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02 郎君 ...

  •   四十军棍。

      裴韫只能说镇安府的人毫不徇私。

      日头正盛,站在日头下的每个人大汗直流,行刑的队士军棍一下接一下打了下去,裴韫听得头皮发麻,顿时感同身受,自己的身体也跟着疼起来。

      那少年还不到弱冠的年纪,结实的小身板趴在军凳上刚刚好,手死死扒着凳子一角,冠发有些散乱,军棍每落一下,少年身子都一顿。

      一旁的宋士满脸阴郁地看着,等了一会儿,大约打了一半的样子,宋士转头看向裴韫,眼睛里似是有情绪涌动。

      裴韫好整以暇看着他,心里数着数,他猜大抵到三的时候这个鬼见愁就会开口向自己求情,说剩下的一半就算了吧,要不明日再打。

      数到三,宋士确实开口了,只不过声如洪钟,不是对着他一人说的。

      武场所有人,都听得见。

      “镇安府不良卫五队总旗宁颂,奉命护送简良,失职以至简良身死,其罪滔天,今奉命惩处四十军棍,贬为队士,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在场之人默然,没一个敢吭声的。

      宋士那阴郁的眸这才缓了缓,声音轻了许多:“裴先生,劳烦回去上禀李尚令,他老人家若是觉得不能就此赔付简良一条性命,我这就将宁颂捆了交到城东李府上。”

      裴韫弯了弯眼睛:“哪能呢,人也不是宁总旗杀的,问责也该找‘广贤军’才是。”

      宋士面色未改,抱拳遥向东:“李尚令明鉴。”

      四十军棍结束,裴韫始终没听到那叫宁颂的少年吭半声。

      少年被人扶着站起身,满面苍白虚弱,全身上下好像只剩下了一口气,嘴唇也被自己咬破了一个口子,身后血渗透了衣服。

      看得裴韫骇然,一旁的宋士扭过头去,好似不忍再看下去。

      那厢宁颂站是站不定了,只能任人架着,却还是拱手行礼:“宁颂……认罚。”

      裴韫遥遥望去,撞进了那幽色澄净的眼眸中,其内似有波澜汹涌,又如锐剑直至苍穹。

      是少年人的朝气,不灭的火。

      裴韫想起了他们二人的初见。

      ·

      四月十九,长安大雨如注。

      裴韫立在紫檀嵌珐琅鹤屏风后,看着立在李珀均面前拱手歉声的两个人。

      说话的那个叫薛志,窄袖拱手而立,端的是满声歉疚与恳切:“下官奉命,启上容禀。简良行至云通县失踪,我等奉宁总旗之命四下搜寻,终在源河边发现简良尸体……”

      李珀均攥着杯盏的手一紧,旁边煮茶的侍女登时吓得一抖,忙放缓了动作。

      李珀均此人,说是只手遮天不为过。

      出身显赫名门李氏,百年来家中封王拜相者皆有,到了李珀均这一代林林总总百余口,光是长安李氏就分了数支,州郡李氏子孙更是遍布乾朝大地。

      李珀均年过五十,位至尚书令,手握实权统领百官,一声令下,就连金銮殿上的圣人也要掂量一二,若他称权臣第二,则无人敢称第一。

      李尚令之怒,底下人受不得。

      即便堂内立着的两个人身出镇安府,是不良帅宁严的部下。

      当即,李尚令一声冷笑,玉盏重重一搁,旁边侍奉的侍女一丝犹豫都没有忙跪下伏身。

      “出府时还是个雄心壮志的好儿郎,不过几天的时间,就成了浮尸一具。”

      “度支司每年分出来的军饷,就养了你们这群酒囊饭袋!”

      薛志当即面色铁青,一声不吭任李珀均骂了。

      李珀均余怒未消,越看二人衣上凛凛威风的蟒越觉得扎眼——不良卫乃圣祖皇帝亲设,准予衣上绣蟒,是为直接听令圣人。

      如今战乱四起哀鸿遍野,朝廷处处亏空,州郡屡屡被乱党“广贤军”攻破,军队处处叫穷——

      每每前去议政回来,李珀均皆脸黑如锅底,今日不巧,正好叫镇安府两个报信的人撞上了。

      裴韫在后面抱剑而立,看着案上放着的一盆兰草,眼前蒙蒙好似有一团雾气凝着,恍惚的瞬间,他好像看到了横尸客死异乡的简良。

      何等悲戚。

      “裴韫。”那厢李珀均沉声,裴韫缓缓回神走了出去,对着李珀均郑重行礼。

      “某在。”

      “你带上几个人手,随不良卫前去云通县一探究竟,不惜代价,抓到凶手。”

      “裴韫领命。”

      当即,裴韫连细软都没收拾,从李尚书手下亲卫里点了几个靠得住的就出了府。方从角门走出便见长街之上宋士纵马而来,身边也跟着两个风尘仆仆的队士。

      “裴韫。”

      “宋士。”

      裴韫心中微诧,自是知晓此人姓名。

      ——宋士,镇安府不良帅宁严座下首徒,人送外号“鬼见愁”,手段之狠厉比起师父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眼神扫向文武百官,剑眉一竖就能叫吃惯了官饷的大人们抖如筛糠。

      被他盯上的人多半是竖着进了镇安府的地牢,横着抬进了乱葬岗。

      二人初见没有半句寒暄,彼此间亘着一个楚河汉界,上马跟着来长安报告的队士折返,云通县离长安少说也有上百公里,几人逢驿站便换马,一路不分昼夜终是赶到了云通县。

      云通县大雨滂沱,府衙门口浓云更甚,镇安府队士正在门前守着,长街之上水洼倒映着澄澈天空,马蹄驰过狠狠踩碎其中街景。

      裴韫便是那时候见到了镇安府五队总旗宁颂。

      少年人身着银白蟒袍,蹀躞带下坠鱼符,脚踏乌皮靴,上前郑重站定。

      “师兄。”短暂一语,身旁的宋士眉头微松,裴韫难得从鬼见愁脸上见到好颜色,当即不由再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宁颂。

      是个光风霁月的小郎君。

      柔和的面庞没有一丝戾气,眉眼间独具少年人之锋芒,乌色如雪般明亮的眸倒映着世间万景。

      “在下镇安府不良卫五队总旗宁颂,见过尊者,敢问……?”宁颂先行抱拳行礼。

      “裴韫,李尚令护卫。”

      二人齐齐抬首,听对方报完了名号之后,彼此眼睛里涌动着些异样的情绪,对视刹那如火星交迸。

      “宁颂,你便是宁严的幼徒。”

      裴韫私下跟着李珀均跑动跑西,李珀均那人除了圣人皇室外,向来不会对旁人提起半分尊敬,私下称呼宁严惯了,连带着不准手下的人尊称旁人。

      说话的当晌,裴韫嘴一快没刹住,直接叫出了宁严的大名。

      而不良帅宁严的幼徒宁颂,在闻声的一瞬间,白皙的脸黑如锅底,和旁边的宋士如出一辙。

      “李尚令手下的人……”小小少年拖长了字眼,没说尽。

      那种意有所指的眼神,反倒恼人。

      裴韫听得冷笑一声,声音含着些许轻佻,仿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简良呢?”

      宁颂收起心中厌恶,正色回答:“尸体停在府衙停尸间内,还未叫仵作动手,眼下贵府来了人,也好开膛破肚。”

      谁知裴韫闻声一笑:“你们办事真是利索啊。”

      宁颂和宋士脚步齐齐一顿。

      裴韫看着直通地下停尸房的台阶,感受着来自地底的阴冷:“先是失职让人在眼皮子底下死了,又畏首畏尾不敢开膛破肚验尸,”他轻轻松松一笑,“竟然还不解剖,是等着尸体腐烂发臭,凶手逍遥法外吗?”

      “你——”宁颂上前一步,紧接着就被宋士眼疾手快按住了肩膀。

      少年人身量还算小,不过到裴韫的胸口,龇牙咧嘴露出虎牙,眼中阴冷徒生,一改方才少年晴朗。

      “裴先生说得对,是我镇安府考虑不周。”

      见这位鬼见愁这么想息事宁人,裴韫也懒得再啰嗦什么,若有所思摇摇头,打着烛台就走下台阶,走了几步见身后人都愣着,又回神看了看日光大盛处。

      “赵仵作,还不下来?”

      赵仵作在云通县待了半辈子,哪见过这样的阵仗,长安来的贵人剑拔弩张,他当即吓得发愣,现在听到裴韫叫自己,简直就像阎王爷来点名。

      裴韫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觉得此人又麻烦又拖沓。

      “换个仵作来。”

      云通县府衙仵作自然不可能只有一个,裴韫一点名,恭候多时的皂隶哪敢耽误贵人们办事,忙跑着去叫人。

      赵仵作立在那里,脸色灰白死寂。

      宁颂从皂隶手中接过烛台,同样“啧”了一声就下了台阶,宋士眼前一晃神,就看到银白蟒袍追上了裴韫的脚步。

      他当下暗道不好。

      宁颂年岁不大,按寻常儿郎来讲离弱冠还早着,自是该坐在学堂里之乎者也,跟着先生典经念著。

      只可惜,宁颂十一岁就被李珀均拎到了镇安府。

      宋士也是自小便提起了长戟银剑,见人杀人见佛杀佛。

      他和宁颂都没这么好命。寻常世家子弟,簪缨之家清贵傲然,不说长安城内三大名门之出,单论寻常官宦子弟也不需每日喊打喊杀。

      他和宁颂羡慕不来。

      两个孤儿——宋士七八岁被拐子拐上长街,偶然被宁严收养;宁颂尚在襁褓之中就被人丢在宁严私苑门前,大雪滔天襁褓内的婴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宁严不忍,捡回院子里准备当做女儿抚养长大,又恐孤汉一个惹来非议,登记户籍时干脆将这女娃记为了儿郎,一袭戎装长大,会走时就跟着师父舞刀弄枪。

      说句宋士看着她长大,那绝不为过。

      身为师兄他最是了解宁颂的脾气,心思单纯明净,显然招架不住裴韫这种牙缝漏个风都要吹倒几个倒霉蛋的人。

      当下正要呼出声,却听幽幽地下传来了少年人有些轻扬的声调。

      “简良四月十四和他的三个侍卫脱队,随后我带人一路追踪,发现简良于四月十四日当晚进城,随后四月十七日,简良曝尸浅滩。

      “尸体是雨天被冲上岸的,源河岸边多得是摆渡为生的汉子,发现尸体后报了官,当时我正带队在城中搜集,看到来往的皂隶便跟了上去。

      “简良身着苍色圆领袍,衣襟有劈砍痕迹,上洇大片血迹,尸体表面有伤痕。尸体口鼻内没有水沫,肤色偏黄不发白,尸身肿胀腹部无水声,且指甲无泥沙。”

      宁颂说完,抬头深深看了裴韫一眼,烛台火光扑闪不明,少年人眼瞳中尽是一片笃定和肃杀。

      “宁某初步判断,简良不是溺死,而是外伤致死后被人推入河中的。”

      裴韫讶异看着眼前这个满面肃穆,故作老成的少年。

      斜睨了一眼,轻声回了句:“是么。”

      而后转头望向无边无际的黑暗,一盏烛台打过去,连光也被侵吞了尽数。

      宁总旗少年学成,入了镇安府不过一年的时间便生擒乱党,后又在正旦大朝会南御苑圣人射弓时,和不良帅宁严二人生擒了意图不轨的番邦使节,圣人亲赐御弓,自此连越数级。

      用年少得志来形容眼前这个宁总旗,当真毫不为过。

      料想宁颂入仕以来,没吃过这样的亏。

      彼时幽火憧憧,少年乌色眼瞳尽是一片冷凝的光。裴韫与之对视半晌,想着自己猜中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002 郎君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