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淳于歌

68、死生

　　尸群在已被燎成灰烬的荒原上悄声潜行，它们从玄天宗境内出发，绕极北无人之地，疾行数月，才抵达万渊宗结界之外的地方。
　　夜深时分，春意未及北地，风仍旧是冷的。巡逻的弟子往毛领里缩了缩脖子，望着西边渐沉的月亮，对同门道：“是不是快到换班的时间了？”
　　“嗯，”同门打了个呵欠，“还有一刻钟，他们会按时起来的，我们再巡一圈就差不……呃……”
　　同门的话音戛然而止，站在他身后的弟子看着刺穿同门心脏的利爪慢慢抽了回去，刚要拔剑大喊，心脏便已被同样的利爪洞穿。

　　无数活尸穿过结界，如入无人之境，摸进营帐中，结束了许多还在睡梦中的人的性命。一个起夜的弟子站在远处，骇得因胆寒而失声。帐篷布不断地被鲜血浸润，一名女弟子从底下挣扎出来，胸口血流如注。

　　她抬眼看见了那名弟子，向他伸手：“示警，去隐幽堡，示……警……快……”
　　弟子终于回过神来，传信符都放在帐篷里，他没办法去取，权衡一息后扭身拔足狂奔。

　　号角声刺破了隐幽堡的夜色，“夜袭！夜袭！活尸夜袭！”收到消息的守城弟子奔入樊府，摔倒在樊与鹤面前，气喘吁吁，“宗……宗主，活尸穿过结界，袭击了守卫的弟子，只有一人生还。他说，这些活尸起码上万……”
　　“慌什么？”樊与鹤镇定如常，“银刺谷出了事，万渊宗自然也会是其目标。天音三响，召各宫宫主和主事去议事堂。”
　　近百名宫主和主事接到消息，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议事堂，出去上任战死后新增补的，剩下的里面近三分之一都偏重于听从霜夫人的命令。

　　樊与鹤点出他们的名字，道：“活尸夜袭，以它们的速度，不日便将抵达隐幽堡，诸位先率弟子过去，务必拦住它们，不能让它们南下。夫人尚且未归，我需坐镇于此。之后我会再点人前去支援，事情紧急，诸位这便出发吧。”
　　那些人面面相觑，有些迟疑。

　　樊与鹤握紧了刀柄，道：“诸位若有疑虑，可畅所欲言。”
　　几位宫主沉默片刻，齐声道：“属下领命。”

　　支援是三日后才到的，不过数十人，最后只剩一名主事幸存，在同门纷纷战死，却仍未等到更多支援时，他终于领悟了一件事，带着重伤逃回隐幽堡。
　　城门没有打开，绝望彻底吞噬了他。尸群已离得不远，主事在城墙下厉声大笑：“樊与鹤，你为夺权不惜残害同门，今日引狼入室，你也终不得好死！”

　　城楼上守卫的弟子眼见主事气绝而亡，有些惊慌地对身旁的人道：“师兄，宗主他真的……”
　　“噤声，”师兄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守城主事，语气平静道，“宗主下的令，我们只管服从便是。”

　　当晚，一场春雨入城来，阴云遮盖了月光，雨幕阻挡了火光能照亮的范围。浓重的湿气阻碍了人的嗅觉，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尸群踏过城墙下主事的尸身，堆叠起来，跳上了城墙。
　　示警的号角声只响了一次就倏忽止住，靠近北城门的民居里最先传出尖叫。

　　一名主事闯进樊与鹤的书房，颤声道：“宗主，活尸入城了。”
　　“什么！”樊与鹤起身，踢翻了椅子，怒视坐在角落阴影里的人，“你不是说活尸会原路返回吗？”
　　那人悠然起身，理了理身上朴素的长袍，轻笑：“蠢货，你真不应该把海霜晓留在你身边的人支走，”他走到灯光之下，抬手打翻了桌案上的香炉，里面仍燃烧着的香料洒落出来，烫坏了桌案上的文书，“否则也不至于连香的味道变了都不知道。啊，那人还真是有几分本事，不过一点香而已，就让你这颗脑子变得蠢钝如猪，对我的话深信不疑。樊宗主，我可是铜山小狐狸啊，狐狸狡猾，不可信的。”

　　门口主事勃然大怒：“无耻贼人！”他刀未出鞘，长剑便穿透了他的胸膛。
　　周霁的心腹从门后走出：“少宗主，人都到了。”
　　“你，你，”樊与鹤大怒之下，连话也说不出，只觉胸中瘀滞，气出不顺，吐了两个字之后，胸口一阵剧痛，吐出两口黑血来。

　　“啧啧，”周霁轻轻一推，便让他倒在地上，“樊宗主，女儿是你自己赶走的，银刺谷是你让我去攻的，你的宫主和主事们是你派去送死的，这可怪不得我。你威风半辈子，怎么不知道‘作茧自缚’四个字呢。”
　　他抽出腰间的长剑，搭上樊与鹤肩头，温声道：“放心，你的万渊宗，我会好生替你照料的。”

　　清晨时分，春雨停了，大雾笼罩了隐幽堡，雾气锁住了浓烈的血腥味。活尸们变得安静，立在城中各处。
　　周霁手里提着一颗人头，缓缓走到城中最高的潜龙台上，手高高举起，借台上用于示警的号角让自己的声音传达全城：“樊与鹤已死，若想活命，午时前到潜龙台前的广场，弃械投降。少来一人，我便屠百姓一千！”
　　他知道那些躲藏起来的主事们在听，说完一遍后便回到了樊府。

　　樊抱朴藏在柴房里，一手抹去不停让自己视线模糊的眼泪，一手不停颤抖地在传信符上写字：活尸夜袭，父亲遇难，速求。
　　“救”字才写了一半，柴房的门砰地被踢开，周霁那冷得浸骨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抱朴兄弟，怎么躲在这里，叫我好找。”

　　樊抱朴在符中注入灵力，眼见它烧成灰烬，才缓缓回身，红着眼睛仇恨地盯着周霁：“我娘还有我姐姐很快就会回来，她们一定会杀了……”
　　心腹一脚把他踢翻，周霁笑得弯下了腰：“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只有樊与鹤那个蠢货才生得出你这样的蠢货。樊抱朴，你这辈子除了躲在你娘怀里哭，还会什么？我要是你，都无颜苟活在这世上，早一头碰死了。不过我想，恐怕你连自戕的胆子都没有。”

　　心腹揪着樊抱朴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跟在周霁身后，距离午时还有半个时辰时到了潜龙台上。
　　樊见素的头就放在号角前，樊抱朴闭上了眼睛，不管怎么强忍，眼泪还是滚落出来。
　　周霁手指点着木栏杆，笑道：“怎么，抱朴兄弟连自己的父亲也不敢看？你得好好记住啊，你爹是怎么死的，以后才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台下宽阔的广场里，渐渐有人过来，先将佩刀扔了，而后走到中央，仰头看向台上的周霁，高声道：“以百姓作人质的狠毒之辈，你以为你能万渊宗臣服于你吗？你便是杀尽万渊宗门人，也永不得民心！”
　　“噗，民心，”周霁嗤笑道，“这东西操纵起来，可比想象中容易。放纵活尸南下的可是樊与鹤，我确实要让万渊宗的百姓们，好好记住这个人，是如何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空旷的广场站满了人，有各宫宫主和主事，有上上下下各级弟子。周霁把樊抱朴推到前面，凑在他耳边道：“睁眼看看，这下面的人，可比你有种多了。”
　　樊抱朴终于睁开了眼睛。广场上站着的，有他熟悉的主事们，也有他从未见过的弟子们。他们无一不是浑身浴血，面上、身上满布伤口。

　　“抱朴兄弟，你替我数数，人是不是都在这儿了。他们是你的门人，你应该最清楚，谁来了，谁没来。”周霁如毒蛇吐信般，将那些淬了毒的言语刺进樊抱朴的身体里，只等他一张口，便会发动致命的攻击。

　　樊抱朴哪里知道，可他记得周霁此前的话，犹豫片刻，在台下无数门人或愤怒，或鄙夷，或漠然的表情中下了决心，道：“都、都在这里了。”
　　“是吗？”周霁依旧笑着，狭长的眼睛里闪着阴毒的光，“抱朴兄弟既然这样说了，我自然是信的。君子一言既出，自当守诺。你的门人，换来了全城百姓的命。”
　　他抬手轻轻一招，围在广场周围的活尸便扑了上去。

　　樊抱朴再次闭上了眼睛，周霁叹了口气：“你这么胆小，我都不忍心杀你了。想必你很想念伯母和樊妹妹，既然你已送了信去，我们便等着她们回来吧，你们一家人分离许久，也该聚聚不是？”

　　银刺谷内，霜夫人看完传信符上的字，在原地僵坐了片刻，把灵符烧毁后，才起身找到海容：“娘，我不宜离开隐幽堡太久，这便动身回去。让素儿留在这里等我的消息吧。”
　　海容点点头：“隐幽堡没来消息？”
　　“还没，”霜夫人躬身向她行了一礼，“银刺谷此番元气大伤，正好素儿还可以帮忙休整。弟弟已经没了，还望娘珍重己身。”

　　海容微怔，轻抚她的脸颊，道：“你也是，另外，鸮部的人我抽了十个出来，你带她们一起过去。有什么事就及时传消息过来。”
　　“好，我就不和素儿辞行了，还请您代为转告。”她向着樊见素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招手让弟子们跟上，匆匆往北门赶去。

　　两个时辰后，一只通体漆黑的小雀落在盛途肩头，用诡异的声音叫了两声，盛途一伸手，小雀嘴里便吐出拇指长的一卷纸来。
　　他展开一看，失声叫道：“樊姑娘……”
　　既同站在他旁边，将那上面的字看得清清楚楚：樊与鹤死，隐幽堡陷，且陟称收到求援，已带人北上。

　　想给樊与鹤点一首《自作孽，不可活》，又叫《不作就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