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淳于歌

67、死生

　　那些衣服完好的活尸皮肤上果然画有法阵，将他们全部杀死之后，尸体们的行动变得迟钝且没有方向。
　　盛途将它们引向城墙边的一个角落，既同依旧发不远处的树木，用枝条将活尸们重重围住。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众人都松了口气。城里还有落单的少部分活尸，陈风和林见山分开去清理。

　　要解决掉所有的活尸还需要点时间，银刺谷的人都已经疲累不已，准备先休息一会儿。
　　虞无邪拉着虞无欢走到一边，替他清理身上的血迹。

　　在一个偏僻角落里，一只活尸撞坏了封闭的木门，闯进了屋子里。屋里的人发出惊叫，陈风正好在不远处，听见后急忙赶过去，冲进门内将活尸砍成了几块。
　　前面的地方，一个十来岁的黄衣小姑娘护着另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惊恐地看着他。

　　“没事了，你们安全了。”陈风怕吓到她们，暂时把弯刀收回鞘中。
　　黄衣小姑娘忽然大喊一声：“小心！”
　　陈风立刻拔刀回身，然而黑色的爪子划过，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破了他的皮肤。在未及感知到疼痛时，陈风只觉得周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无力地倒了下去。那贯穿了他心口和丹田的利爪这才缓缓从他身体里抽出。

　　黄衣小姑娘呆愣一瞬，眼见那活尸就要起身，想也没想便夺过陈风手里的刀，向活尸砍去。
　　本能支配着她的身体和动作，当她回过神来时，地上便只剩下残肢和刺眼的鲜血。
　　“哥哥……”她跪在陈风身边，双手捂住他脖子上的伤口。

　　变故发生时，既同几人第一时间赶过去，却只看到黄衣小姑娘跪在陈风身边的情形。
　　他和盛途上前按住陈风的伤口，手指点在他周身的穴道处，以此止血。冷绣丹和闻人杕这时才跑来，见状忙喂他吃下药丸，随后检视伤情。

　　丹田处已彻底损毁，心脏也被刺穿好几处。冷绣丹一言不发地为他扎针止血，尽力让心脏继续搏动着。
　　陈风意识到了什么，紧紧攥住盛途的手，咳出两口血后，断断续续道：“我、我这辈子过得很开心……畅快，没什么……遗憾了。所以千万……咳咳，千万别让虞无邪那家伙，把我炼成……和、和无欢一样的傻子。”他无力地笑了笑，“我要直接往生，投胎转世。到时候……这个世界已经变好了，对不对？”

　　盛途点点头：“会的，一定会。”
　　陈风安心道：“那就好……盛大哥，我要偷懒，不能陪着你们了……”他把目光投向门外，眼神渐渐失了焦点，“郁姐姐……”
　　门外并没有郁娘，她留在了东洲附近为他们传递消息。

　　“让她别伤心，”陈风最终只吐出一句，脸上带着几分潇洒的笑意，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朋友们……后会有期……”
　　他的视线定格在了某一点，再也不动。
　　“那药对修复伤口有奇效，只需要多一点时间就可以，”冷绣丹拿出布条替他裹住伤口，“继续和他说话，别让他睡过去……”

　　闻人杕抓住她的手，迫使她停下：“丹儿，他走了。”
　　冷绣丹甩开他的手，怒视着他：“你是药阁的人，药阁只管治病救人……”
　　“丹儿，”闻人杕提高声量，“这活尸是专用来对付修士的，下手便直指心脏、丹田和颈部，同时三处致命伤，便是阁主在也无回天之力。”

　　冷绣丹终于松开布条，苦笑道：“学了十多年，不过一场徒劳。”
　　她跌跌撞撞出了门，既同正要起身，樊见素按住他肩膀：“交给我吧。”
　　盛途也站了起来，对林见山道：“照顾好他。”而后提着剑往东南城角去。
　　既同忙跟了出去，两人一路沉默着，来到被木枝困锁住的尸群面前。只听凛凛剑吟，长剑穿透木枝，在尸群中无声地穿梭着，毁灭剑锋所到之处的一切。

　　尸群的低嚎在片刻后彻底止息，阳光洒遍了被鲜血浸透的城墙，整座城归于死寂。
　　“玄天宗，”盛途低低笑着，“我要让这世上，从此再没有玄天宗。”
　　既同紧握住他的手，轻声道：“那便掀他个天翻地覆吧。”

　　冷绣丹站在一处屋檐下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无意识地搓动着手上的血迹。樊见素走到她旁边，静静站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抱歉，原本……”
　　“我们不来，死的也许会是那个小姑娘。”冷绣丹没让她继续说下去，“这是陈风自己选的路，他不会后悔。我们都不后悔。我只是气自己，永远迟一步。如果我再用功一点，如果我的医术再好一点，如果我在药阁的时候，再多看两本医书，也许就能找到彻底毁掉活尸的办法。可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永远会晚一步。”

　　“没有人是全知全能的，”樊见素拿出帕子，替她擦拭着血迹，“哪怕是凌霄仙君，也无法掌控着天道运行的起始行停。我这一生，也曾有过无数悔恨和遗憾的瞬间。但是陈风，他还那么小，却说人生已了无遗憾。他只是怕我们从此停留在这一刻，无法再继续往前。”
　　冷绣丹抬头看她，她便淡淡一笑：“银刺谷的人相信，生死只是轮回循环，而不是始终。所以我也相信陈风的话，我们一定后会有期。无论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我们都会和他再相遇的。所以，我们都先忘掉那些自我的鞭笞，在与他重逢以前，去造出一个他想看到的人间吧。”

　　和陈风相识是在盛途十七岁的时候。那时他无法消化身体里原本不属于他却强加进的修为，每日饱受折磨，脾气也变得暴躁，好在有郁娘和林见山在一旁照顾。
　　他们到了一个村子，遇见一个鬼修吃活人涨修为。
　　陈风父母去世得早，也没多少余财。陈风不想此后受人欺负，就拜了个混吃混喝的散修为师，修行了几年，靠着不错的天资，竟也有了点成色。他一腔少年热血，从师父那儿学不到什么后，就提着一把缺了口的剑离开故乡出来闯荡，正正好遇见那个吃人的鬼修。

　　他什么也没想，蒙头就上，要除恶证道，结果被那鬼修踩在脚底下，要撕了他，吸他一身灵气。
　　这一幕被盛途三人撞见，盛途正被头痛折磨，满腹怒气没处发泄，上去三两下把那鬼修打得灰飞烟灭。

　　陈风趴在地上惊得忘了动弹，直到盛途转身要走，才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大喊“师父”。盛途自己年岁还不大，怎么可能收徒弟。一脚把陈风踢开，声音沙哑：“别烦我。”
　　陈风不以为意，爬起来掸了掸衣服，笑嘻嘻道：“您要不肯收我当徒弟也行，但能不能让我跟着你。我保证，只要您吩咐一声，我鞍前马后，什么都做。”

　　盛途不理他，径直走了。陈风一个人屁颠颠跟在后面，和郁娘以及林见山搭话。两个人不胜其扰，赶又赶不走，只得由他去了。
　　就这么被他跟了半年，到了一座小城。城里一家姓王的富户被一寄居在镜子里的魔物缠上，每过几日夜深时分，那魔物便出来吃人。王老爷命人把镜子扔掉，拿镜子的人却被拖进去吃了。

　　玉墟门的弟子能解决此事，但要价太高，王老爷实在付不起，只好请了几个散修来。那几个人倒是能对付那魔物，却起了借此讹诈王老爷的心思，不仅在他家白吃白喝，还逼迫王老爷把自家的两个女儿送出去供他们消遣。

　　王老爷没料到引狼入室，愁得一夜白发，悄悄找人想把两个女儿送出亲戚家躲藏。那几个散修知道后，提着剑来追，正要杀死那些护送的家丁时，被盛途几人拦住。
　　散修逃之夭夭，盛途几人送两位姑娘回去，得知来龙去脉，要了一半的价钱答应除魔。

　　那魔物借着镜子里的幻境躲避修士的追杀，只毁坏镜子并不能毁去幻境，盛途几人商议过后，让陈风守在外面，他们三个进镜子里除魔，陈风自然满口答应。
　　然而，那几个散修不甘心，悄悄跟回来，见盛途几人进了镜子里，便要毁了那镜子让他们永远困在里面。

　　陈风拼死去拦，等到盛途几人出来时，他身上挨了好几刀，一身的血，还在与那些散修搏杀。
　　这次盛途没有手下留情，把那几个散修杀了扔去城外，回来时医士正给陈风裹伤，他疼得龇牙咧嘴的，还嘿嘿笑：“一点也不疼……嘶，我打得可痛快了。”

　　离了王富户家，盛途去玉墟门经营的兵器铺，花高价打了两把弯刀递给陈风：“看你招数比较适合这个，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当不了你师父。你要愿意，叫我一声大哥吧。”
　　“盛大哥！”陈风笑得眉眼弯弯，“你这么厉害，能不能教教我？”
　　自那以后，四个人的旅途就变得热闹起来。

　　当初相识相伴的情景，有许多在记忆里已经模糊，唯独陈风那张笑脸尤为清晰，好像不知什么时候，他还会突然跳出来，叫一声“盛大哥”。
　　此时他却静静躺在地上，脸色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如纸。盛途和既同替他清理了身体，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虞无欢挤上前来，在他胸口上轻轻拍了拍，而后把他抱起来，嘴里哼着以前哄既同和盛途睡觉时的曲子，缓缓往城南的墓地去。

　　海容让人伐了桃枝架起火台，虞无欢把他放了上去。黄衣小姑娘一路跟着，这时走到火台旁，拉住陈风冰冷的手，说：“哥哥，我叫海云落，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就来找我，我一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夕阳和大火同时燃起，少年果如一阵风般逝去了。
　　他从此骨染桃香，葬在银刺谷，成为了此门中人会永远铭记的英雄。

　　陈风没了。
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