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淳于歌

47、爱恨

　　蒙面女子一直在对某些问题避而不谈，既同也不想勉强，但他想知道，是怎样的恶人才会对一个少年下这样的毒手，为何要抽了他的脊骨。但他猛地想起这蒙面女子一路追着自己北上，想要那把剑的情形，脑子里闪过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
　　拿人骨炼剑？他不敢相信，虽然这世上有不少邪恶之人，会用活人或者尸体进行炼制，就比如他们之前遇到的活尸。但凌霄仙君便主修剑，整个中原所有宗门，乃至百姓，都相信剑是修士灵之所聚，本该象征着端方清正，锻造的材料必然也取之于天地之中自然生长的材料。无论如何，不会有人做出拿人骨炼剑的事。
　　这样的人修出来的必定不会是道心。

　　他说不清是愤怒更多还是心疼更多，下意识地看向盛途，想求一个让自己心安的答案。但盛途会安慰人，却不会遮掩真相。既同看得出来，盛途也猜到了答案。
　　他用着尽量温和淡然的语气，让这真相不那么残酷冰冷：“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人心之恶也从来没有什么准绳。既同，看清它，但不必接受它。”

　　既同强压下那些汹涌的情绪，也更加明白蒙面女子为何对人如此提防，她既不愿提及这件事，他便不该宣之于众，于是转开了话题：“你是怎么找到他的？是上次在鬼界遇见的时候吗？因为他感应到外面的人是我，才发出动静，让你有了误会？”
　　蒙面女子点点头：“要查出是谁杀了他，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问他。我错过了中元节，不知怎么入鬼界，后来路过寂云魔君的庙宇时，进去祭拜，正好遇见他在偷庙里的供品。他一见我就跑，我追着他穿过一个法阵就到了鬼界。他跑到一个小竹屋里，里面堆了一屋子的食物，早就腐烂了。我原本以为他是个饿死鬼，因为执念才去偷人的食物。可他一只手里攥着半截断香，念叨着什么‘骨头’，而他的脊骨也不见了。”

　　她只是猜测，本没有直接的证据。青年很明显意识混沌，无论是诱哄还是威胁，问他的名字，他却只答‘骨头’。后来，她尝试了最后一次。
　　“虞无欢，”她叫出他的名字，“你还记得我吗？”
　　青年明显一怔，她便又叫了一声：“虞无欢，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是吗？”
　　青年垂下脑袋，把断香抓得更紧，委屈道：“无欢的骨头没了，好疼，好疼……”

　　时隔多年，她终于露出一点笑容：“以后，不会再让你疼了。”
　　她把虞无欢封进骨筒里，想要原路返回，那阵法却不知为何消失了。她被困在了鬼界，因为身上的生人气息遭到鬼的追杀，又一次错过了中元节鬼门大开的时机。
　　她一路和虞无欢说话，讲起他生前的事，唤醒了他部分的记忆。后来虞无欢就学会帮忙掩盖她的气息。所以既同和盛途遇见她时，才感觉她身上的鬼气浓重。
　　女子说完，虞无欢轻轻靠在她身上，像在跟谁炫耀似的：“妹妹。”

　　外面的风雪停了，月光透过破烂的窗户洒进来。屋子里一阵寂静，木头在火中发出爆裂声响。
　　许久，闻人杕道：“这么高兴的日子，本应该畅饮庆贺，只可惜这里没有酒。”
　　“还是早点休息吧，”樊见素最后提议，“我猜周霁肯定以为我们直接回药阁，在这边设伏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之后韩羽她们回去肯定会撞上陷阱，不如我们先过去看看，把陷阱除了，如何？”

　　既同赞同道：“我现在也不需要急着往南边赶了。”
　　盛途道：“大家休息吧，我来守夜。”
　　一路奔波加上大战活尸，众人都已疲累不已，各自找地方休息。既同毫无睡衣，靠着矮墙坐了一会儿，等其他人都睡熟后，起身走到盛途身边。两人站在门外，仰头看见明月高悬，霜华洒遍广袤的平原。

　　“鬼界的月亮虽然也是这样的圆，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景致。”既同想到了鬼界那永远没有变化的铜色月亮，“但我还是觉得很好看。”
　　盛途轻笑：“我也觉得。”

　　“抱歉，没能早点回去找你们。”既同不知不觉也捻着一缕头发搓弄着。
　　盛途微微一叹：“那个时候你才六七岁，话都说不利索，更别提认字了。我一心只想着让你安全无虞，却没想到这样的你在修行过程中，要经历多少别人都不会经历的困难和挫折。我其实都做好了等你一辈子的准备，可你看，不过匆匆十载，你就已经来寻我们了。”

　　既同垂下眼睛：“你可以失望的。”
　　“骨头，”盛途换了称呼，走过来替他将被风吹乱的发丝理顺，“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了。早知道那个老修士根本不懂得如何为人师，我宁愿让你留下。他说的那些话都是放屁，你做得很好，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做得好。这样，等之后有空了，我和你一起回去看你师父，顺便好好教教他，应该怎么当师父。”

　　既同被逗得一笑：“你肯定会是世上最好的师父。”
　　“那可不一定，”盛途摸了摸鼻子，“我之前盯着陈风修炼，他背地里不知道骂了我多少呢。”
　　既同笑意更深，或许是因为皓月皎洁，夜风太过温柔，让人的心神都放松下来，浑然忘了这世间的一切，眼里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身体也不受控制。他看着盛途，脱口而出：“我好想你。”

　　盛途怔住，向来沉着稳重的人眼里有几分慌乱，既同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在这奇怪的氛围烘托下，让他也瞬间慌了，错开视线，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
　　但短暂的沉默过后，盛途说话了：“我也很想你。”

　　既同登时有了勇气再去看他，本以为会看到带着笑意的揶揄表情，却只看到一双认真的眼睛，瞳孔在月色下显出一点浅浅的琥珀色。他微微一伸手，便触碰到盛途的指尖，在无声的夜色里，鼓起勇气抓住了它们。
　　盛途笑了笑，紧紧回握住他。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鬼界的？为什么会离开？”既同急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离开后发生的一切。
　　“好像是大概十三岁的时候吧，”盛途意识到那段时光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久远，许多事情在回忆里原来仍旧清晰，“我们回到小屋里，无欢一直很低落，也不爱陪我玩了。我骗了他，用半截根本没点燃的香，告诉他香燃尽了你就会回来。但他还是把我照顾得很好，每天晚上哄我睡觉。可后来有一天，我跟着他去庙里拿吃的，那群修士这么多年竟然还没放弃，又攻入庙里。我被他们抓住，无欢为了救我差点死掉。我们逃进法阵之后，他几乎完全失去意识……”

　　盛途一个人拖着虞无欢回到小屋里，害怕他不会像第一次那样醒过来。守着虞无欢的那段时间，盛途都忘了刻痕记时间，所以他说不清过了多久虞无欢才醒过来。
　　在那段孤独又担忧的日子里，他做下了一个决定，他要离开鬼界。他不知道既同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但那些修士肯定守在庙外，不杀了虞无欢不会罢休。只要他还在，虞无欢就必须冒险去外面拿食物。
　　不如去找既同，他想，打听打听总能找到，老修士不肯再收一个弟子，他可以留下做洒扫，或者就在离既同近的地方找个活计谋生。他计划了很多，最后终于等到虞无欢醒来，简单收拾了点东西就让虞无欢送自己到了庙后门。

　　虞无欢好像感觉到他要离开，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并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消失在山石后面。
　　“对不起，不能在这里陪你了，但至少你能‘活’下来，我也会努力活下来。说不准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那个时候可能骨头已经回来找你了。”盛途最后留下这么一番话。

　　上次他和虞无欢出来，觑见庙后的一株桃花刚抽芽，今日离开，桃树上已冒了花骨朵。盛途悄悄从后门绕出去，翻过一段矮墙，出了庙门后沿着河岸狂奔，沿着既同离开的路线追了上去。

　　“但拐过那两株玉兰树我就不知道要去哪儿了，”盛途哭笑不得，“还说去找你呢，天大地大，上哪儿找去？我一路打听，问有没有人见过你们，可谁也不知道，即使见过，也并不知道你们去了哪儿。从那以后我就四处流浪，误打误撞开始修炼，后来又认识了陈风和林大哥。对了，还有一个人，她去东洲帮我查点事了，她叫郁娘，等到了东洲我介绍你们认识，你会喜欢她的。”

　　盛途简短地说完，便问：“你呢，跟着那个老疯子还好吗？”
　　“挺好的，师父虽然嘴毒了点，但是很照顾我，我跟着他四处游历，过了几年，他说要让我专心修行，就带我去了苍冥山里，日子过得枯燥极了。难怪你出来找不到我，那个时候我们刚好入山。”既同说得更简单，比起盛途一路惊险的经历，他过去这些年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盛途之前：尊师。
盛途现在：那个老疯子。
哎呀，这种暧昧涌动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