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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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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
是谁在我的梦里哭泣
伴着清晨淅沥沥的雨
我是一只攀在繁尘中的蝉
任你的泪珠打湿我干枯的歌
——题记
周旦又在数学课上睡着了。
这也不能怪他——十二点多下课,一点半上课,学校等于没有安排高三年级的午休时间。周旦昨晚被一道函数题缠了一宿,原本就昏昏沉沉的,又是这样一个凉爽的夏日午后,想他不睡也难。
半睡半醒间,窗外的蝉鸣分外清晰起来。周旦有些不安地换了个姿势再睡。那蝉声却径直钻进他耳朵里去,吵得他片刻不得安宁。
周旦心下一叹,缓缓睁开眼,但见枝叶摇曳,树影婆娑,自己赫然已攀在教室外的一株泡桐上。周旦并不吃惊,反而高兴。想来自三四岁起,周旦就想像同龄的男孩一样爬树掏鸟窝。可怜他每每刚抱住树干,他那胖母亲就会当头喝道:“再不下来,看我打断你的腿!”被母亲这么一吼再吼,周旦渐渐焉了下去,后来竟连做梦也不敢爬树了。而今他居然不费力地爬上了三层楼高的泡桐,这着实让他雀跃不已。
初夏的凉风由树梢盘旋而下,绕着周旦轻轻转圈,挠得他有些痒。周旦深深地舒了口气,漫不经心地四下望去,逼人的绿意晃了他的眼。他正惬意,一片薄毯朝他头顶飞来,周旦定睛一看,那薄毯脉络分明,与泡桐树叶竟有八分相象。周旦再仔细看时,数片薄毯又扫向他,他这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又听到自己口中发出一种连续而单调的奇怪音声,周旦终于有些慌了。那声音十分耳熟,不就是蝉鸣吗?难怪方才觉得蝉声大作,原来自己……竟已然学会这么绝妙的口技,下次定要向后排的两个女生好好炫耀一番。于是周旦便陶醉于自己突然拥有的超能力中,完全忘了方才的惊慌。
“听说这位赵丞相的家祖原本只是个书童,一日他偶然救了一只受伤的黄雀。数年后,那只黄雀衔环来报,化作 一位黄衣童子,对赵公祖道:‘君当三世为公卿!’后来赵公祖官至郎中令,他的儿子是当朝太仆,到了这一代,更是出了一位丞相……”风将这段话断断续续送到周旦耳朵里。
黄雀衔环的故事周旦是早听说了,与刚才那段话多少有些出入,只是这时候怎么会听到这段故事呢?
“难道已经上语文课了?”
可这声音细声细气,与宋老头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实在大相径庭。
周旦只疑惑了那么一下,又释然了:一定是宋老头又装病请假,还让那个四班的娘娘腔来代课。宋老头就是那么可恶,自己偷懒,却不让别人偷懒。
周旦愤愤然了一番,又听另一个软绵绵的声音说:“明德兄,枉你还是圣人的门生。这种市井传言,怎么信得?”
虽然感到不对劲,周旦也懒得想,只兴致勃勃地听下去。
“东临老弟,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呀。听说楼下的钱同年曾半夜在乡间路上遇到两个扎红绳得女娃,后来听人说,她俩上个月就在河里淹死了。钱同年从此大病一场,差点就一病不起啊。还有张同年,一向狂放不羁,不信鬼神,不是在山神庙里着了道么?不瞒你说,为兄正准备这月十五去明光寺上香,还求菩萨保佑,下月会试一举夺魁。”
听到“会试”两个字,周旦的大脑开始自动运作:乡试,会试,殿试,状元,榜眼,探花,会元,举人,秀才,生员,生口……
生口,牲口,牲口……
这一折腾自是漏听了一大段,待周旦从无限循环的“牲口”中解放出来,只听那“东临老弟”振振有辞:“圣人有云:‘敬鬼神而远之’,因果报应之说,虽然不错,也不可尽信。至于想假借鬼神之力开一条终南捷径,这等想法实在要不得,弄不好误入歧途,逼得自己穷途末路,着实可悲可叹啊。”
这段话乍听上去很有道理,但细一琢磨就会觉得太虚,不实在。周旦虽然悟不出这层道理,但却对满口成语的“东临老弟”有种本能的厌恶。
“东临老弟,听你这么说,这次春闱,想必是胜券在握?”
“小弟只是觉得科举还是应该凭自己的力量。”
“哼!光凭一己之力能有多大作为,听说隔壁的朱尽涛是本次主考的亲侄,他到处对人夸耀,说这次会试他是势在必得。像咱们这些没门路的穷学生,除了去靠鬼神,又能靠谁呢。”
那位“明德兄”说得愤世嫉俗,听得周旦是头大如斗。他那骨瘦如柴的老爹也时常如是唉声叹气:“像咱们这种没门路的乡下人,能靠谁呢?”
周旦偏过头去不想再听,冷不防一阵阴风刮过,他被吹离了树干,竟摇摇晃晃飞了起来。周旦惊奇地发觉他的双臂不知何时已然化成一对透明的薄翼。他笨拙地拍拍双翼,身子很沉,好象随时会坠下去。正在摇摆不定之际,又一阵风将他刮进了一个房间。
迟钝如周旦者自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好在他一向不急不燥,既被刮进房间,他顺势收起翅膀,静静伏在地上。
方才的两个声音再次响起,还是讨论些诸如“科举如何不公”之类的话题。周旦也懒得听,只是在地上伏久了,他不免腰酸背痛。
要是能站起来就好了。
这样想着,周旦果真站了起来,他低头一看,哪里还有什么翅膀。只是最普通的手臂罢了。周旦不死心,又将两手移至近前,真真切切的两只毛手,又大又黑。周旦不禁怅然若失。
“哗啦”一响,是瓷器碎裂的声响。周旦猛一抬头,但见一位头戴帻巾,古代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跌坐在地,望着周旦不住地颤抖。
周旦呆了一呆,茫茫然上前一步,却被一只颤巍巍的手扯住了。扭头看时,另一位书生模样的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这种目光,周旦再熟悉不过了,父母从来都是如此看着他,殷殷地期盼着。周旦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那白面书生面部扭曲,好容易才吐出一句,“你是蝉兄吧?”
周旦以为自己听错了,书生却后退一步去,冲他深深作了一揖:“蝉兄别来无恙?”
周旦也跟着作了一揖,本想告诉书生他认错人了,但哪里有他开口的机会。
“蝉兄,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你还记着小弟。当日匆匆一别,小弟甚至来不及与蝉兄相识,心下甚为遗憾。小弟姓刘,单名一个碣字,表字东临,苏州人士。不知蝉兄……”
“东临老弟,你怎么和这只蝉妖……”瘫在地上的书生惊魂未定。
“明德兄,怎可这么称呼蝉兄?他便是我跟你说的十三年前我在自家后院救起的一只幼蝉,这次来,怕是来报恩的。”
“啊?”另外俩人都楞住了。
片刻后,“明德兄”结结巴巴地问:“东临老弟,你真的跟愚兄提,提过此事?你不是刚才还说那些个‘报恩’之说不可信的吗?”
刘东临并不理他。他亲切地执起周旦的手,拉他到一张精致的八仙桌旁坐定。
“蝉兄,那日小弟做的,只是区区小事,你不必记挂着。”话虽如此,他却死命盯着周旦,两眼里放出骇人的光来。
周旦还来不及反应,那“明德兄”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东临老弟,愚兄来为你驱妖。”语毕,他卯足了劲向周旦冲去。周旦平时样样低人一等,只有体育项项满分。只见他闪身一避,“明德兄”一下扑空又摔了出去。
“明德兄,不可无礼。”刘东临面色微愠,眼中还含着些许鄙夷的神色。
明德兄撑了两撑,却再也爬不起来。他恶狠狠地瞪向刘东临,旋即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又干哭起来:“什么便宜都让你占了,平素读书我读不过你,而今那些个瞎了眼的鬼神精怪也只帮你……“
刘东临不屑听他的疯言疯语,只笑眯眯地看着周旦:“蝉兄,你的姓氏是个蝉字,蝉与蟾谐音,是暗喻‘蟾宫折桂’之意吧。”
“蟾宫折桂”?这个成语的确耳熟,是指碰到什么好事吧?好像不对。周旦眉头深锁,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刘东临脸色几度阴晴不定,半晌,他才试探地问道:“那可是‘蝉联’的意思?”
周旦哪里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只得敷衍地点头。
刘东临顿时喜形于色,正待起身,却见“明德兄”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奶奶的。”这是一句国骂。
“明德兄,怎可在蝉兄面前出此秽语?”
“刘碣你个伪君子,老子我忍你很久了。”明德兄一拳打歪了刘东临的鼻子。
刘东临刚要发作,明德兄竟然一阵奸笑:“东临老弟,当今圣上最恶鬼神之说,你是知道的。”
“那又如何?”
“就算这只蝉妖助你高中,只要愚兄我去放个风,就说东临老弟你是靠一只蝉夺了功名的……”
“谁会信你?”
“我一人说了或许不算,但‘众口铄金‘的道理老弟你应该再明白不过了。再说,要是我叫将起来,引人捉了这只蝉妖,不怕你不认。”
“你想怎样?”
“嘿嘿,愚兄与东临老弟相交十年,又怎么会出卖你呢。只要你高中后多提拔提拔愚兄,我就当没看见这只蝉妖,如此可好?”
这两位仁兄自行吵得欢畅,将周旦晾在一边不管。周旦倒乐得轻松,在房内转了两圈,又饶有兴趣地扒到窗边看风景。
但听明德兄一声大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周旦回头看去,只瞧见明德兄已化作一只黄雀,正将化为螳螂的刘东临叨在嘴里。他全身一震,不禁向后一仰跌出窗外。
沉重的身体急遽下坠,直到被一团从天而降的黏液整个包住,透过透明的黏液,周旦看
清了自己的模样,那时一只蝉。
难怪刚才那两个书生一惊一乍,原来我变成了蝉,又变成了人——可这怎么可能呢?周旦绞尽脑汁,突然灵光一闪:对了,一定是在做梦,在梦里我是一只蝉。
周旦不禁为自己的聪明连连窃喜,他转念一想,既然是我的梦,当然任我所为。我不要困在这团东西里,我要出去。
这样想着,周旦果然从黏液中脱身而出,还原成人形坐在了一张书桌上。
光线一下子变得很暗,周旦花了许久才看清周围得陈设。这是一间窄小的书房。窗向北开,被厚重的窗帘掩去半边。窗边摆着一张茶几。茶几正对着这张书桌,桌上是收拾得整齐干净的文房四宝。桌旁伫立着一只木质书柜,柜子里摆满了散发着尘土味的厚书。柜顶上的吊兰却是青翠欲滴。
周旦正看得出神,冷不防有人轻拍他的肩膀,“你不会是这琥珀里的那只蝉吧。”一只小巧的琥珀坠子垂到了周旦面前,里面空空如也。
拿着琥珀的是一位清瘦的高个男子,留着满清时的大辫子,一身灰色长褂。他的面容稍显苍老,嘴角绻着的笑带有浓浓的倦意。然而他的眼睛却是明亮而清澈的,仿佛不掺一丝尘埃。
周旦不明白这么一号人物怎么就跑到他的梦里来了,没头没脑地问:“你为什么闯到我梦里?”
“哦?”男子收起坠子,“是梦吗?可也该是兄台你闯到我梦里才对。”他方才一直凝视着手中的琥珀坠子,坠中的蝉却凭空不见了,周旦则腾地冒了出来。
“兄台怎么称呼?”男子拱手问道。
“周……我是蝉兄。”
“蝉兄?”男子轻笑一声,“小弟林晓生。蝉兄既然来了,赏脸一块喝个茶,如何?”
周旦愣愣地看着林晓生,“你不怕我吗?”
“为什么怕?现今世上妖魔横行,青天白日里胡作非为,我怕他们还来不及了,哪里还有空怕你,只是……”
“只是什么?”
林晓生故意一声长叹:“你既然要变,就算不变个绝世美人,也该变个翩翩公子才是,为什么一副憨样,傻头傻脑呢?”
周旦向来被他后排的两个女生耻笑惯了,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嘿嘿”傻笑两声。他本不常笑,这一笑起来,愈发地呆傻。
笑了半晌,他突又想起林晓生说的“妖魔横行”来,心中一凛,忙问:“现在是几几年?”
“几几年?”林晓生有些迷惑,“你是说——哦,现在是民国xx年。”
周旦只听清“民国”两字。他历史学得不好,近代史尤其糟,苦思良久,才慢吞吞地问:“既然都是民国,你怎么还留着辫子?”
林晓生这身行头本是为一个话剧准备的,他也不解释,反而笑道:“你一只困在琥珀中的蝉,对世事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那你必然晓得我为何还留着辫子。”
周旦一拍脑袋,指着男子大嚷道:“遗老遗少。”他还想起许多其他词来:封建卫道士,满清余孽,保皇派……
林晓生略一皱眉,又点头道:“这种说法听得不多。不过是有人这么讲。但我不是满人,这么称呼太抬举我了。我说蝉兄,我们还是喝茶吧。”
他往茶几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旋即微微一笑,“莫谈国是。”
周旦本就对历史,尤其是中国近代史兴趣缺缺,林晓生这么一说,正合他意。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边,拎起茶几上的茶壶自斟自饮起来。
那茶三分暖七分凉,微苦,香气四溢,一口下去,周旦顿觉神清气爽,又猛灌了数杯,直到茶壶见底,才惬意地长舒一口气。
林晓生提了壶去续水,对周旦的“牛饮”并不言语。倒是周旦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但他转念一想:反正是梦,又寻思:在梦里居然能喝到这样的好茶,太爽了。其实周旦的母亲每晚都会为他泡上一杯上好的西湖龙井,只是周旦苦于与函数的搏斗,那西湖龙井被母亲倒了又续,周旦却始终不曾动过。
“我这儿只有粗茶,蝉兄要不嫌弃,待会我们去学校后面的茶馆泡一泡,那儿的药草茶还不错。对了,今天应该会有弹词,那尖嗓子的小姑娘长得最是水灵。”
周旦怎么想到民国竟有这等好事,历史书上不是说那是个昏天黑地的时代吗?莫不是看历史书时漏瞧了一段?周旦想得认真,竟把他身处梦境中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在想——”林晓生幽幽地呷了一口茶,“一定是老天爷怕我一个人太闷,才会派你来陪我说说话的吧。”
“啊?”周旦自顾自出神,没听清林晓生的话。
“没什么。”清雅的笑容在林晓生唇边绽开,含着一层化不开的寂寞。
这时,屋外渐渐喧闹起来。周旦隐隐听到“打倒”“四万万同胞”之类的话。“那是什么?”周旦接过林晓生递来的香茶。
“是小鸽子,在战斗!”林晓生脸上笑意渐浓。
“啊!”
“小鸽子是我眼前的女朋友。”林晓生优雅地将茶杯置于案上。
“哦。“周旦大感兴趣地竖起了耳朵。
“蝉兄想知道?”
周旦老实地点头。
“那就和你说说吧。小鸽子脸圆圆的,就像向日葵的花盘子。眼睛不大,但很漂亮。她是学西洋画的,最爱效仿毕加索画鸽子,所以我们都叫她小鸽子,而不是她的本名许芳——”
学画的女孩多少都有些桀骜,小鸽子也不例外。她不屑于如学校的新女性般边走路边高谈阔论,也不会为男同学赞赏的目光而驻足片刻。但林晓生知道,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他们第一次碰面时,小鸽子正倚在一棵泡桐树上,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泪一直含在眼眶里,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她紧咬着双唇,已经咬出血了。
“同学,你怎么了?”林晓生终于上前问道。
她缓缓侧过脸来,望了林晓生许久,才以一副哭腔道:“我肚子疼。”
这话听来好笑,然而当时小鸽子已经疼得快说不出话了。林晓生之后寻思,如果当时没人过去问她,她是否会一直杵在那里,直到疼痛过去,或者是痛得失去知觉。
他抱着这样的疑问去问小鸽子,后者正叼着画笔坐在画布前,她认真地想了很久,才皱眉道:“我不知道。”她甫一开口,嘴里的笔便直直地掉下去,那样子很是滑稽。
林晓生温柔地笑了:“密斯许,做我的女朋友吧。”
小鸽子蹲下身去找画笔,半天以后,她满头大汗地起身,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时候这个城市的上空常常响起空袭警报,一有警报,学校便停课,大家忙着往郊外废弃的战壕赶,或是就近找防空洞躲藏。诺大一个校园顿时就空了。林晓生素来喜静,乐得留下来独占校园。反正日本的轰炸机并不常来,来了也多半不会炸到学校。
一次,警报又响了,林晓生正躺在草地上午睡,一片阴影挡住了明媚的阳光。他睁开眼,看见小鸽子抱着一包爆米花调皮地俯身看他。
“你的鞋呢?”他心疼地看着她粘满泥土的脚丫。
“鞋子在回来的路上掉了。不过没想到光着脚走路这么舒服,我以后都要打赤脚。”小鸽子在他身边坐下,喘息未定。林晓生闻到一股熟悉的油彩味。
“怎么又回来了?”
“难得学校这么安静,天气又好,当然要回来。”小鸽子取了一颗爆米花放到林晓生嘴里。
“对了,我在回来的路上捡到了这个。”小鸽子将一只琥珀坠子在林晓生面前晃了晃。
“是只人造琥珀,不值钱。”林晓生只看了一眼,便断定道。
“谁说这个,我是在想,不知是谁丢了,这会子该着急呢。”
“俗物一个,丢了就丢了吧。”
“可也许对主人很重要呢。”
“既然这样,我就把它变回去吧。”林晓生拉住坠子一抹,琥珀蓦地不见了。
小鸽子忙扒开林晓生的手,没有,她又去搜他的口袋,还是没有,“真的变回去了?”
林晓生笑一笑,并不答话。
周旦顷刻间喜欢上了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他甚至有些庆幸她与林晓生已经分手了。他自己为这个龌龊的想法羞愧不已,偷偷瞥了林晓生一眼,后者已闭了口,眉头紧蹙。
“讲完了?”周旦有些意犹未尽。
林晓生仍然沉默地望着手心的琥珀坠子,许久,才开口道:“我喜欢国画,不喜欢油画,是我的错么?我喜爱古文,不爱白话,是我的错么?革命很好,游行也很好,可要我打倒我喜欢的东西,要我口是心非地说假话,我办得到么?战斗,战斗,既然有人挺身而战,总该有人留下来守卫,不是么?不然这些个经史子集,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不都要在那些所谓的‘战斗’中灰飞烟灭么?”
林晓生这一连串发问问得极轻,言语中不带半分激愤之意,就像一个困惑之人的喃喃自语,末了,他茫然地抬头看向周旦:“蝉兄,我错了么?”
周旦不是没有话说,只是看他那副迷惘的样子,胸中的满腔道理竟无从说出口。
林晓生却惨淡一笑:“小鸽子说得对,这些都是借口。我是个胆小鬼,懦夫,民族的——败类。”
他那一笑十分的凄凉,周旦竟莫名地胸口一窒。
房门猛然被推开了,一男一女闯了进来。那男子气喘吁吁地道:“晓生,警察追来了,你快把小鸽子藏好,我去引开他们。”
“博庆,”小鸽子并不看林晓生,只紧紧抓住叫“博庆”的男子的手臂。周旦偷偷看她,失望地发现,小鸽子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美,她穿的是淡青色的短袖旗袍,剪了一个娃娃头,脸上是绝然的表情。
“博庆,你向我保证过会好好保护小鸽子的。”林晓生话说得轻,口气却重。
“所以让你快些藏好她。”博庆狠狠地将小鸽子推入林晓生怀里,转身欲走,却被晓生一把拉住。
“你被捉了,谁来保护小鸽子?”
“晓生……”
“大家都别急了,我有一个好办法。”周旦笑嘻嘻地对林晓生说,“你的琥珀能借我用一下吗?”
来了两个特务打扮的警察,一个只是十五六岁大的娃娃,另一个年长些,举着一把手枪。他俩在屋里翻箱倒柜,自然什么也没搜到。末了,那个拿枪的警察将目光投向林晓生紧握的手:“你手上有什么?”
“没什么,一个小东西,入不了长官的眼。”林晓生摊开手,他掌心里是一块琥珀,琥珀中躺着一只蝉。
“什么玩意?”
“人造琥珀,长官要不要看看?”晓生机灵地将琥珀递出去。
“这么丑,本大爷不要。”长官一扬手,那琥珀竟直直飞出窗外,挂在了窗沿上,琥珀里的周旦心下叫苦,担心地望了望他翅下的两人。
“我的琥珀!”晓生发了疯死的追出去,找了半天,竟没发现窗沿上的琥珀。周旦试着唤他,却不能发声,他又急又气,暗骂晓生太笨。
令周旦大吃一惊的是,失去了琥珀的晓生竟腾地变为一只失去了伴侣的野兽,他大叫一声,向行将离去的长官冲去。那长官一闪身,晓生一头撞上了一旁的小鬼。那小鬼竟哇哇大哭起来。
红了眼的晓生又向那长官扑去,长官一声冷笑,扣动扳机,枪声响起,晓生笔直地倒下去,不动了。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周旦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翅膀愈发沉重了,他低头一看,小鸽子的泪沾湿了他的翅。她疯狂地敲打着琥珀壁,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晶莹的泪由她眼眶中滚出,并不下坠,只悬在琥珀中,渐渐聚成一片,都积到周旦的翅膀上。
周旦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呆子!呆子!给我起来。”教数学的老王气急败坏地将周旦从桌上拎起。但见那呆子嘴角流着口水,正眼泪汪汪地望向老王。全班又是一阵哄笑。
老王费了好大劲才憋住笑,他轻轻敲了敲周旦的额头:“呆子,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
周旦这个悠长的梦到此终结。他如个泥塑般端坐了一下午,傍晚时分,突然回头冲后排的两女生一阵怪叫。那两个女生惊吓过后,少不了赏他一顿老拳。
周旦则将头偏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细细的雨,有人在远处哼着一只忧伤的歌。
一天的劳顿后,周旦终于回到了家。但见外公神神秘秘地向他招手。外公是古玩名家,想必这次又在黑市淘到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这是美人泪,一种空心琥珀。这中间的是气泡,很像美女的眼泪吧。”
凝望着这块似曾相识的琥珀,周旦恍惚记起晓生淡然的笑意:“是兄台你闯进我的梦里了吧?”
后记:
蝉
——给林晓生,小鸽子及周旦
是谁在我的梦里哭泣,
伴着窗外淅沥沥的雨,
我是一只攀在繁尘中的蝉,
任你的泪珠打湿我干枯的歌.
你究竟是为谁泪流不止,
是因为欢喜亦或悲伤,
如果你一直这样哭下去,
会不会哭坏你漂亮的眼睛?
断断续续的哭泣时远时近,
我想要去追寻
却只能留在原地,
我的翅膀已折断
不能再轻拭你湿漉漉的脸;
我的身躯已腐朽
不能再碰触你颤抖的肩。
我只能向风祈祷
请他早些风干你的泪。
当你哭得倦了
终于沉沉睡去,
我再来为你唱最后一支歌。
终有一天
会有人拥你入怀,
他悄悄吻着你的泪珠
就像在吻一朵带露的百合,
请在他怀中尽情欢笑吧,
我会为你祝福,
当我终于归于尘土,
你的笑颜便是我永恒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