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淳于歌

74、死生

　　“沈叔，怎么换了你来渡口？”
　　沈停拉下黑巾，露出一张中年人的面孔：“魏叔年纪大了，族长让他回去休息。我来这里，想着若是思珈回来，我也能第一个知道。”
　　虞无邪一愣：“思珈？韩思珈？”她一向知道沈停有个心上人，但族里的人只唤她韩姐姐或是韩婶婶，沈停也没有提过她的名字。

　　“是啊，怎么了？”
　　“她，”虞无邪一顿，“她在东洲，我见着了。”
　　“什么！”沈停身子一晃，“她……还好吗？说没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虞无邪沉默一瞬，才道：“她已嫁了人，还有了孩子。她还有事要办，没提过回来的事。”
　　沈停苦笑：“知道她安好就行了，二十年了，总算等到一点消息，无邪，谢谢你。”

　　虞无邪把虞无欢拉到旁边：“这是我哥，我把他找回来了。”
　　沈停看出他的模样有异，猜到几分：“找到就好，你爹娘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你一个人在外面想必受了许多苦，快上船，我们早些回家。”
　　“沈叔，”虞无邪指着身后的冷绣丹几人，“他们，是我的朋友，我想带他们一起进去。”

　　沈停往她身后看了看：“有你作保，我虽然不担心，但此事还需族长决断。他们可以先去渡口等着，兵器也要交出来。”
　　虞无邪给了林见山一个安心的眼神，他便将自己和既同的剑交给沈停，而后背着既同先上了船。
　　等几个人在船舱中坐定，沈停挥动船桨在空中一划，雾气徐徐合拢，遮蔽了海岸。沈停在船桨上轻轻一敲，那桨便自动划动，推着船缓缓向前。

　　船在途中改变了好几次方向，但银月始终挂在船的前方，像指路的灯塔。
　　林见山和冷绣丹都蒙着眼睛，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亮光透过了蒙眼的黑布，两人身体往前一倾，沈停道：“到了，下船吧。”

　　冷绣丹接下黑布，走出船舱一看，只见一条长长的栈道通往岸边，栈道两边有两栋建在水面上的小屋。水面上漂浮着不知名的花瓣，朝阳从背后把水面映成橘红色。
　　虞无邪走上栈道，对他们道：“你们现在那边屋子里住着，等我去禀告了族长再来找你们。”

　　小屋里一应用品都十分齐全，只是门口站着几个高大的守卫。小屋另一边，依旧是长长的栈道，通往被一排花树遮挡住的岸边。
　　虞无邪带着虞无欢走了，林见山走到窗边，望着不见边际的大海，道：“等既同好了，我要去海楼，调查既同父母的事。既然此时和且陟有关，说不定还能找到点有关归远母亲的线索。绣丹，这里很安全，你们就暂时留在这儿吧。”

　　“可是，你一个人去……”
　　“我猜虞姑娘安顿好我们以后，也会去那里再查查她哥哥的事，到时候我与她一道，若有什么事我就回来，你放心。”林见山笑笑，“我得给自己找点事做。”
　　冷绣丹默然，最后只得道：“那你千万小心，不要逞强。”
　　“好。”林见山在窗边坐下，“当初大家在一块儿，几次以为要分开，却又没有分开，就习惯了热闹。可没想到，分别竟然会来得这么突然，命运真是无常。”
　　冷绣丹看着他，说了一句自己也不相信的话：“我们还会再见的。”

　　既同做了一个长而乱的梦，梦中的情景过于真实，以至于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
　　他和盛途在鬼界一起长大，自始至终没有分开，成年后他们便常出去，在镇子里找活计，挣些钱，便不用总是去偷寂云魔君的供品。

　　两人做完活，私底下无人的时候，盛途就抱着他，轻轻吻他的眼睛和嘴角，带着无限的缱绻依恋唤他：“骨头，我们就这样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好不好？”
　　可是既同无端地流了眼泪，心脏绞痛着：“我也想，可是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既同看着他，伸手去触摸他温暖的脸颊和嘴唇，轻声道：“你已经死了。”

　　盛途不解地笑：“你在说什么傻话，是不是昨晚做了噩梦。我不是在这里吗？不是好好抱着你吗？”
　　“我不知道，”既同也变得有些茫然，“是噩梦吗？你那么痛，还说你失约了。”
　　“当然是噩梦，”盛途温声道，“我何曾失过约？等我攒够了钱，我就去买喜服，我们成亲好不好？”

　　“成亲？为什么要成亲？”
　　“因为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成了亲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我会让你快活，让你忘掉那些噩梦。”盛途抱紧了他，“骨头，再亲亲我。”
　　既同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听了他的话，闭上眼凑了上去。

　　然而下一刻，他们却站在了魔君庙里，盛途把桌上的供品全都装进布袋子里。既同觉得奇怪：“我们不是不用再拿供品吗？”
　　盛途道：“反正放在这里也是坏掉，他早就死了，也享用不了。这里的人也是蠢，不供仙君却供魔君。”
　　既同觉得有哪里不对：“为什么不能供魔君？”
　　盛途笑了：“因为魔君很坏啊，你没听过吗？百年前魔君想要用魔物统治人间，还滥杀无辜，是仙君阻止了他。”

　　既同摇头道：“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盛途扭过头来，盯着他：“我以前是怎么说的？”
　　“你说古籍中记载的也不一定全然可信，我们未曾亲眼见过，难断他们孰善孰恶。”
　　“是吗？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盛途走过来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又把梦里的事当真了？”
　　既同摸着额头上的痛处，心想，那些是梦吗？

　　他抬头看向魔君的塑像，那张被面具遮住，带着笑意的脸忽然缓缓转向他，笑意更深：“阿霄，你盯着我做什么？”
　　既同一愣：“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阿霄。”他扭头去找盛途，却找不见人。再四下一看，他们早已不在魔君庙，而是站在高处，和魔君一起俯瞰着脚下的万里河山。

　　魔君脸上的面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英俊面孔，左边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疤。
　　既同伸臂搭在他的肩上，畅快道：“寂云，原来这就是站在高处的感觉。你看，地上的人都已经看不清了。”
　　寂云感叹道：“高处的景致果然不一样，不过，我还是觉得站在下面时，看到的景色更美。这里看不到人，也看不清一棵树，一朵花，看不见飞鸟翔空，鱼跃急流。还记得我们之前遇到的那株凤凰木吗，开花的时候，要站在树下看才是最美的。”

　　既同心想，是啊，那些细致的美景，只有身处其中时才令人陶醉。就像当初他和盛途在魔君庙外的河岸上看到的桃花。但他嘴上却不屑道：“你马上就要入新的境界，怎么还是总贪恋凡间的东西。如此非但境界不能精进，只怕被俗世情.欲烦扰，反走火入魔。”
　　寂云笑道：“阿霄忘了，我本来就是修魔道。我体质不适合修仙道，所以才另辟蹊径。也正因此我才能追上你，和你一起站在这里。”

　　既同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问：“寂云，修魔道是什么感觉？会被那些魔物影响吗？心中会滋生恶意吗？”
　　寂云摇头：“修魔道只是三千大道中的一条罢了，学习魔物修行的方法，但也是和仙道一样汲取灵气。恶意来自于本心，而非修道的法子。不过这种办法虽然快，根基难免不如你厚实。你如今进展虽然慢了一点，却是一步一步往前，一旦突破，实力只会在我之上。”

　　既同淡淡笑道：“你别担心，等到修成仙身，你再慢慢稳固根基，也来得及。到时候我们一起遨游天地，守护苍生，岂不逍遥快活。”

　　天色暗了，既同站在一处山洞前，身后是浓重的血腥气。
　　“寂云，”他大喊，“你现在经脉邪走，内息紊乱，靠自己没办法调整。你先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不行，”山洞里传来寂云痛苦的声音，“我杀了人，杀了好多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能看见他们。阿霄，救救我……”

　　既同想要回身去看那血腥味的来源，但他控制不了身体，只对寂云感到痛惜。自己当初提醒过他，他却一意孤行。如今大错铸成，一切为时已晚，除非，除非废了寂云的修为，让他变成普通人。
　　如此想着，他告诉了寂云。山洞里寂静了片刻，传来寂云愤怒的声音：“你是故意的，你嫉妒我先入了新境界，眼看我失控，便想借此毁了我，你自己做人人崇敬的仙君，让这世上的人只信奉你一人！”

　　一阵黑雾包裹了既同，待到雾气散去，他发现自己手提长剑立在云端，脚下山崩地裂，血流成河，城镇被大火吞噬，魔物在其中奔跑咆哮。寂云站在他对面，手中的剑上萦绕着淡淡的黑气。
　　“凌霄，”寂云神情狰狞，语气森寒，“你阻我大计，今日我不能再顾念旧情放过你。这个世界只能臣服于我。”

　　两剑相交，铮鸣声在天地之间激荡。

　　既同猛地惊醒，盛途正躺在他旁边，见状忙起身抱住他：“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既同愣愣地看着他：“也许你说的是对的，魔君确实是个恶人。”
　　盛途轻笑：“你怎么还在想这个，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在既同额头落下一吻，“我们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就像现在这样。睡吧，我抱着你，不会再做噩梦了。”
　　既同闻言，只觉眼皮沉重，困意袭来，忍不住闭上眼睛要睡过去。

　　梦中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