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淳于歌

89、因果

　　东洲城中暴雨连下三日，洪水淹没了大半民居，弟子们既要救灾又要御魔，最后死伤甚众，城中百姓也伤亡不少。
　　这几日，且离临时担当起了宗主的职责。但他到底年纪轻，说话没分量，底下老资历的掌事们不大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韩思珈看得分明，联络了一批忠于玉墟门的人，惩治了一些办事不力、敷衍塞责的人，杀鸡儆猴，才算是勉强把局面稳住了。
　　暴雨停后，弟子们又要忙着安置百姓，清理洪水退去后淤积的泥沙。韩思珈和且离亲力亲为，指挥弟子们各司其职。

　　百姓被转移至别处后，很多民居都空了下来。韩思珈经过一片刚刚清理干净后的民房时，听见一阵细微的铃声。铃声传来的巷子深处，一个人影闪过。
　　弟子们在远处忙碌，韩思珈趁着无人注意，快步走到巷子尽头，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虞无邪背着一个黑漆盒子，指了指身后的几人。
　　冷绣丹走上前来，眼眶还红着：“我哥在哪儿？”
　　韩思珈沉默片刻道：“盛公子没能留下遗骨，就让殊儿与他父母葬在一处吧，若是你们愿意，我会在旁边为盛公子立一衣冠冢。”

　　“不需要，”冷绣丹神情冷淡，“把他的……他的遗体交给我，我带他走。”
　　“冷姑娘……”
　　“韩姐姐，”虞无邪意外开了口，“把他的遗体送出来吧，玉墟门是他葬身之地，这里对他而言也许不是一个长眠的好地方。”
　　韩思珈看着她和冷绣丹坚决的神情，最终道：“好，我想办法送他出城。你们……带他去个好地方。”

　　那一晚，且离等山上的人散了之后，又返回去，把既同安置在盛清潭和且陵的祠堂里。这里本就少有人来，东洲出了事，日常打扫照料此处的人都不得空，便不容易叫人发现。
　　夜幕降临后，东洲城没了往日的热闹和灿烂灯火。一辆马车从云梦丘下悄声往无人的城南而去，得且离示意的两名守城弟子已打开城门，马车出了城后向西绕了几里路，在一处树林旁的茶棚外停下。

　　茶棚里点了许多灯笼，亮如白昼。几张小桌拼成一张简易的床榻，铺了松软的褥子。茶棚四周垂着白布，围而成帐。且离背着既同从马车里出来，默不作声将他放在上面。
　　不知是否因为当时既同体内灵力充沛，即使死后三日，他的外貌也没有丝毫变化。若不是身体冰冷，一眼望去，会以为他不过是陷入了沉睡。

　　冷绣丹在他口中塞入一枚聚魂丹，而后擦去他眉心的血迹和朱砂，在上面用朱砂重新画了一个符纹。
　　韩思珈站在一旁，不解道：“冷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救他。”冷绣丹头也不抬，手上不停，解开了既同的衣裳，露出胸腹时，她忽然低低惊呼一声，眼泪顿时落了出来。

　　“这是，”林见山看清之后，惊道，“这好像是当初困住归远的法阵图……”
　　那些符纹用刺青纹成，密密麻麻遍布周身。冷绣丹捋起他的袖子，发觉手臂上也全是一样的图案。
　　她捶了一下桌子，气道：“在魔君庙的那半个月，他就是在做这个。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打算好了，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抬头看向韩思珈，“我哥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且离对韩思珈说了祭台发生的一切，再加上林见山说盛途就是死于这个阵法，她便清楚了。
　　虞无邪道：“此阵据说可缚神，修为再高也逃不过。我在伥海时见过这个，只不过我不感兴趣，没有细看。”
　　“难怪。”且离喃喃了一声。

　　韩思珈怜爱地轻抚着既同鬓边，哽咽道：“我一直没有弄清楚且陟在后山设的那个祭台是用来作什么，除了几个心腹，此事他从未对他人提起。直到现在我才懂了，且陟是想要通过祭台作法，将凌霄仙君之魂引入既同的身体。玉墟门若能有凌霄仙君这颗大树庇护，其它宗门自然只能臣服。既同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在自己身上刺下法阵，想要借此与凌霄仙君同归于尽，让且陟的计划失败。”

　　“凌霄那种小人，若真的复活，只会祸乱人间。”虞无邪冷声道，“既同他救了整个中原。”
　　“小人？”且离奇怪道，“仙君不是为了救苍生而死，怎么……”
　　“离儿，目睹了祭台上发生的事，你还相信他真的心系苍生吗？他既为救苍生而死，便已全了自己的道，又为何执着于重生。他的魂魄为何在人间流连百年不肯离去？”韩思珈拍拍他的手背，“凌霄仙君，不能再出现在这世上。”

　　且离语塞，冷绣丹用药水将既同身上的刺青洗得淡了些，再画上新的符纹，一边问道：“成了吗？”
　　“当是成了，”韩思珈犹豫一瞬后，又道，“只是东洲城这场雨来的蹊跷，我怕……”
　　“没关系，”林见山淡淡道，“便是不成，我们也会设法让它成。这个中原，是我们所有人的中原。”

　　“不过，至少他达成了一个心愿，借凌霄的手杀了且陟，”韩思珈轻轻笑了笑，“也不算毫无收获。”
　　且离惊愕地看向她。

　　冷绣丹画完符纹，退到一边，林见山和虞无邪同时施术，那些符纹亮起光，闪了几闪，又灭了。
　　林见山摇摇头：“此阵本就是逆天而行，我和虞姑娘修为不够，这点灵力维持不了多久，要么借助法器，要么找修为更高的人，要快。”

　　“我们带他回药阁，再去信问问樊姐姐。”冷绣丹镇定道，替既同整理好衣衫，便示意林见山把他背回到马车上。
　　韩思珈交给他们一块铁牌，道：“这是玉墟门紧急情况下的信物，在境内可畅行无阻，若遇到什么事，便给我来信。”她又将遇仙剑递给虞无邪，“这是既同交给我的，我想，这可能和无欢有关。”

　　虞无邪一愣，抽出剑身，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不同之处：“这把剑重铸过，”她抚着上面淡淡的暗纹，“这是我哥的骨头，他替我哥找到了。”
　　且离站在韩思珈身边，闻言身体一僵。

　　等到马车在夜幕中走远，再也看不见之后，且离回身，看着灭了灯后，漆黑之中的茶棚，语气僵硬道：“娘，你为什么这么恨爹，以至于乐见他的死。是因为他害了别人性命，还是为了玉墟门的壮大而执意请回凌霄仙君呢？”

　　“他害了别人性命，还不该死吗？”韩思珈看向且离，目光如剑，“为一己私欲，牺牲无辜之人的性命。你也看见了，既同在祭台上受了怎样的折磨，那个时候，且陟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你看得很清楚。一个漠视他人性命的宗主，配不上这个位置。”
　　且陟低头道：“我知道，只是洪水退了，我们连他的尸身也找不到。他毕竟是我爹，他死了，我至少也该好好将他安葬……”

　　韩思珈长叹了一口气，将且离拥进怀里：“离儿，我当初来到玉墟门，是为了我的私心。事到如今，我对得起盛姐姐，对得起我自己。但在这世上，我唯独对不住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你。原本我想等到你再大些，能够完全担得起玉墟门的重任之后，再告诉你真相。但若我现在不说，以后你只会更加痛苦。我们在茶棚里坐坐吧，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两人走进去坐下，点了一盏如豆小灯。
　　韩思珈看着天边隐隐显现的晨曦，说起了自己的来历，还有与盛清潭的渊源，说到她那时抱着还在襁褓中的且殊，做下了一个决定。

　　盛清潭死后，她和沈停及族人们一路逃到伥海附近的一个村子，却听到几个修士又在谈论如何进入伥海。
　　这个村子是勾望夜人建起的，供来中原采买物资、打听最新消息的人落脚歇息的地方。他们敬重魔君，悄悄在村里建了一座魔君庙，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位置。
　　后来有的族人觉得生活在这里也挺好，便也有人定居下来，帮助安顿来往的族人。

　　虞无欢的死让韩思珈意识到，这里有一个神秘而强大的人，觊觎着伥海里的族人，且难以对付。尽管百年来从未有人成功闯进去过，韩思珈却不敢冒一丝风险。且陟一定会四处寻找且殊的下落，若她勾望夜人的身份暴露，且陟必定会想尽办法入伥海去，到时候伥海之中也不安全。她必须找一个人完全之地。

　　时近中元，鬼门将开。毫无头绪的韩思珈去魔君庙祭拜，想让魔君给自己一点指引，接下来应当怎么做。
　　没想到，魔君庙后竟开了一处鬼门，她眼看着虞无欢的魂魄进了这扇门。她心中一动，跟了上去，借着虞无欢身上的鬼气掩盖自己的气息。

　　她在一片荆棘丛后发现了一间隐蔽的竹屋，于是在此设下法阵，留下荷包作阵眼，也当做信物。那时虞无欢神智混沌，只想寻回自己的骨头。好在他死去不久，勉强还认得韩思珈。
　　她便以替他寻回骨头为条件，让他照顾年幼的且殊。她去寻了一具新尸，让虞无欢寄居其中，又在尸身上施下术法，控制着虞无欢学会照顾且殊。

　　这扇鬼门挨着魔君庙，也许受人间香火影响，十分不稳定。韩思珈反因此找到办法，在庙后设了一个法阵，供虞无欢出入。她给了照料魔君庙的庙祝一笔钱，若来祭拜的人少了，便请他每隔几天替自己供奉上新鲜的牛乳等吃食。
　　她安排好一切，才去和沈停诀别，不顾他的挽留，再次回到了海楼城。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有孕，但她还是弄伤自己，假意失忆，因为她要查清盛清潭被害一事是否有隐情。她成功留在了且陟身边，逐渐发现他行事有异常之处，只是一直不能找到明确的证据。

　　后来生下了孩子，她有意留心，便看清了且陟为人，心胸狭窄，虚伪多疑却惯会作戏，便更加笃定海楼的事有蹊跷。就这样，一转眼在玉墟门耽了二十年。

　　听她讲完，天已大亮。
　　晨风吹灭了灯火，且离觉得自己被灯油的气味熏得头痛，一时更无法理解韩思珈的话：“娘，你在说什么，我、我不明白……”
　　韩思珈静静地看着他，轻轻一叹：“离儿，且陟并不是你的父亲。”

　　韩思珈厉不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