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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赵元西今年还没等到年底,一反常态提早回到天寒地冻的乡下老家。他格外畏寒,现在每天的活动就是趴在火炕上翻来复去烙自己。

      这天后半夜,他听到邻居院子里养的狗吼个没完,狗子就栓在两家两院中间一道齐腰高的小矮墙上,它一站起来就能扒住墙头跳过来,算是蹭人家狗用。赵元西想了想,耐着极大的不情愿,趿拉着鞋披上棉大衣出去看个究竟。

      一开门,还真是自己这院子的事。

      只见一个大个子冻得满脸通红,杵在门外,一言不发的直勾勾得盯着自己,眼泪鼻涕一起流 ,看着蠢得感人,头上两大嘬白毛扎眼得很。

      "!",赵元西脸刷地白了,惊得不轻,手先一步动作,"砰!"地一声甩上门。

      他定了定神,还是气急败坏的开了门,谁叫这位大神他打不过撵不走还惹不起,更何况,他是个心软之人。

      "我说你是不是脑瓜瓤儿里有球,大半夜杵我家门口!有病吧!"

      "没病,就是有点冷",大个子吸溜着鼻涕哆嗦说。

      "我是说你就就穿成这样往雪窠子里钻,说你有病算轻的,瞅你冻得内熊样!。"

      "我不是熊……咱能进去说吗?"

      "我管你是啥!冻死你得了!"不过赵元西到底狠不下心,又不能真给他扔外面,"今晚上你就去东屋呆着,等明天白天出太阳了你就哪来回哪去。"

      赵元西扭身又钻回被窝。

      这一折腾,他就睡不着了,回想到几个月以前的事。

      他是个帮人"看事儿"的先生,城里有个问事一条街,开着一堆测字卜卦的门市,他在那有一个小铺面。

      那条街尾今年新开了个小店,便宜,料新鲜,量足,味道也不错。赵元西图省钱,懒得订外卖,总溜达着往那走。

      没过多久,他和这家店的小老板就混熟了,俩人经常凑一起天南地北的胡侃,小老板给他讲自己从前猎过的兽,小时候碰见的贵人;他给小老板讲他跟师父学的手段,还有他小时候养过的狗。一来二去,俩人就称兄道弟起来。

      是兄弟就难免有勾肩搭背,你捶我一拳,我踢你一脚的时候。

      小老板就是那个喜欢勾人肩,搭人背的。他说赵元西就跟个冰镇西瓜似的,还不怎么出汗,简直就是夏天来给他救苦救难的。

      转眼到了八月份,人要是在外面摔倒了都能粘地上。

      赵元西体寒,但是并不是不会苦夏。小老板见他好一阵子没来,有天晚上就拎着一提冰镇啤酒和几个下酒菜来找他扯闲篇。

      常言道:"酒壮怂人胆",人要是酒喝多了能干出啥事谁也说不准的。

      俩人对瓶吹到半夜,眼看着这小老板有点晃,他大发善心的留小老板在自己这过夜。

      只是这人一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放屁都砸脚后跟,说的就是赵元西,留宿个朋友都能生出幺蛾子。如果有早知后来的事,他肯定一早把这白毛撅出门外,就算睡大街关他什么事。

      后半夜时,他正睡得迷糊着,突然就觉着有双手在自己身上乱扒拉,裤子的带子被弄成了死扣,卡在腰上不上不下的。

      他心里大惊之余,趁着月光,看见了自己身上那个人头上有明晃晃的白毛。

      "你快给我下去!"

      他使劲推了推,居然没推动。

      "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居然?"

      他心中又羞又怒,抬腿就往一处踹上去,却见这人"嗖"得一下滚到一边,灵活得狠,让他连根腿毛都没扫到。

      这是真醉还是缺德带冒烟趁酒劲耍酒疯,他一时间也分辨不出来了。

      趁小老板离开自己,赵元西翻身把灯打开,细一打量,见他的状态不太对劲,眼里一点白眼仁都没有,漆黑一片,表情带着莫名的狂热 ,却没有酒醉后的痴态。他心里暗道不妙,快速拉开二人距离。

      他看小老板像是被什么迷了神智。这条街上骗子不少,他却难得是个小有本事的。

      紧接着,他心里快速默念了一段诀,轻扣着兜里的一面小皮鼓,不知是今天是紧张还是怎么的,请神竟然没一次成。

      他集中精神,又念了第二次,不多时,腕间的空心铜铃\"叮铃\"一下,只觉得身体一阵发冷,胃里有些胀,看到对方身后逐渐成型一个影子,看不真切,隐约有些像熊,却没有阴冷邪秽之气。

      难不成是个供奉得不对,被自己护身报马蒙了心智的同道?可没听说过谁家还供奉狗熊这玩意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各类生物之所以能发展出庞大的规模,与\"趋利避害\"的本能智慧有密切关系,可惜,赵元西此时此刻智商请假,或者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说,这叫说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总之,他决定迎楠而上。

      他先礼后兵,可付诸武力才知道自己嫩得可爱,对方以力破巧,没几个回合便被人攥在手里。

      只听脑袋里突然一声咆哮"什么鸡毛蒜皮都要找你太爷我!你羞不羞啊,懒得管你!",没等他琢磨出那句话说的什么意思,捆窍的不适感便瞬间散去,他一屁股瘫在地上。

      夜风忽来,他脑子被吹清醒了几分,快速分析了眼下的情况:

      小老板:浑身王霸之气附体,还有一只横在自己脖子上的五指山,山上还抻出了十几厘米长的黑色直反光的指甲;

      自己:纤瘦羸弱,此时还刚解窍浑身乏力,几乎动弹不得,村里的大鹅此刻怕都能把他掐死。

      他权衡了一番,最后认命的贡献出了自己的一只手,来保住自己别的什么地方。

      从恶寒,到酸麻,最后无知无觉。

      赵元西的脑子里天马行空,好像先看到了他被领着第一次拜堂口的时候;又看到了他故去的师父;还有夏天老家山坳里的花田。

      一夜无眠,直到天明。

      似乎男人完事时候总会特别清醒,小老板也没能免俗。

      "嚯,正常了是吧,我看你小子是早算计好的!",赵元西看见小老板眼神清明了 ,气不打一处来,用那只废了的手上照着面门就是一勾拳,不过这一记拳响倒是响,连个乌眼青都没留下。

      他很郁闷,更多的是一种技不如人的挫败感。

      小老板恢复清醒后认真的道了歉,再三表明自己绝对不是有意安排这种九流套路。不过他也没藏着没掖着,自己也确实对他有点想法。

      "要不,你就跟我在一起吧",小老板说。

      "滚蛋!",他也不含糊。

      赵元西不是扭捏的性子,情谊不成买卖在,谁没事也不能跟嘴过不去。只是后来秋天时候小老板又发作了一回,他才觉出不对劲来。所以今年索性提早关了店门,回老家猫冬去了,

      赵元西被北风的呼声牵住了脑中脱缰的野狗。外面飘起了雪,天色还是黑的不见亮。随手按掉了叫早吃饭的闹铃,已经是早上六点。

      他想起来小老板来的时候穿的是件单衣,头上那两撮白毛看起来变成两绺灰毛,有点狼狈,就从柜子里拿了条被子和毛衣打算送过去。

      一开门,就看到个眼眶处和后腰附近各有两大片白色皮毛的东西盘在炕上,有点眼熟,但是想不起来是个什么。乡下人家,一般一个炕都是从墙的一头砌到墙的另一头,能无压力的睡四五个成年人,这位自己就占了小半地盘。

      赵元西表面却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大惊。原来以为是技不如人,现在看来倒是输在了起跑线上。

      听到有响动,炕上那个大家伙皮毛渐渐淡去,不多时便恢复了人身。

      "痛快儿的给我把衣服穿上!"赵元西吼着,棱角分明的肌肉线条让他嫉妒 ,嫉妒使人丑陋。

      "这不是冷吗……再说那样子我不能说话。"

      "……"他揉了揉脸,问"你咋找来的"

      "你身上有我的味,我就跟着找过来了。"

      这……听着也太尬了。

      "找我干嘛?"

      "当然是想跟你在一起啊。"

      "……",他自动忽略这句话,"那你就穿件单衣来咋就没冻死你?"

      "我也没想到没了毛那么冷。"

      还是个缺心眼!应该是化形时间不长。不过相处这么久自己都没察觉,他暗骂自己更缺心眼。

      小老板说他冷,其实比起他,赵元西比他还怕冷。

      自从他身上有了那位仙家的一缕仙识后,作息受影响,冬季严重嗜睡,一睡几天,不怎么吃饭也不会饿。只是身体还是人的,要真一个冬天不吃就真的翘辫子了。

      在这时候,乡下新鲜蔬菜不多,多是秋季时候拾掇干净然后冻起来或者存在地窖里的。他大多数时候又不在家,所以每次回来都会扛几箱泡面和火腿对付过日子。

      他懒得再数落谁缺心眼,转身去烧水,啥大事也不能耽误吃饭。

      给小老板也端了一盒,他说:"吃完了我得睡觉,睡挺长时间,你等雪停了就走吧。"

      小老板摇了摇头说:"你睡你的,我不吵你。诶,你也不能总吃这个。"

      "嘁,管的到宽,随你的便,别动我东西。"

      赵元西趿拉回自己屋,想着,泡面那么好怎么就不能吃了,自己一个人这么多年就这么着不也好好的过来了,养成习惯以后日子怎么过都是过。

      只是,若非迫不得已,他才不想回到这,太冷了,从心里到瓤子都冷。

      等他再次被闹钟叫醒,觉得什么都一样,连外面的天气都没变过,又好像有点不同。

      从炕上爬起来下地穿上鞋才发觉,他这次没有下意识的披上棉衣,房间里太暖和了。

      那个小老板果然没走。

      他走到厨房准备洗漱刷牙,正好看见一旁围着锅台团团转的小老板。

      "这几天雪一直没停",小老板呲着一口大白牙对他着说。

      赵元西也没必要去分辨这话是真是假,说道:

      "你要呆这也不是不行,你得保证你不犯病。"

      "那指定不能,上回是夏天,正对季节,化形第一年有点管不住自己,冬天没问题。"小老板拍着胸脯保证。

      "……"什么季节,不言而喻。

      吃人家的嘴短,何况多一个煮饭公,不吃白不吃。

      赵元西懒得问他哪来的菜,他知道好吃就可以了。大厨就是大厨,没想到连他们乡下这种都能给孩子洗澡的大铁锅都能用。

      赵元西冬季住的房间跟厨房相邻,乡下房子都是这样盖的,炕下的炕洞和厨房的灶洞相连。这样除非特别冷的天气,炕要单独添柴烧热以外,日常做饭的灶火就可以让临近房间的炕暖也起来一些。

      多了烟火气的房子在他看来,就像小时候刚被捡回去时,面前摆着的那碗热汤面一样可爱。

      小老板的手艺可不仅仅是一碗热汤面,餐桌上越来越花哨,越来越精细,被小老板这么"养"着,难得今年冬天他都没掉肉。

      而且他自己都没觉出来,自从小老板来了后他精神都好了不少,趁着天气晴的时候他还能在屋子和院子里转转。

      他发现原先师父盘的炉子被点起来了,院中的雪被人扫了,门口入户上方的冰溜子也被人敲了下去,厨房里密密麻麻摆上了调料罐和餐具。

      虽然他说不让小老板动他东西,可现在看来,这样好像也不错。

      这真是白捡个田螺熊。

      可日子久了,饶是赵元西的脸皮再厚也有极限,小老板自己出了俩人份的花销不说,还任劳任怨地白做那么久的苦力,怎么想怎么令人匪夷所思。孤男寡兽的同处一室,他这心里还是有点打鼓。

      他不善言辞,也不太聪明,酝酿了好一番才说:"我是觉得你离开店里太久了,我之前是挺生气的,但是托你的福我也受你不少照顾,谢了。"

      "你觉着今天的这道汆丸子汤怎么样?"

      "啊?不错啊……我说你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哦……你再尝尝这道小排,之前都没做过的。"

      "嗯,也好吃……这段时间的花销还有你回去的路费放心我一分都不少你的……诶?你是放糖了?"

      "不是糖,是椴树蜜……你再尝尝这玩意儿",小老板帮他填了一碟不知是什么的小菜。

      "……这又是什么啊?"

      "没吃过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没见到有卖的,是一种草的地下茎。"

      "那你从哪儿弄的?"

      "挖的呗……就是土都冻上了,我指甲都要磨钝了……诶,你再尝尝这个…"

      冰天雪地里用爪子刨?那得多疼啊。他自动不去想自己吃的可能是"熊粮"这回事,那指甲一反光还挺帅的,真就为了一顿饭磨秃了也太可惜,不光可惜,他还有点心疼。

      "我说,咱就吃点普普通通的就行……"

      "还有这个呢……"

      小老板夹得殷勤;

      赵元西吃得过瘾;

      等
      他再躺回炕上的时候,手上揉着肚皮化食,心里回想着今天这正事到底说没说到点上。

      小老板倒是自有一番理解。他心里暗道,果然想要笼络他的心,就先笼络他的胃 ,这个话诚不欺他。

      直接结果就是,小老板开发的菜品更多了,就是平淡无奇的食材都能让他做出花来,丰富得有些超出天寒地冻带给赵元西的认知。

      不过,笼不笼得住心这回事暂且不说,眼前的问题是再丰富的菜品都不足以对抗赵元西身体上的自然规律。

      现在白天的时间少的可怜,而夜晚最冷的时候,温度可以低至零下三十多度,为了维持室内温度,小老板不得不用上更多的煤炭秸秆。

      这时候对赵元西来说最是难捱,由于体温变低,睡觉时间变长,以前自己一个人时候,没人照看炉子灶火,他也不敢随便点着就睡,吃饭都得靠硬吞。以前听说还有同道因为处置不妥当最后长眠不醒的事儿,由不得他不慎重。

      不过今年,注定是不一样的一年:

      有天他半梦半醒之间摸到身边挤着一个毛茸茸的大团,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把脸埋在了毛团里,蹭了蹭,然后伸出一条腿就搭上了。

      蓬松,温暖,简直想让人溺死在里面。

      诶,等等。

      这屋里除了他就是那位,一个激灵精神了才想到,这四舍五入不就相当于被小老板搂在怀里了,他还这么一副睡相,这可丢人丢大发了。

      大毛团刚好此时抬起头瞄了他一眼,慢吞吞叼起衣服去了别的房间。

      吃饭的时候他只管闷头往嘴里扒,难得一句没提撵小老板回去的事。

      还是小老板先打破了沉默说:

      "前几天你睡了很久,我叫不醒你,你体温低得吓人,才想出这个法子,这阵子看来挺管用。"

      "谢了,没事,天冷了睡的就久"合着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也亏得俩人也算知道点对方底细,这要是旁人,看他不醒就给他挪窝送医院里去,还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家里炉子用的炭还有烧灶用的秸秆都不多,我现在没法出去搞,这样还能省着点用。"

      小老板说的是"家里",而不是"你的",赵元西脑子此时也是冰镇状态,没注意到。

      他小时候,取暖不是靠抖,就是靠狗,师父带着他,日子清苦,吃多少饭,烧多少柴,盖几层被都是有数的。冷一点忍忍也就过去了。

      再后来狗丢了,师父没了,他也长大了。毕业后他定居到城里,只有每年冬天还得回老屋,让身上那位太爷回到本体休眠。他想着与其清醒着挨冻,不如干脆多睡觉,一睡三不知。

      "就你用这些还是以前我师父在留下得呢。我说,你要是还不回去,过阵子天气更得冷,到时候不仅饭做不成,泡面都不够咱俩吃的。"

      "……"

      "再说我可是都白吃了你几个月的手艺了,我这冰锅冷灶的,你还没做够啊?"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想走呢?"

      赵元西刚想说那不是人之常情吗,后来一想他是熊,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我看网上说公熊内什么完了以后就会离开啊"

      "我记得咱俩可还没怎么样’,就那次你还是用手敷衍的我。"

      他不由得有点尴尬,问:"所以说你是想要‘内什么?’才会留下来?"

      "如果你真的这样想的话,那趁着你醒着咱现在就‘内什么’,完事我就离开,怎么样?"

      冷着脸说着流氓话的小老板看着有点吓人,"我说的在一起,是每顿饭一起吃,每个晚上挤一个被子的那种在一起,不是‘内什么’的在一起,这回我说明白了没?"

      这么糙得土味告白,就这么坦坦荡荡说出来,让赵元西不由得老脸一红。越想越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份。看着小老板那表情竟然让人咂摸出一点委屈,就想跟他说句道歉,可就是不好意思开口,几次欲言又止。

      小老板虽然没在嘴上坑他,饭该吃照吃,不过话变得少了很多,炕上的大毛团也变成了三个小太阳,也不知道小老板从哪弄回来的,齐刷刷码在炕上一排,烤得赵元西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努力的电冰箱,外热内冷。

      日子就这么赶到了这里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却也是最热闹的时候,赵元西把家里的\"老祖宗\"请了出来。

      所谓"老祖宗"其实就是能占满一面墙巨幅族谱,每一行代表一代人,家里人亡故之后,把名字写上去,男性在左,其妻子在同一行右侧相对的位置,没有女性。

      按道理讲应当二十八或三十的白天挂好族谱,摆上供案香炉,傍晚由家里男子带酒水米汤到祖坟地放鞭"请祖宗",回家时候在门口在放鞭"迎祖宗"。供奉期间灯不能熄,香不能断,每餐期间还需取几样好菜摆于案前,再点燃一碟好酒,以示同后人共同过年,荫庇子孙,一直到初三或者初五,撤掉案桌族谱,傍晚在门口放鞭"送神"。

      赵元西一切从简,而且他的这幅也有点点不同,只占半面墙,人丁不兴,每行左侧只有一个人,姓氏各不相同。行数很多,但是鲜少有人成婚。另外半面墙挂着另一幅,只有单列,并且列下每行无一例外,皆姓"常"。

      难得今年屋子里不是自己一个人,赵元西摆完供案还没睡,主动伸手帮忙做饭。一开始他只是想寻个机会道个歉,没想到区区一个包饺子就占了他大半心力。

      和面他现在力气不够,搅馅他也调不好味道,也就只能包。不过打眼一扫就知道,哪个丑得感人哪个就是他包的。

      盖帘上起了好几个圈以后,他就在厨房里杵着,看小老板熟练地撅了秸秆塞进灶洞,点起火,等听到水滚起的时候把饺子一股脑倒进去。小老板站在灶台边上,用手里的笊篱搅动着锅里,腾起得大片水雾。

      小老板个子生得极高,宽肩窄腰,臂膀厚实,麦色皮肤,眉目深邃而高挺,怎么看都挑不出个不好来。赵元西看着他想,这小老板生得俊,做得一手好饭,还一股子执着劲儿,他要是个大闺女没准就从了。

      他甚至还自私地想过,有些事就让他顺其自然吧,就好像有些事不说,就不会开始;没有开始,就无所谓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他还在脑子里煮粥,小老板冲着他说,饺子起锅了。

      "净瞎琢磨写有的没的",回过神以后他嫌弃地啐了自己一口。

      第一口饺子咬开了口,他才深刻体会到,这个白白胖胖的小玩意儿就是要和人一起包,一起煮,一起吃才有味道。

      刚吃到一半,小老板好像想起什么事,放下筷子走了出去。

      正在他诧异时,只听院子里先传来"嗵"的一声闷响,一两秒后"咣"的巨大一声,紧跟着是小老板"嗷"的一嗓子。他赶紧也来裹上大衣冲到院子里。

      原来小老板不知什么时候准备了一堆爆竹烟花,可头一遭买这个,他分不清什么样的是听响的,什么样的是看色儿的,什么样的是能冲天蹿两半的,就乱买一气。刚刚碰巧拿了一支细的二踢脚,没摆稳就点燃了,第一响的时候二踢脚倒了在院子里,横冲了一段后在院子里炸开了花,把他吓一跳。

      "你是真虎啊你,你没放过还不叫我 ,崩到了怎么办。"

      见小老板没事,他忍不住又觉得好笑,回屋拿了烟在门口点上。这边风大,香不好用,烟不仅能用来放鞭炮还能抽两口。

      指间明灭,他点了几根闪光弹,又拿一小把手摇花点燃分了一半塞到了小老板手里 ,难得俩个大男人一句话没有 ,画了一个圈又一个圈,各怀心事。

      当然,他坚持不了多久,就被冻个透,小老板也不玩了,把他扯回了屋,不顾他抗拒给他搓手,等缓过来了,俩人才又提起筷子。

      小老板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认真地对他说:"以后我年年给你包饺子,跟你放烟花,好不好。"

      赵元西扭头盯着春晚小品看得哈哈个没完,假装没听见。

      灯光微暖,他不停往嘴里塞点心拼盘溜缝,吃得脸上泛红,心里微涨,然后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说:

      "我说,后面几天你睡的东屋都不能熄灯,你要是不习惯就来我这屋吧,但是你别用人形,我不习惯。"

      小老板既没应下,也没拒绝。

      赵元西回屋后自动滚到了炕梢,后半夜时候,隐约觉着有人走进了屋,爬了上来,然后自己被连褥子带被子一同被拉到了炕头,一阵窸窸窣窣后,背上贴过来一大片毛茸茸。

      小老板还是从善如流的过来了。

      接着觉得有一条尾巴探进被子,温柔地盖住了自己的腰,就像多加了一条毯子,舒服得让人难以拒绝。这让他恍然有种错觉,仿佛日子从很久前就开始这样过了,或者说,就应该这样过。

      虽然他想不出来熊为什么会有这么长的尾巴。

      管他呢,爱啥啥吧。

      黑夜,可以让人卸下防备,也能赋予羞涩的人以勇气。等四周安静下来,赵元西突然开口:

      "对不起"

      "……"

      "我说的是那天早上,我并没有那样想你的意思。"

      "……"

      "你不用答,我就是跟你说个事。看见我往东屋墙上挂的东西没,左边是我师父师祖他们,右半撇是常家的,他们都是蛇。我是捆窍的,好比左边;你是化形的,就好比右边。左边跟右边虽然能挂在一面墙上,却放不到一张纸上。可能对你来说,要不了多久,你还是囫囵个的,我就成了一抔渣滓………所以你,懂我意思吧。"

      "……"

      他从前听别人讲这些咫尺天涯的问题只觉得酸得胃疼,现在轮到自己心里却是一阵闷钝,居然有种喘不上来气的感觉。

      他不是铁石心肠,只是患得患失,他的心里能装着小老板,却始终过不去自己。

      半晌后,小老板收回了自己的尾巴。

      "还有内个……谢了,我睡了"

      谢的是这顿年夜饭,谢的是这个充满烟火气的冬天,谢的是你这样好的人能喜欢我。

      赵元西落定了心事,打定了主意,等这个年过去了,便各自珍重吧。

      十五的那天,天气晴好,俩人搓了元宵,像平常那样吃了早饭,再收拾了碗筷后,小老板没有告别,就好像平时去扫院子那样自然地推门出去,只是再没回来过。

      小老板走了。

      他开始生火做饭,好像只要这屋里还滚着灶火,心里就不会那么空落似的。

      就当是冬日多眠,做了场梦。

      转眼是暮春三月,地里开化,万物蠢动,到了快要动身离开的时候。

      离农忙还有时日,趁着之前还有些闲暇,村里有户人家要给自家孩子办婚宴。乡下的习惯,宴是流水宴,在大院里摆上那么十几桌,随来随吃,随吃随走,甭管亲疏远近,只要同在一乡,每户便应当出一人,捧个场。

      他家就他一个,自然要去的。只不过这户人家不知道为什么把宴席定在了傍晚,他打算饭就不吃了,礼送到了就行。

      刚了到院门口,只见两个穿着古朴又莫名喜庆的小孩子,其中一个对他说:

      "你是赵元西。"不是问句,而是肯定的语气。

      他心中觉得怪异,转身想走,却被两个小孩擒住,硬往嘴里塞了什么东西,然后一左一右架了进去。

      他拼命挣脱,大声质问,两小孩充耳不闻,力气又大的出奇。他急得跳脚之间,好像看见其中一个小孩身后冒出了一根黄底黑纹的尾巴,又立刻缩了回去。

      院子里人声鼎沸,什么扮相的都有,就好像没看见他们仨似的,只顾自己热闹。

      他被架到了里间,屋里有不少人,见赵元西进来,其间一位拿着长烟袋的美艳妇人笑道:

      "哟,新人这下到齐了,来给太爷太奶敬过了酒,做了见证,就算是一家人了。"

      什么?什么玩意就新人?

      众人纷纷落座,只留一人还垂手在一旁恭敬而立,不是别人,正是小老板。

      这样他就算再笨也能猜到,这新人说的就是自己和小老板。

      他一个劲用胳膊肘怼人家,冲他挤眼睛。

      小老板递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对他说:

      "别怕,我在。"

      他定了定心绪,道:"晚辈赵元西见过诸位仙家前辈,只是这成婚的事,是不是有些什么误会?"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这说得是什么昏话,谁没事拿这种大事开玩笑的",一个声音道。

      "可是晚辈确实不知此事。"

      "聘都下了,人也来了,席都开了,然后说是误会,我看这是拿咱们老骨头寻开心呢",另一个声音道,明显透着不悦。

      只听"啪"得一声,一个黑脸大汉猛得一拍炕桌嚷着:"哼,我借他的胆子?",接着指着一位青衣男子说"你们家的事,你来说。"

      赵元西见这阵势,心里拿不定主意,摩挲着兜里的皮鼓,想着要不要问问常太爷。

      "行了行了,别搓那玩意儿了,我搁这呢。"

      这声音极其耳熟,他抬头一瞧,正是那位梳着发髻的青年男子,此刻正在瞪着他。又听见他说:

      "几位老哥哥莫恼 ,我去说说他。"

      接着他被这男子拽到外间。

      "常……常太……"看着这青年男子清俊的面容,爷这个字怎么赵元西都说不出口。

      "别常了,叫不出口就别叫,我也觉着我没那么老,倒是你自己惹出来亲,自己跪着也得结了。你要是不应下来别说把各位仙家得罪个透,今天这局面不能善了,那个崽子也得让你祸害了……"

      "等等,常仙师说我祸害谁?"他听得云里雾里的。

      这青衣男子眼睛一立,:"还不是你养的那个狼獾崽子,难道他现在还没同你讲?"

      他更懵了,摇了摇头。

      "我上回看见你俩在你店里二楼……我以为他早就说了……我问你,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养的一头幼兽?你幼年莽撞以血饲之,无非两个结果,要么是以血为媒,百仙为证,记入仙册,从此一荣俱荣,共享寿数;否则就算作它以血采补,这种邪路天地不容,自能化形起便会修为渐散,最后回归成蒙昧野兽。狼獾一脉本就剩百余只,连开了灵智带能化形的可就只剩他一个了,这原本也不怪你,但是……"

      小时候饲养的幼兽……小老板就是他小时候的那条取暖用的狗?

      那是当年师父进山扫常仙洞的路上捡到的一只受伤的小土狗,师父说要是挺过来就留着看家,挺不过来就下酒。虽然没二两肉炖汤时候借个味儿也行。

      他看着可怜,就拿到自己屋里照料,可是那小东西实在太弱,吃一碗米汤能吐出大半,尤其半夜饿醒时呜咽看着着实可怜,他咬咬后槽牙,干脆划破手指给它舔,等他十个手指头都不能看的时候,这小东西才渐渐好起来了。

      小命姑且算是保住了,只是它挑嘴得很,吃东西挑三拣四,不吃剩饭,非要跟人往一张桌上挤。他师父丟它出去,赵元西就偷找回来,把自己的口粮分给它,还在炕上蓄了个窝。

      他正在努力地回忆往事,突然脸"腾"地一下红了个透。

      "我可告诉你,虽然捡你的是我师父,养你的可是我,以后你得报答我,得跟我一直在一起。"

      这话一开始竟然是自己说的。

      他没想过童言无忌也可以变成金口玉言。

      正当他愣神之际,那常仙师又开口了:

      "唉,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咱们感情自然深厚,你要是真不愿意也别勉强,毕竟这捆仙成婚可不比你们领个红本,不能反悔的。那小崽子不能化形也没什么,反正这山里也就碰上个熊啊虎啊的值得他斗上一斗,咬几个口子养个十天半月就好了,别的都不是他对手……"

      他没有过多迟疑,说:

      "愿意的。"

      青衣男子一顿,然后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两只尖得离谱的牙。

      和赵元西想象得不太一样,成亲后面没有太多繁复礼节,只是先烧掉写着二人名字的名帖,然后以一根金色藤刺将二人中指刺破,将血滴入对方酒中。

      "饮下这酒,便再不能反悔,我不怕重新为兽,我只怕你以后怨我",小老板对他说。

      他望着小老板虔诚的眼睛,那眼里的自己同样的坚定。虽然和他想象中的白首之约不同,可不惧白云苍狗,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他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礼成咯!"青衣男子拖着长音高声吟喝了一句。

      几息之后,身上最后的那点阴冷也散去,只听兜里有一声轻微的"吡啵"声,伸手一摸,原来是那面请神鼓裂了。

      待二人酒盏空空,一阵眩晕后,他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院外,日头正高悬头顶,晒在身上暖的很。

      "诶,你俩是来吃席的吗?来得早了点,还得等两个小时呐,先进屋坐坐吧?"一个娇俏的女声在身边响起,红衣红裙,正是新人。

      他看向身后,站在那的不是小老板又是谁?

      他递上一枚红纸包后就向那女孩告辞了,然后回头对小老板问:

      "这种大事你怎么都不提前跟我说?"

      "我也是才知道的,你家太爷说你身体受不住他的寒气,再耽搁下去你就得跟你师叔祖辈似的上族谱了。你没收徒弟,常家承你师父恩情想要保你一命,让我今天过来,他好找个法子让我替了他,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法子是这样……"

      "……"姓常的这个大骗子两头忽悠!

      赵元西问:"……我看那帖子你写的是‘四白’?"

      "那不是你养我时候给取的名字么。"

      小老板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舔了一下指间上的伤口,说:

      "我之前没告诉你我的事是怕你不信,我怕你嫌弃我。但是我保证我没同你讲过假话,你要是还有想知道的,想问的,等我们回家,我都讲给你听,好不好?"

      他想想也确实是这个理,说道:

      "那好"

      "我想以后就都住你那了,好不好?"

      "好"

      "回城里也要住你那"

      "好"

      小老板冲他咧了一个快扯到耳根的笑:

      "我今晚还想去你屋,好不好?"

      "好"

      "我要用人形……"

      "……好,哎呀你可别墨迹了,什么都好,赶紧给我回去做饭,花了钱席都吃不上。"

      "好啊,想吃什么……"

      相怜倍相亲,一世一双人,他想着,也许就是这样的吧。

      (微型剧场)

      "我怎么觉着我们配合你演这么一出就换一顿酒有点亏呢,老常你这么诓俩孩子真的好吗?"

      "老胡你这话就不对了,夸张了点而已哪就是诓了?再说了那些个老东西一个两个的都把孩子托付给我,现在互相有个照应不是正好,我可得歇歇了。"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你做的都是天大的好事。"

      "我也这么觉着,我觉得我最近的修为都莫名的涨了。"

      是吗?那自己以后也撮合一对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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