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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宫问·追忆 ...

  •   夜色在鎏金銮角四方几前随风飘摇了一下,幽抑而冰冷的催动着铜台里那蠢蠢欲动的火焰,妖娆起舞。在那百年横木大梁上,挥糜出一幕幕峥嵘璀璨的往昔。

      从北边来的风。总是夹着淡淡枯草味,还有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酒泉香。总是提前让人闻到大漠的萧索,听到那些膘肥体壮的烈马纵蹄踏雪仰天长啸。也总是让他禁不住回想起一些沉睡在岁月里的金戈铁马,还有那些不停在他眼前摇晃的鼓角营旗。总是来的猛烈,也去的匆匆。总是……那么冷。

      依坐在几后一手捏着半边垂在榻上的竹简,一手按着怀中宝剑鼻息微弱的白发老人,颓然无力的垂着头深深依靠着自己的肩膀,久久才费力的吁出一声痰音很重的呼吸。熟睡中他按着剑柄的手几近松脱,干枯卷皱斑驳横生的手臂再也撑不起那柄随他挥洒江河斩顿玉宇的宝剑了。

      他老了,这一呼一吸对他来说都是愈发困难的事,更别提挎剑上马远骑逐猎了。就连上次去上林苑是何年何月的事,他也记不得了。自从征和二年的那场变故之后,他甚至连这未央宫也少出了。任凭天下再大,他也没有力气再去什么地方了,可他的铁骑,他的长城,必须去更远的地方。去书写那些亙古未有的旷世奇功和不朽业绩!

      那半阙悬在空中的竹简,突然从他指尖滑落。竹片落地时的荜拨声,让这位沉睡的帝王乍然从梦中惊醒一般圆瞪起布满血丝的深棕大眼,惨白的双唇狠狠颤抖着仿佛是在齐集全身力量。

      他探手摸索着滑落的竹简,用那干涩的喉咙像是在低吼又似是在轻唤着:“去病!去病!!”

      殿中踞坐着的人急忙跪行三步到几前,拾起地上的竹简双手奉上。“陛下,臣是霍光。”

      刘彻摸到他递来的竹简,似醒未醒的眨着眼巡视着四周,疯魔般念叨着:“霍光?朕的去病呢?宣霍去病!宣霍去病来见朕!快去快去快去!!”

      硕大的宣室殿里,只有来自胡地的寒风在斡旋。武帝刘彻那嘹亮却又沙哑的声音像是这沉睡的宫阙楼阁发出的冗长哀叹,听起来那么慎人那么凄凉。让跪在几前的霍光那原本埋在袖间的头顿时埋的更深了,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刘彻紧锁着花白的眉头细细辨认着那风里若隐若现的腥味,这是来自刚被匈奴血洗的五原和酒泉两郡的杀气。黄沙漫天尸横遍野,残阳如血五洲消沉。那久久不散的血腥肃杀悲恸一直随风飘到了长安,飘进了这个垂垂老矣的刘彻鼻子里。他眼角堆积的淤黄里,渐渐泛出一线浑浊的泪光。眼前跳跃的灯焰里面倒映出一个风烛残年的汉家帝王,那壮志未酬雪耻难洗的悲哀和沉痛。

      许久,他才垂下无神的眸子盯着眼前规规矩矩趴着的男子,这个连走路都数着步子从来上朝只垂着头的人,正是他的光禄大夫;也是那个有气敢任英气逼人的嫖骑将军,霍去病的弟弟。

      “霍光?霍光。”刘彻似是在嚼蜡般喁喁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却早已游离开那个让他提不起一点精神的背影。

      俯身在地的霍光稍稍抬起一点头,还未摸到刘彻余光的稍就又狠狠的叩首下去,丝毫看不出一点点将门之后的影子。“陛下,正是臣下。”

      莫说兄不类长,子又何尝类父呢?想到这儿,刘彻忽然自责的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目光如同枯竭的蚕丝一般层层坠落。就在一年前的今天,在这个宣室殿里,他亲手掀开了覆盖着那个总是被他责备“子不类父”的儿子刘据的草席,也揭开了那场席卷整个汉家王庭的巫蛊之祸的结局。当那些繁杂和喧嚣都归于尘土之后,刘彻才渐渐明白,这句话实际只是一个无情的嘲讽。

      闷闷的咳了几声,痰音厚重。那份沉甸甸的竹简让他不堪重负,一扬手,重重摔在隔在他和霍光之间的那张四方几上,语气沉冗的说,“光禄大夫对朕此番出兵,有何见解啊?”

      竹片敲击木几时发出那声厚重的闷响,着实让一直小心翼翼跪着的霍光心抖了好一阵。

      这次五原酒泉两郡惨遭血洗,军民损失是近几十年来最惨重的一次。虽然庭议上刘彻已力驳众议,决定派二师将军李广利对匈奴进行第15次讨伐。可是去年那场撼动朝野的“巫蛊之祸”已让这位风华不在的帝王饱受晚年丧子之痛,多年来数次大规模的远征讨伐所带来的国力疲乏民生撂倒,更让这位一生尚武图强的皇帝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和挣扎。

      透过那鼻息沉重的呼吸声,霍光似乎看到一个被困高阙的老人那孤助无望的眼神……

      “陛下,您是大有为之君,您的宏图之志岂是臣等微小之人所能明白的。臣只记得臣兄霍去病的一句话,马踏胡虏,扬我国威;匈奴不灭,无以为家。”

      刘彻的眸子闪了一下,褶皱的脸上蹂出一抹浅浅的欣慰的笑。“不愧是朕的虎将!好一个马踏胡虏扬我国威,好一个匈奴不灭无以为家……”那声音一直在他浑浊的眸子里缭绕,盘旋上升。

      霍光实际跟其他人一样不了解这位叱诧风云的大有为皇帝,但他多少能感觉到他内心囤积的洪水,正在悄悄瓦解他的刚强。跟许多风烛残年的老者一样,他也会偶尔沉湎回忆。回想那些让他不太寂寞的峥嵘岁月,想起那个被他寄予厚望,成就千秋大业舍我其谁的少年将军。

      果然,缓下几口气的刘彻忽然又恢复了精神,一边习惯性的整理着自己宽大的袍摆袖口,一边提高声调跟以前一样桀骜不驯不可一世道:“若是你哥哥还在,那些胡虏敢来我大汉寇边?!不打的他们哭爹喊娘屁滚尿流,朕这个刘字儿,倒着写!!!”

      霍光笑了。在这个每每提到他的哥哥,便会露出那少年时才有的稚气和桀骜的汉家帝王面前,没来由的笑了。尽管那个弧度很小,但对于刘彻来说那就算是笑了。他努力克制住痰气上涌的难受,费力的扶起躺在怀里的宝剑。眼睛看了看面前摊开的竹简上字字书血的边关急报,又看了看终于肯抬起头承住他双眸的霍光。他发现,在这个平日里循规蹈矩名不见经传的臣子眼里,有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果敢和坚毅。就在这一刻,刘彻甚至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身后事,想好了托孤的辅政大臣。因为在那深藏睿智和锐利的目光里,刘彻仿佛看到了昔日那个逐马大漠直捣虏穴的传奇将军的影子。

      那个曾让他看到汉朝未来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希望的人——霍去病!

      风动烛舞,刘彻仰头看着横宣上那荧荧跃动的光亮,看着那些被少年将军带走的辉煌与神迷,看着自己飘逸在残风里的期待和梦想,感觉着胸中被这无情的胡风填满又掏空后的巨痛。听着一个时代即将弃他远去的脚步,一刻不停的……

      “霍光。”他缓缓垂下眸子,看着这个忽然让他了却了后顾之忧的臣子。眼里浮起了一丝自从那个少年将军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的淡定与从容。他仔仔细细的把从霍光身上散发出的每一点成熟稳健,每一滴果敢坚毅都深深落印在眼里,心里。然后从那干涸卷曲的记忆深处,缓缓勾勒着少年将军这般年纪时的轮廓。

      他的剑眉是否也有了霜色?是否也胡须见长,虎背微驼?是否还高扬着额头目空繁华,打马过长安?

      “陛下?”刘彻那厚重里依稀泛着浑浊的眼神,让霍光没来由的跟着难过起来。他从不曾见过这样的武帝,这样的他..

      沉吟片刻,刘彻扶着剑柄的手松了松又紧握,“今日这殿上,只有你我君臣二人。朕再问你一次,当年,去病他是怎么死的!”刘彻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都凝聚在了一起,声音犹如一把利剑一样猛然披斩过来。

      “你要如实回答朕,不得有,半点的隐瞒。知道么?”可他那犀利不复的眼神里却又充满了乞求,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来揭开这个沉甸甸的谜底,替他斩断这摆脱不掉的遗憾和痛。

      被火光映亮的银色眉发,在寒风摇曳的夜里散发出稠稠的琥珀色哀伤。时隔二十多年后,那道尘封在刘彻心底的伤疤终于又被撕裂,血和泪沿着岁月遮掩不住的痕迹径自蜿蜒向下流。

      此情此景,此生此世。大概,只有刘彻自己心里清楚,这或许是他退出历史舞台前最后一个心愿。尽管他深知,已经发生的,他来不及改变,也不可能去改变了。

      * * *

      从宣室殿出来,霍光沿着青石台阶龃龉往下走,天色紧的像要龟裂的墨盘似的。起伏的宫殿楼阁在夜色中隐遁了形骸,唯有忽远忽近时高时低的风声,推涌着他的脚步向前。

      诸如世人都怀疑屹立于茂陵西边的“祁连山”下,睡着的到底是将军本人还是一只小小的卧虎玉坠一样。他也曾怀疑过自己终日这样如履薄冰诚惶诚恐的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似乎,他保管了一个太漫长太久远故事,却不知道要说给谁听,该说给谁听。

      霍光站下脚抬手抹了下自己的脸颊,一点夹着点凉的液珠被揉碎在他指尖。他仰头向墨盘的深处看去,似乎要把这天高地迥宇宙无穷、兴尽悲来赢虚有数都统统看尽一样。紧接着愈发密集的液珠掉在了他的眼里,脸上,身上。

      一个宦官执着木伞追下来,跑到他身边却被他大力推开。“哎呦!大人您可别淋着啊!”

      霍光迎着雨畅快的吐着气,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让他忽然想起了那个远在汾水河畔的草美之地。想起了几十年前,那个飘着毛毛细雨枣香流溢的平阳县。

      他的哥哥,未及束发的霍去病和那时刚刚始龀的豚儿,他们的故事就始于那里……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宫问·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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