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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终 ...

  •   毓妃的曲子唱到尽时,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度添满后,却是往睦堇尸身上洒了薄薄一层。毓妃望着浑身发乌的睦堇,喃喃低语:“我也毁了你……堇儿,你知道么?你是无法控制命运的棋子,而我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徒。我欺骗了我丈夫,骗了我公公,骗了我师傅,骗了先皇……我也骗了你。”毓妃惨然一笑,续道:“我很厉害不是?连我丈夫都说我的手腕精彩、精彩极了……”

      毓妃的声音戛然而止。随之响起的是有规律的敲门声,一个老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奴萧携下人们前来为毓妃整理房间。”

      萧嫲嫲带着芳姨还有两个小太监前来望帝宫是算准了毓妃每半年必定杀一个贴身奴婢的规律。可是敲了半晌门,屋内仍旧没有声息,寂静如死。

      “我原以为这一次会不一样……”芳姨站在寝宫外低语,声音哽咽,她算准了今日睦堇是去赴死,早经哭红了眼圈,却又不敢将此事告知睦堇本人——只因圣上早在毓妃杀死第一个侍婢的时候已传口谕:她杀多少都由她。杀一个人,南苑必须在两日内换上一个新人,可不许冷落了望帝宫里的太妃。

      “我以为这一次,睦堇儿能逃过大难呢……”芳姐渐渐控制不住情绪,压低了声音用手帕掩住嘴啜泣:“说她是怪物难道有错么?她岂止是头怪物,分明是个断情绝义的魔头!睦堇儿是个多好的孩子啊,她一心护着她,到头来却还是一样的下场……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老天是瞎了眼么?让这孩子如此命苦……”

      “够了!”萧嫲嫲喝止住芳姨:“莫非你也不想要命了?!”老妇人虽嘴上这么说,昏花的老眼里却是翻滚着浊泪。

      萧嫲嫲定了定神,再复敲门:“老奴萧携下人来给睦堇儿收尸,恳请太妃让我等进去。”

      终于,在萧嫲嫲换了一个庄重的说法之后,门后响起了毓妃绵软的声音:“进来罢。”

      芳姐和萧嫲嫲推门而入的瞬间,屋里恰时响起了泠泠的琴音,奏的是一曲《杨花词》。琴声随屋外滂沱大雨一般流洒,如同给亡者的安魂曲一般。萧嫲嫲和芳姐心里明白,一切都是如常。只是这一次,毓妃再没有和琴声而唱。她只背对着收拾睦堇尸体的四人,手边香炉本来散发着的淡而甜腻的桂花香,此时却因为窗户打开,狂风阵阵灌进屋内,将香味撕成千万片,卷进风里不见踪影了。

      “你站住——”芳姨让那两个小太监用布帛抱起中毒而亡的少女尸体,正准备离去的时候,毓妃却按停琴弦扭身开口:“我告诉你,老天有眼。你记着,天道无情——可是,苍天有眼。记住了就快滚。”

      一阵强风刮进来,萧嫲嫲急忙伸手扶住将倒的烛台。没曾想那重重蜡烛却因此尽数灭了去——仿佛多年之前,赫连安仁在天香楼看到琴师出场时的情形一样。只是这一次,再没有明亮夺目的夜明珠照亮这女子的惊世容颜。她本属于阴暗,现下那不见五指一般的漆黑才是最适合她的去处。

      夜阑珊,不见星月。躲在黑暗中的毓妃看不清表情,她无声无息地居于阴暗之中,仿佛与周遭融为一体。明明是在同一间屋内,那四人却偏偏感觉不到她的存在。萧嫲嫲摸索着掏出火折,陡然听见一声怒叱:“都给我滚!”

      中宫,御花园。

      一袭紫衣胸口绣鹤斜端柬板的赫连子桓立在花园外,等待传令官宣召觐见。他已枯等近一个时辰,不知为何,帝君却迟迟不见。

      赫连子桓官拜吏部侍中,兼大理寺卿。此次觐见定是有了令人悚容的案件,可是淳于只命人传了句:今日免朝,有事明日上朝再议。便将赫连子桓挡在了御花园外。

      天气炎热难当,赫连子桓前襟尽湿。却兀自顽固地立着,等着淳于从御花园里出来,旁边的奴才劝都劝不住。

      终于,在苦等两个时辰后,那群莺莺燕燕从御花园里蜂拥而出——那帝君原是在园内办了一个群芳宴——簇拥在粉黛之中的黑袍男子,长袍袖口用金线勾边,神色冷淡,置身事外一般冷眼旁观。他无意间一瞥门口,赫连子桓忙躬身行礼。他那阴谲而冷肃如同冰霜的容颜上隐约勾出一丝笑意,低声冲那群妃子言语了什么,便往赫连子桓处走来。

      “侍中何事?朕不是与你说过今日免朝么?”淳于开口,生来冷郁的眉眼却有如鹰隼一般锐利,堪堪盯在赫连子桓脸上。

      “臣下日前收到消息,后宫再度出现命案。而始作俑者却始终是同一人。臣下今日前来,是想……”

      “侍中消息倒真是灵通。前夜的事情,今日便已经传入侍中耳朵了么?看来这后宫好嚼舌根的人不在少数。”淳于打断赫连子桓,笑道:“此等小事,轮不到侍中大驾呢。”

      帝君自贬身价的说法似乎没有对赫连子桓造成震动。他俯身又是一礼,接过淳于的嘲讽道:“臣下食君之禄,自然应尽犬马之劳。事无巨细,既然已成,自然不能坐视不管。此子影响整座后宫清静,也给圣上英明平添几分污点,不可不除。况且……”

      “况且什么?”淳于再度打断赫连子桓,语气中隐藏锋锐怒气,冷笑:“你要是胆敢辱没先皇,我定然好好收拾你。赫连子桓,这是朕的家事,不容你置喙。退下!”

      赫连子桓闻言却执意不走,他单膝跪地,将柬板竖于面前,道:“臣官拜大理寺卿,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不敢渎职。此事臣不得不管。”

      赫连子桓话音刚落,却惹得淳于一阵大笑:“好一个不敢渎职!赫连子桓,你自己掂量掂量,就你那点能耐,是谁将你推到现下这个位置?若是你偏偏不听劝告,要恩将仇报,那也可以,不过是你伤她我杀你罢了。”

      淳于瑉再不看跪地恳求的吏部侍中,从旁越过,径直离开。

      淳于一边往外走,广袖下修长的双手边握成拳。他讷讷别过头,望向望帝宫的方向。自语:“原来这竟是你解开圈套的方法。你偏偏要与我作对……这一次,你赢了,我无话可说。”

      望帝宫。

      再复夕阳西下,又是倦鸟归巢的时候。远方有鸟啼声,兀的有几分凄厉,绵绵延延传将过来,似乎是应了这寥落的宫殿名一般——望帝啼血。

      毓妃望着窗外的满院靡败,不知是这些碎小的花儿寿命到了抑或是前夜大雨将它们从枝头无情赶落。屋内难得没有燃起香氛,清凉的晚风拂入开始变得暗淡的寝宫。掩藏在灰暗宫殿中的毓妃伸出那只满是疮疤的右手,冲着残阳,往前抓握,终究握了一场空。

      她讪讪笑着:“始终是抓不到的……”说罢将手收回黑暗,却是左手紧握右手手腕,看着掌心蜿蜒的伤痕,续道:“你怎可能抓住明日?呵呵,原本就是云泥之别,你看你,痴心妄想也求取不来。”

      痴心妄想也求取不来——藏匿在黑暗血腥中的女子又怎可能抓得到那仿若明日一般男子的手?纵使他怀仁给予了明亮,自己最终还是逃离了光明。生来就是云泥,怎么改得了?

      毓妃离开窗台,顺势坐到了古琴旁。一抬手轻轻拨了商音,只听“喀”一声低响,机簧开启——原是剑胆琴心。

      弹出琴身的暗格里,无柄无壳的双刃剑安静的躺着。一如往昔——若是当年安仁迟了半步,那轻薄于人的虬髯客必定血溅当场。可惜,这血溅五步的事情竟变成了一场血肉的盛宴,饕餮啖尽人肉,也不过如是。

      在依旧锋锐的兵器旁边,躺着一块温润的青玉,朱红双线缠绕。毓妃将它捧起,置于胸前。多年未沾人气,依旧水灵澄澈,未曾变过。

      “你说过:‘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来寻我。’可如今,我在冷宫,你又在何方?一切终归业障……动不得更改不得。”

      饭食的钟声在远方回荡。今夜是没人过来侍奉的,这依旧是毓妃立下的规矩。金黄光芒泼洒着整个后院,光影交错间毓妃忽然想起了那个小小的奴婢。她长身而起,蓦然双唇翳动,她轻声道:“我欠你的,定然归还。”

      那日渐趋血红,缓缓收回它给予过的一切,众生再是贪婪,却也无法保留半分。日头落下的时候。不知何处有宫娥低吟,继而缓缓唱到:“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毓妃枯坐望帝宫,在整个人完全没入黑暗之前,她笑了,倾倒众生。

      迎着眼里的血色残阳,她说道:“唱错了呵,不该是庄生迷梦,望帝托心。你唱的应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情已逝去,空余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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