。秃毛受不住力，哆嗦几下才立起来。

　　“十杀”不甘为人后，卷了铺盖排着队坐稳了身子。

　　驼铃叮叮当当，闷闷地响上了。

　　晌午日头上来，人与畜生都恨不得再褪一层毛皮。骆驼只管垂头蹒跚，段不期巴不得要剥了身上劳什子，却怕一脱就叫晒成人干儿，抿抿起皮嘴唇憋了念头。

　　烦，躁，烤的人心发慌。

　　“二姐儿!二姐儿!”一头狼自骆驼背上跳将下来，向段不期这处扎了个猛子。扑开一层沙一叠热浪，疯了似的喊叫道:“前头!二姐儿!咱到头儿了！”

　　群狼不当回事，于大漠混了少说十而有五个昼夜，水泡子是没少见，可有一个是真的不是？个顶个的全当那人昏了头。

　　唯段不期收了心，抬眼皮朝前看。此一看不打紧，看得段不期嘴皮子止不住的颤，扛着刀打个挺儿捏一把毡帽随手一撇，亦不顾头发是否结了绺子，浑身直往前蹿。

　　“到头儿了!出了漠了！”

　　头狼嗥得平顺悠长，底下的莫敢不信。呼呼哇哇一顿乱叫，分明兽相毕露。段不期一不很像娘们儿的娘们儿，究竟是横刀阔斧劈出了一条生路!

　　段不期于狂喜后仍不敢松泛紧绷绷神经，一招手号令“十杀”重归己位。

　　“诸位挺挺!防着前头有变，老本儿万不可弃于此处，到地方杀了烤了给哥哥们下酒!”

　　“十杀”一呼百应，嗷嗷声一片。

　　此后前行不过一炷香|功夫，已然见得了光怪陆离之边角。

　　以一无波幽潭为界，向内是狼群所在之寸草不生，向外是别有洞天之苍翠欲滴。“十杀”不耐口渴，管他什么草啊树的，只张牙舞爪往前奔。段不期暗叫不好，扬声恶骂。

　　“都他娘的不要命了？!”

　　晚了。段不期提刀勾几人离潭，止不住咒天骂地。

　　“他娘的要死直说，犯不上到这儿了灌死给老子看!”

　　段不期当下亦是缺水脱了力，才抬了仨就抬得吁吁直喘气。此时好巧不巧水里忽而冒上来一麻布口袋，咕噜噜几声成个人形。

　　拎刀的赫然起身，惊骇之余只管骂。

　　“他娘的什么狗屁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