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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曹植铺开纸,蘸了浓重的墨色,写——数日不见,思子为劳。
      心底什么东西一滑,字的最末一笔默默溜了下去,恍如那一日疏林残照下的衰草,忽然就孤零零竖出一支芦苇,那个人的剪影便如长出了一根刺,从此扎入肝骨髓里。
      杨修。
      远处的新建成的铜雀台犹如一座茕茕的城,似乎打定主意要站到地老天荒。
      正要走向前,他身后蓦然转出一个人来,恰恰挡住摇摇欲坠的惨红色斜阳,束冠被风一鼓,隐隐摇动,堪堪裁剪得极好的侧面。
      像极了父亲。
      就连……下颌略略抬起,眯着眼看前方的姿势,都如出一辙。
      杨修转向他的脸看不清楚,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连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曹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站得太久之后微湿的地面呈现轮廓模糊的足迹,也许,自己从一开始,便输了吧。
      他……
      他和他相识的时候,自己仿佛还成日游荡在邺城的街道寻觅些小孩子的玩意,那时候那个身长玉立的模糊影像常常出入于书馆天井,他并不知道那个男人张扬的笑意后掩藏着怎样的心思,只是他忙不迭地奔出去拉住哥哥的衣袖时,他会礼节性地低头回望。
      说过些什么,至今已忘得一干二净。
      这个叫杨修的男人,和当年那个肆意妄为的郭祭酒,似乎生了张相仿的皮囊。
      只是他的眉更淡些,笑意更重些,肩更宽些,也不那么瘦。或者,杨修的身量更高些吧,只是自己长大之后,已经忘记了身高和身高之间怎样对比。
      今年战事稍怠,见他的次数也多起来。

      窄仄的小巷里隐隐有些烟火味,隐约叮咚的声响,藏在年复一年烟熏火燎的屋檐下,雨季的墙角凭生几层青苔,叠叠滋长,犹如一封密密写就的书信。杨修将手中的纸伞轻轻斜了一角,从檐角新生的一蓬茅草绕过,最长的一根轻轻抖了一下,落下的水珠“啪”打在伞上。
      用另一只手把已然透湿的下襦再提了提,稍嫌有些细的眉头微微皱起来。
      早知道这鬼地方这么难找,这鬼天气这么难搞,早知道……杨修伸手摸了摸胸口藏好的信纸,幸好这一团乱哄哄的潮湿天气里还有那么点干燥在。
      “噗”的一团火星飞溅起来的时候,杨修堪堪一只脚踏入王髦的门槛。
      一如一切不苟言笑的铸剑师,这个铁匠也仿佛和世间一切方的圆的铁石有不共戴天之仇,烈火烹之,冷泉萃之,再锻个千百万回。
      听说……你能铸剑。
      杨修环顾四周,琳琅满目的冷兵器爪牙相向,唯独缺剑。
      一下一下的锤击声如常,王髦捋了捋袖子,天阴雨湿,不宜铸剑。
      哦?
      炉火渐渐烤干了鞋面,一点一点绷紧,裹着里面仍然湿透的袜子,有种不合时宜的奇怪感觉,就像……那个人。杨修对王髦行礼,请大师为我铸剑。
      王髦似乎看惯,锤下的朴刀渐渐已然成型。君子并不似善用剑的人。
      杨修呻然一笑,纵歌扬剑,轻裘快马,恰是吾愿。
      要甚等样剑?
      古剑。
      铁片从明红锤至黯淡,探入水中,腾起大团浓厚的白雾,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时人不佩古剑。
      杨修抚掌叹,果然,请大师赐教。
      君子所言,乃文士剑,呛然出鞘,纹饰精良,对月,对花,对酒,对人;王髦所铸,乃侠士剑,暗夜龙吟,对黄沙陌土,傍战马长鞭,斩百人首,沥之逾坚。
      此剑,便赠侠士。杨修颔首,请大师度其长阔。
      可有字?
      字在何处?
      剑只做杀人器,鞘可题字。
      那……请刻二字。
      杨修指尖一动,靠着身旁的伞骨碌滚下地去——为牢。
      半年之后取剑,先生切记。
      杨修长揖,一面转身一面掸去伞上的泥尘。

      曹植堪堪端起酒杯。
      歌舞升平。
      清风阁的每一根立柱都裹上了朱色绸缎,紧紧绷住,再用金线细细绞边,缀上细密的流苏,原本从来看不清楚的屋顶也被无数灯火摇曳得透亮。原来穹顶上都描画着一朵一朵蔷薇,枝干缠绵地萦绕了整个房间,虽然已经被数年的烛烟熏香破了艳色,依然隐约灵动。
      高高在上的那个人,他的父亲。
      良辰美景,辞旧迎新。
      上首的桌前,他也眉目舒展,意气风发。
      只是,他上一次和自己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是自己十九岁生日,他送来一柄碧玉雕成的匕首……还是,在铜雀台下,不不,那时他说的是,朔风冷冽,请增衣,似乎不是对自己吧?
      或者,三天前在宫门外车骑相错。
      听见他对随行的人说,腊月,什么来着……
      似乎有什么触到了垂下的袖口,曹植低头看,却是一只空空的酒樽。
      拾起来,犹自滴落一颗琼浆。回头一看,只见杨修在席末掩着袖子笑,笑得开心异常,倒是应时应景。他似乎还和着丝竹班子的节拍一下下用足尖点地,不由得也嘴角扬起。
      曹植端起酒杯,遥遥对杨修示意。
      嫣红的一抹胭脂红,不知今次的席制是谁定的,竟挑个这般旖旎的佳酿。
      四弟——
      酒樽尚未粘唇,他却开了口。
      兄长。
      忙放下杯,转头看他。
      曹丕一只手端了酒壶,哦,四弟酒樽仍满,愚兄看错了。
      曹植笑笑,仰头满饮一杯,兄长,有劳。
      曹丕倒酒的手还未收回,被曹植捉了个正着——小弟敬你一杯。
      所为何……
      为,这新春佳节,为兄弟之谊。
      双双倾杯。
      曹植觉得耳根一热,似乎有道目光从身后透了过来,把心肝脾肺都照了个通亮。
      听闻,景阳宫的内宴,宾客零落,情境凄凉呢……席间不知谁碎碎念叨,带着热络酣畅的笑意酒意。曹丕凑到曹植耳边,子建,可曾听见。
      嗯?曹植环顾人声鼎沸的清风阁,目光却总躲不过那个角落。
      曹丕似乎还在耳边说了几句,汉祚,凋零,江南,河山之类,也没有听得明白,只觉得他呼出的温热气体和酒精一道,将整个大厅蒸得火热。
      今夜不谈国事。
      只谈风月。
      曹植按着桌子站起来,向席尾走去。
      曹丕眉尖一蹙,便听见父亲在和程昱似乎是说——子建新作的文章,清逸剔透,颇有古人之风。
      他摇摇晃晃的背影,席卷的袍袖,渐渐和那个人的笑意重叠起来。
      应该是……酒意涌上来,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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