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淳于歌

75、死生

　　“你说他是盛清潭的儿子？”族长虞知凡从座位上起身，“带我过去看看。”
　　虞无邪领着他往渡口走，一边问：“您认识盛清潭？”
　　虞知凡轻叹一声：“那时你还小，不知晓这些事。当年盛清潭夫妇到海楼除魔，救了咱们族里的几个人，因此结识了。可后来不知怎的，有人知道了咱们族里的秘密，把那几个族人抓去，其中就有你的哥哥。他们夫妇二人为了救人才不幸遇害，你哥哥本来已经逃走了，可是担心盛清潭夫妇的安危，回去找他们，才被那贼人杀害了。”

　　虞无邪愣怔一瞬，又问：“他们知道族里的秘密吗？”
　　虞知凡浅笑：“你个丫头，当然知道，盛清潭那么精明的人，救人之前自然是要弄清楚那些人抓人的原因。他们后来救人时，嘱咐族人们回去的时候务必确保没有人跟踪。其实那时候族人们信任他们，邀他们先躲入伥海。他们拒绝了，担心那些贼人会跟上来，发现进入伥海的办法。无邪，他们夫妇保了我们一族的平安呐。”

　　“所以哥哥在鬼界照顾他的那几年，冥冥之中反而成了报恩。”
　　虞知凡却摇摇头：“也不算，思珈那丫头心思多，恐怕她正是知晓这一点，才选择把孩子交给无欢。盛清潭夫妇的仇我们本该报，只是族内的事更加重要，牵系整个人界的安危。所以思珈才会独自离开伥海，她性格执拗刚毅，便是你沈叔也留不住她，唉。”

　　他们走到渡口，临进门前，虞知凡见一个守卫捧着两把剑，惊道：“这剑是谁的？”
　　守卫答道：“屋里那两个男人的。”
　　“我说的这把。”虞知凡指着那柄通体漆黑的剑。
　　守卫茫然地摇头：“沈叔交给我们时并未细说……”
　　“是既同的，”虞无邪道，“他用这把剑破了且陟的阵，所以才受了重伤。”

　　她刚说完，虞知凡已经疾步进了屋子，顾不得和冷绣丹及林见山说话，先走到床边打量了既同片刻，道：“像，像，确实是他们夫妇的孩子。”说着又挽起既同右边的袖子，用一只枯瘦的手在他手臂上轻轻抚过。
　　“他不过金丹境，竟能破了这剑的封印，难怪会被反噬。”他视线在冷绣丹和林见山身上扫过，最后看向冷绣丹，“是你把这股力量阻在他手臂内的？”

　　冷绣丹点点头：“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只是他这只手臂……”
　　虞知凡道：“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你做得很好。但这只手臂保不住，只能废了。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确保它不会萎缩或者腐坏，剩下的事交给我们。”
　　冷绣丹疑惑地看向虞无邪。
　　“他母亲是我族人的恩人，我们会全力救他的。”虞无邪言简意赅。
　　冷绣丹终于放松下来，虞知凡叫来守卫：“带他们去庙后山顶上的屋子，让姜长老他们开启结界，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结界。还有你们两个，”他指着冷绣丹和林见山，“除了给他治伤，剩下的时间不要呆在里面，我会在外面给你们安排住处。”

　　守卫要上来背既同，林见山阻止了他：“我来吧。”
　　虞知凡亲自在前面带路，领他们离开渡口，进入一个村寨模样的地方，而后沿着石板路绕过一处高大的栅栏围住的地方，继续往山上走。
　　那栅栏里面有一座朴素的庙宇，虞无邪告诉他们：“这里供奉的是寂云魔君。”

　　林见山惊讶道：“你们信奉的是魔君？”
　　虞无邪淡淡道：“当年既同在鬼界的住处就在魔君庙后面，你觉得是仙君好还是魔君好呢？”
　　林见山苦笑道：“我现在也分不清楚了。”
　　“以后你们会知道的。”虞无邪也不解释，就这么丢下一句。

　　爬上了半山腰，冷绣丹才发现他们身处一座海岛上，海岛四周浓雾弥漫，与外界彻底隔绝。但海岛之上阳光普照，全然不受雾气的影响。只有东南面的天上，隐约有一条黑线，延伸至雾气的边缘。
　　山脚下房屋星罗棋布，族内的人在其中来往穿梭，秩序井然，或是劳作，或是设摊售卖一些杂物。这里的生活看起来很是平静安宁。

　　在山的另一面，有一个巨大的铜炉露出了一角，冷绣丹猜想那是这里的医士炼药所用。她想起虞无邪称呼这里的人为族人，便问：“你们的族名叫什么？”
　　虞知凡却代虞无邪答道：“勾望夜，是海楼的古语，意思是‘应该被诅咒的窃贼’。”
　　冷绣丹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虞知凡笑了笑：“我们的故事以后你慢慢就了解了，但有一点，我们并不以这个名字为耻。”

　　既同就要睡过去时，忽听见盛途又在叫他：“骨头，骨头，别睡，醒醒。”
　　他想要醒来，又觉得太过困倦，心想不如睡一觉之后醒来再说。然而盛途的语气越发急促，声音始终贴近他耳边。
　　“骨头，快醒醒，既同！”

　　既同猛地睁开眼，入眼是冷绣丹惊喜的脸。他茫然地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
　　“哥？你还好吗？”冷绣丹去探他的脉，他却一下子坐起来，急切地在屋子里寻找什么。
　　“哥，你在找什么？”
　　“归远，他去哪儿了？他方才还在这里。”既同看看自己身侧，没有盛途的踪影。
　　冷绣丹沉默一瞬，才道：“哥，你忘了吗？他已经……”
　　“这是哪儿？”既同打断她的话。
　　冷绣丹只得答道：“伥海，虞姑娘的家乡。她说我们去药阁和万渊宗都不安全，要像让你安心养伤，只能来这儿。”

　　一顶素色床帐，几张简单的木桌和木椅，以及狭小简陋的竹屋，和在鬼界的住处十分相像。所以醒来时，既同没能从梦境中脱离出来。
　　伥海，那个他只在地理志里读到过的神秘的地方。

　　刚刚冷绣丹说养伤，他没有觉得不适的地方，片刻后才发觉，自己未曾感觉到右臂的存在。他伸手摸了摸，没有熟悉的被触碰的感觉。
　　冷绣丹黯然道：“我……我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保住，这里的族长也说，已经保不住了。”
　　“没关系，”他轻声道，“一条手臂而已。”再怎么也比不过失去盛途的痛苦。

　　“这世上总有我们力不能及的事，我终究没能救下他。”

　　“哥，你要是难过……”

　　难过？很奇怪，心脏那里却没什么感觉，好像当时在那片花树林里，看着盛途消失的时候，心已经痛到麻木，到现在还没能恢复。
　　“我方才梦见他了，梦见我们没离开过鬼界，一直在一起，直到长大。或者那不是梦，此时才是梦。等我醒来，他就还在我身边。”他复又躺下去，闭上眼睛。但竹屋外风拂过林子的飒飒声太过吵闹，他无法再入睡，也不知该如何从这场梦境中醒来。

　　心口处一阵绞痛袭来，继而蔓延至全身。好像有利刃在他的身体里划过，一寸寸地将他的血肉和骨头剥离。
　　他的梦境未醒，心脏却从麻木中醒来了。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地离他而去，过往的经历，回忆，那些欢愉和痛苦，都一齐消失了。脑子里只剩下一幅画面，是盛途在东洲的河岸上替他簪好花，歪着头看他。

　　眉眼、笑意，落在肩头的花瓣，画面里的一切纤毫毕现，清晰刻骨。他必须永远地记住这一幕，因为此后永远，他也只能在这一幕里寻找盛途的身影。
　　原来这就是剥离他血肉的利刃，提醒他永远失去了盛途的最美好的一幕。

　　如果他从未离开过鬼界，盛途便也不会离开。如果那没有熬过那次断骨之痛，如果他当初死在那个沼泽地，如果他一开始没有和盛途相遇，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盛途只身去追白藤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意识到不妥，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痛下杀手，早点赶去盛途身边。

　　是他的愚钝和心慈手软造成了这个结果，所以他应当做点什么。
　　盛途说过，要这世上再无玄天宗，要查清母亲被害的真相，要为陈风，为这世上枉死的人造一片新的天地。
　　那么他就为他做到这些好了。等到这一切了结，他应当去鬼界，履行对鬼王的承诺。也许盛途会在那里等他，笑意吟吟地说，说好一起下油锅，可不能失信。
　　盛途一定会在那里等他。

　　既同在心里坚定了这个念头，为了和盛途的重逢，他等过十几年，再等等又何妨，便是二十年，五十年，或者百年，不过是一些无意义的时光罢了。上一次，是盛途先找到了他，这一回，轮到他去找盛途了。

　　那便从且陟那里开始，那天他用的那个阵法非同一般，以盛途的修为竟毫无反击之力。他要弄清楚那阵法是什么东西。
　　盛途最后叫了他骨头，每当他这么喊时，语气里都有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缱绻，叫既同脊骨酥麻，心底的悸动便又浮上来。

　　骨头，骨头，那天混乱之中，还有谁在这么喊着。既同一个激灵，是虞无欢，但那既不是在叫他，也不是在用这两个字表达什么意思。虞无欢就是在说骨头，那从他身体里被抽走的骨头。
　　如果那个人是且陟，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既同睁开眼睛，抹去眼角已经冷去的泪痕，哑声问道：“我的剑呢？”

　　写到这里，勾望夜一族的秘密应该比较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