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y to remember》关草

1、Try to remember

　　我想我一直是个孩子来着。

　　四月某个晴朗的早晨，我终于开始发烧了，于是心安理得地翘掉一天所有的课程躺在寂寞的床上望着花白花白的天花板发呆，窗外年轻的孩子们高声地叫嚷，疯狂地奔跑着，有充满着青春的汗水气味混杂在燥热的空气中，一点点麻痹我敏感的神经。忘记了，是什么人说过，“年轻真好，随便一振翅，就能飞到最高的天空。”
　　收音机里正播着一首老歌“Try to remember”，不知为什么，每当我听到这首歌，眼前便好似翻滚着无穷无尽金黄的麦浪。它们迅速地扩张，金黄色的麦子，金黄色的影子，充溢着我的双眼，占据住我的心灵。

　　金黄色的麦子，金黄色的记忆。

　　在我被发配到这个热闹的校园之前，我一直是呆在北方一个美丽的小城的。那里有温暖得可以抚慰人心灵伤口的淡金色阳光和蓝色夜空中轻轻闪动的星辰。我想我一直是个孩子来着，每时每刻我都手忙脚乱地发现着身边瞬息万变的事物们。夏的清晨站在海边吹风，蹲下身研究卵石千姿百态的鬼脸；冬日午夜独自站在鹅毛大雪中的旷野地，看一片片﹑一串串雪花从天而降，扑向自己；看纯洁的让人无法亵渎的它们如子弹般扑面而来——不想躲闪亦无处逃避，任由它们把灵魂带进心里，只留下具具白色尸骸残依在黑色风衣上，黑色发迹间。
　　白昼的小城却是一张单纯而快乐的脸。她清清爽爽，干净而透明。漫步街头，仿佛跌入童话中的某处市镇，故事中那个十几岁的小女主人公栖在拐角的书店里或走在那条喧闹的大街上。我们曾经匆匆擦肩，她大大的诡秘微笑在我眼前一闪而过，但再要寻觅，一切却已消失在这透明的幻景中，只留下一抹甜美微笑晃动在这带有甜甜香气的空气里，影影绰绰。十八年来，我一直喜欢在这个简单的小城里走来走去，走在这里，走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界。街角某一处很小的店面里传出一首很老的歌来——Try to remember，淡淡的旋律缓缓地流出来,漫溢在我的四周。
　　又来了，那一片金黄色的麦浪，那一片金黄色的记忆。轻轻的，缓缓的，古老的唱片机泄露了每个音符的秘密；轻轻的，缓缓的，我划出一条并不完美的成长痕迹。
　　妈妈说我一直是个孩子来着。我想我大概的确也是。其实妈妈并不漂亮，但她的气质却相当高贵，所以她很美丽。在许多的恍惚时刻，我常常错误地将她认成某一个陌生的优雅女子。我们穿过熙攘的人群时，我仰起头看见她清晰的侧脸，那一瞬间，我觉得她好像一只站在地面上的凤。我看见她昂着头在她身边的芸芸众生间穿行，眼神冷漠得甚至看不出一丝怜悯；我看见她迅速的掠过他们，忽视掉一切仰望着的目光；我看见她甩掉所有跟在她身后的人和事物，走进了自己的城堡；我看见她逐渐放慢了脚步，依在一株木棉树上轻轻的哭了。
　　那一瞬间，我得到了一滴高贵的泪水。
　　我知道，虽然我是个孩子我还是知道，舞台上雍容华贵流澜溢彩的绚烂瑰丽背后，是那静静流淌着的眼泪。
　　有微风袭过我的全身，耳边传来那轻轻的悠扬旋律。倾泻着阳光的金黄色麦浪在风中晃啊，晃啊，我的双眼被这尖锐的色彩刺伤了，眼中饱含着滚动的热泪。
　　悠悠说我一直是个孩子来着。其实她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也是。她有一张酷似《最终幻想》中Yuna的脸,喜悦的忧伤常常会不小心从她们黑得发蓝的双眸中溢出。和Yuna一样，悠悠有着齐肩的黑棕色头发和内敛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她们都有着匀称的身材——和我高高瘦瘦的身材完全不同。
　　悠悠很喜欢笑，尽管我一度不近人情的坚持她略带伤感的面容才是完美的。我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但我们并不相似。她对一切事物都充满着新奇的想法并且将她的这分感受毫无保留的展示出来；我也对一切事物充满着新奇的想法但我很早便学会了掩饰。
　　悠悠身边有着许多花花绿绿的朋友们，她把他们像糖果一样好好的收集起来。在快乐和痛苦的时候，让他们的甜蜜包围住自己，好忘记或喜或悲却同样教人无奈的现实。
　　悠悠说我是她的一颗包装精美的牛奶糖。她会和明艳的水果糖们去club经历那些人生的沉沉浮浮。在许多激情肆意却寂寞难耐的夜晚让甜腻的水果香味在自己的身体周围流淌，混淆掉嗅觉、视觉、听觉...一切感觉；她说她如此喜欢这放纵的感觉，恨不能抽身化成混杂空气中的一丝香气，消失在靡靡的蓝调里；她也会在某个奇异的时刻，将自己的思绪散乱的倾诉给咖啡糖们。她与他们谈艺术、谈后现代文学、谈达达一派、谈卡夫卡和海明威——那些忧郁的文字、晦暗的图画和坚硬的男人们。她说她常常扮演一个不同与自己的角色，开始她兴奋、新奇，几乎全心全意的投入，而这奇妙的刺激却让她在舞台上迷失自我；后来她又说，苏苏，你知道吗，我是身不由己，当你被丢在舞台上就再也找不到下去的出路了。在黑暗中，她焦急，她惊恐，可镁光灯一打，她便本能的迅速变换好角色，微笑着继续生活。她总是在灯光暗下后走到我的身边，我们分享彼此最真实的幸福与哀伤。她说她小的时候常常失眠，每天晚上她那年轻漂亮的小妈妈都给她热一杯牛奶，靠着这温暖的液体她才能慢慢的松弛下来，缓缓睡去。而我那样像她儿时那一杯杯伴她入睡的牛奶。每当她走向我，她的心中便不由得坦然起来，多么复杂的情绪都可以稳定下来——而我却从不曾想过我有着这般神奇的力量。
　　某个黄昏我给悠悠放了那首“Try to remember”，当音符一个个滑过我的皮肤时，我小心翼翼的问她听着这旋律是否会想起什么，她只是微笑，沉默的微笑着。我早就该料到，每个人都有许多关乎成长的回忆，这世界并不只我一人这样的生活着。我们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回头看成长带给我们的创伤，它们结痂，然后慢慢脱落，最后终于不再痛了，却早已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跟悠悠分别是在高考。那样一场考试的意义早就远远大于毕业和升学。
　　我们不需要悲伤。世界这么大，这场特殊的考试绝对会带来足够多的悲欢离合，我们没必要迎合大众般感伤。于是我们很容易的分开了。某一天走出校园，我向左，她往右，微笑着摇手说再见吧，不带任何粘连的轻松告别，好像小时候那个住了好几年隔壁一同玩大的小孩子搬家离去时，我们咧着嘴不费任何力气的拥抱然后就此永别。
　　后来的日子身边不再有着那个眼神清澈的女孩。我在这偌大的校园里踽踽独行，我看到自己高挑清瘦的身影在人群中闪闪烁烁。匆忙的脚步、炽热的梦想，我携着无穷的能量在生活的坐标中穿梭。后来，我似乎累了，我的步子放慢了下来，可四周的人流夹拥着我的身体，它不肯听我的意志在浪潮中机械的前进，前进——却不知最终的方向。后来的后来，有一天我终于给病倒了，从学校的医院中走出来那一瞬间，阳光刺进了我的双眼，我又听到了那一首歌——Try to remember。
　　医院前那片安静的花圃在暮春时节异常美丽。我分不清火红的蔷薇和金黄的麦子。我又想起了悠悠，想起了她那清澈的眼神，想起了我们共同爱的那个叫纳兰容若的老人，想起了我逝去的美丽青春和所有斑斑点点记忆的残片。我能感觉到一滴晶莹的液体滑过面颊。那不是哀伤，那不是怀恋，那是一种远观的解脱、回首的释然。如果说我的心中还怀着一分微微的忧愁和淡淡的遗憾，那只能说明我还未成熟。哦，是啊，是啊，本来我就还未成熟啊，我想我一直还是个孩子。
　　他也说我一直是个孩子来着。他说我笑的时候很明媚，像一只兔子；难过的时候像一只颓废的猫。其实我知道自己长的不是那么漂亮，可我早已习惯被他久久注视的目光。而那时的我，不知为何，竟从不觉得这目光使我双颊滚烫，我只是觉得它仿佛冬日午后的阳光，温暖而给我深沉的力量。那注定是一场美丽的邂逅、一份纯真的怀恋、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它不是绚烂的玫瑰，它不是娇艳的水仙，它只是一株静静开放的百合。我是太幼稚了，未曾领会一颗热情而内敛的心抑或太成熟了，只愿将一切归为一丝平静的微笑、一段深切的回忆——我不知道。
　　而终于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分别了。那一天，我们在机场告别。形形色色带着不同故事的人们在机场的大厅里穿行，我一生注定忘不掉这嘈杂的大厅。他说，苏苏，我该走了，我们道别吧。我走上前去拥抱他，踩着细碎的步子，我就这样走向他。我以为我可以没心没肺的微笑然后用祝福的目光送他远去。可我刚走上前，泪水就不可抑制的冲了出来。潮湿的空气中，我们就这样相拥而泣。嘈杂的大厅一点点安静，那些带着故事的人们停下来看着两个孩子上演他们的故事。再后来，我们都走了。他走到另一个我所不知的地方去实现他的梦，身上带着我们皱皱巴巴的回忆；我也走了，走回我原来的生活轨迹上，身上同样带着我们皱皱巴巴的回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很长时间过去了，我改变了许多，身边的人和事物来了，走了，留些牵牵绊绊的痕迹。而每当信手翻开地图，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到西半球那个美丽陌生的国度上。那里是否会有一人在繁忙琐碎的生活间隙里想到一个女孩——那个不肯长大的孩子。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而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这些年，有没有人让你不寂寞……”

　　我想我真的一直是个孩子来着。

　　四月某个晴朗的早晨，我终于开始发烧了，于是心安理得地翘掉一天所有的课程躺在寂寞的床上望着花白花白的天花板发呆，窗外年轻的孩子们高声地叫嚷，疯狂地奔跑着，有充满着青春的汗水气味混杂在燥热的空气中，一点点麻痹我敏感的神经。
　　收音机里正播着一首老歌，我的眼前翻滚着许多金黄色的麦子，许多金黄色的记忆。在麦浪里，我的那些支离破碎的故事们一点点清晰起来。如果我不幸，那便是我有着这样一段艰辛而粗糙的成长；如果我有幸，那便是我已曾经经历过这艰辛而粗糙的成长，并将它们尘封于心灵某一处安静的角落。
　　哦，金黄色的麦子，金黄色的影子，我听得到你们在微风里轻轻的吟唱着：
　　try to remember the kind of September when life was slow and though so mellow
　　try to remember the kind of September when grass was green and grain was yellow
　　try to remember the kind of September when you were a tender and callow fellow
　　try to remember and if you remember then follow foll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