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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胜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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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驱车前往沈宅。
沈宅坐落在闹市之后,是典型的五进大院,楼阁错落,假山叠嶂,然而听不见丝毫人声,花木似乎也很久没有打理了,个别晒不到阳光的墙角还滋生了青苔,安静得有些荒凉。
沈无恙径直进了书房。
常明关上门,垂手立在他身边。
沈无恙示意他坐,须臾却见他迟迟未动,少爷脾气立马就上来了,不耐烦地瞪他一眼:
“磨蹭什么,你是大爷啊?要本少爷仰视你?”
话音未落他便想起不久前这个吃他的喝他的拿他的钱出国的娘娘腔还拿枪对着他脑袋,心里顿时微妙地堵了一下,脸色铁青。
结果常明真的坐对面去了,他脸色反而更差了。
沈无恙目光不善地打量着这个多年未见的曾经好友。
依然是教科书般标准的坐姿,只有头微微低着,额发有点长了,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孤独而落寞。
他和四年前相比变化不大。到沈家后,营养跟上来了,常明开始抽条,在短短的一年里窜到了一米七八,可身体却始终没有胖一点,下巴依旧尖得能戳死人,皮肤也一直泛着不健康的苍白色。
四年过去,他在他面前还是会习惯性地低着头。沈无恙记得刚认识那会儿,有天他非要他抬起头来,娘娘腔拗不过,头是抬起来了,脸却憋得通红,眼泪汪汪的,眼神惶恐中透着哀求,像是再多看他一眼就要吓破胆了。
是这样一个怯懦的人啊。
沈无恙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所以他才会在四年前爷爷突然去世后第一时间就把他送去国外,希望他能学得足可让他安身立命的本事。沈无恙深知自己撑不了沈家多久,沈家倒了,其他人还好,这么个胆小鬼要怎么办?
想到往事,沈无恙的眼神柔和了些:
“你要胜邪做什么呢?”
胜邪,春秋战国时欧冶子所铸,为吴王阖闾所用,欧冶子铸剑时即认为剑中有邪气,每铸一寸,便更恶一分,只铸半截,已邪气凛然,故名“胜邪”。胜邪一度下落不明,直至几十年前,沈牧进入一个南北朝的王墓,才把它秘密带了出来。
那也是沈牧最后一次下斗。
与湛卢龙渊等齐名的宝剑,可见其价值连城。
可是他要这个干什么?
“不是我,是江家。”
一刹那的微怔:“什么江家?”
常明看着他平静地道:“少爷,胜邪是江家的东西,请您归还。”
又来了,又是那样淡漠的眼神,眼睛漆黑不起波澜,好像他熟悉的那个娘娘腔一瞬间死去了。
沈无恙觉得他今天脑子可能不太灵光,愣是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被人背叛了。
背叛。
被娘娘腔。
这两行字跟刷屏似的不断在他脑海里循环,心理防线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猛然间居然找不到生气的感觉,只是茫然。
是了,业内知道他沈家镇宅之宝是何物的本就不多,这洛城内还有几个江家,敢要他沈家的东西。
自沈无恙记事起,这个江家便一直和他沈家作对。据说江家老爷子还曾和沈牧一起下过斗,不知为何现在却这样不念旧情。
沈牧和他提过那最后一次倒斗,一起下墓的人中确实有江家老爷子,只是他们原本约定,一切所得按折合后的价钱平分。那人却起了贪念,犯了众怒,才被打伤,扔在了墓外。
他还在消化这一事实,又听常明轻声细气道:
“以沈家如今的力量,大概也保不住了吧?”
沈无恙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倏然抬头:
“你什么意思?”
常明淡淡一笑: “沈无恙,沈家快完了吧?”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还是那样熟悉的说话方式,沈无恙却神经过敏般地,从中感觉到了一丝阴冷的恶意。
他几乎是一下子就想到了这四年被他刻意忽略的疑点,脸色忽地一变,失声道:“是你?”
四年前沈牧溘然长逝,沈无恙仓促之下继承家业。可沈牧从未引导他学习这方面的知识,他自己又毫无兴趣……依沈牧的意思,是不希望他走这条路的。因此他乍一接触,便直接抓瞎了。
那个时候,他唯一想到的最信任的人,是远在国外的常明。
这几年沈家一天天式微,铺子急剧缩水,大半落入江家手中,如今沈家只剩一个空架子。他以为是自己技不如人,但如果,如果是常明,那简直等于他自己亲手把弱点剖析给敌人看!
怪不得,怪不得沈家衰落得这么快。
什么人,要怎样的心机和手段,才能身在千里之外的国外,一边对他摆出关怀恳切的嘴脸,一边不动声色地图谋他的家业?
他那个时候还一直在担心他!
沈无恙眼睛都红了。
常明面上奇怪地僵了一下,而后微笑起来:
“是我。”
沈无恙眼前一黑。
再深的城府也压不住此刻心里汹涌的愤怒,他一把抓起手边的茶壶,砸到了常明脸上。
常明没有躲,精致的瓷器应声而碎,冷却的茶水打湿了头发,片刻后,鲜血顺着额角流了下来,脸色更白了。
沈无恙气得浑身发抖,好容易才没让自己扑上去把他打死了,咬着牙寒声道:
“滚出去!”
常明嘴唇动了动,眼底飞快地闪过什么,一时竟然没有动作。
短暂的沉默后,他才起身冲沈无恙略一欠身:
“告辞。”
他走到门口略一驻足,彬彬有礼道:
“老爷让我转告您,三个月内,如不见胜邪,沈家……恐不保。”
门打开又合上,沈无恙咬着牙努力平息心中的怒气,须臾后却还是克制不住地一拂手,把桌上的东西扫了下去。然后他虚脱般地闭上眼睛,整个人软倒在红木椅子里。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
他不想承认,他在常明自门边扭过头的那一刻,没出息地希望能回心转意,告诉他他有苦衷。
他想,爷爷当初把他带到他身边的时候,有想过今天吗?
沈无恙最终还是把胜邪给了常明。
在一家不起眼的咖啡厅里,常明抓住长条形的盒子带向自己这边,沈无恙却又突然按住他的手。
常明投来询问的目光。
沈无恙偏着头,错开他的眼神,一字一句说得艰涩无比:
“东西,东西我已经给你们了,你要遵守承诺,不要……”
他想说,沈家已经是个空壳子了,威胁不到你们。不要动沈家的其他人,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在必要的时候,帮衬一二。
但他很快清醒过来,及时收住话音,面上浮现自嘲的笑意。他在说什么啊。
沈无恙向来认为自己的人应该自己保护,也自信能做到。现在是他没本事,将信任错付,又怎么能一错再错,这么低声下气地去向一个背叛他的人讨一个承诺?
够了,沈无恙颓然地松手,他只剩下这一点点自尊了,何必再摊出来任人践踏。
常明却朝他微微一笑:
“你放心。”
他这一笑温柔而腼腆,深棕色的眼睛流光蕴藏,像极了那天放学后,他猝然回头看见他时展露的那个笨拙的微笑,依稀间仿佛还是他熟悉的那个瘦弱怯懦的少年。
沈无恙一窒,握紧拳头捱过心头陡然袭来的刺痛感,不再搭话,径直唤来服务员结账。
他的承诺许得这样认真,他却已经不敢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