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淳于歌

41、爱恨

　　既同从记事起，就一直生活在鬼界，和一个面容苍白隐隐发青的青年居住在一片荆棘遮掩住的小竹屋里。
　　青年肢体僵硬，总是没什么表情，后背有一条自颈部延伸到臀部的巨大豁口，从外面可以看见他没有脊骨，但上半身也奇异地像寻常人一样，似乎被什么支撑着。他不会说话，张嘴只会发出“骨头”两个字的音，所以既同直到五岁前，也只会发这两个字。

　　不过常年的相处让两人只靠这两个字就可以领会对方的意思。
　　青年：“骨头（想吃点什么吗）？”
　　既同：“骨头（昨天你带回来的那个，圆圆的东西，很甜）。”
　　青年：“骨头，骨头（那我之后再去拿几个）。”
　　这两个字后来也成为了既同的称呼。

　　既同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这世上有叫做父母的人。他不知道人间的颜色，未曾见过花红柳绿、清河汤汤，未曾听过莺啼鸟啭，只听过鬼魅的低语，只见过昏黄的天和横亘不变的圆月。
　　他以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因为青年对待他总是很耐心温柔，所以他生活得很快乐。

　　他不知道记录时间的方法，只知道远方那阵哀怨低泣的声音响过三次后，青年会离开竹屋一阵子，回来时会带着让他感觉肚子鼓胀的东西，有的东西他会很喜欢，有的东西却不爱吃。但喜欢的东西不会总是有，运气坏的时候，可能都是他不爱吃的。

　　这些东西青年都不吃，只喂给他，除非他实在不喜欢，青年就会尝试着咬几口，或者直接扔掉。久而久之，青年摸准了他的喜好，尽量给他带回喜欢的东西。
　　长到四岁时，既同起了好奇心，想跟着青年去他拿东西的地方。但青年阻止了他，并且第一次用严厉的语气要求他留在竹屋。

　　既同表面上答应了，却在青年离开后偷偷跟了上去。他终于看见了荆棘之外的地方，阴冷、昏暗，黑暗之中好像躲藏着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他第一次感到恐惧，但还是壮着胆子跟上青年。
　　直到他走得脚掌酸痛，青年终于停了下来，拨开一块山石前的苇草，迈步走了进去，身影顿时消失不见。

　　既同瞪大了眼睛，跟上去拨开苇草，伸手却只触摸到冰冷的石头。
　　“骨头，骨头！（你去哪儿了，它把你吃了吗！）”
　　青年没有回应。

　　四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几缕黑气缠上他的双臂，一个低沉带着诱惑的声音在他耳边道：“鬼界何时来了个生人，竟然是这样一个可口的小娃娃。孩子，跟我走，我给你好吃的。”
　　然而既同全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感觉黑气触及到皮肤冷得彻骨，很不舒服。
　　他摇着头试图摆脱黑气：“骨头！”
　　那声音嗬嗬森笑：“原来是个傻子，怕不是被父母扔进来的。乖孩子，跟我走，我一定比你父母更疼爱你，我不会让你疼的。”

　　黑气拖着他往远离山石的方向走去，但那也并不是小竹屋的方向。既同不肯去，一路挣扎着。黑气被磨得没了耐性，缠住他的身体，卷着他疾速往前掠去。
　　既同急得大喊：“骨头！骨头！”

　　青年的身影出现在山石前，他眨眼间便到了黑气的面前，两只眼珠因为愤怒几乎要突出眼眶。他张大嘴，露出一口黑森森的牙齿，咬在了那黑气之上。
　　黑气惨叫一声，未及求饶，便被青年一口一口吞噬干净。

　　既同落在地上，摔得屁股生疼，顾不上哭，便要扑进青年怀里去。青年却推开他，气急败坏道：“骨头（不是让你呆在家里）！”
　　既同低垂着脑袋，心有余悸又委屈，抽抽噎噎道：“骨头（对不起）。”
　　青年任他哭了一会儿，才俯身把他揽进怀里，一双枯瘦粗糙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而后把他背在背上，准备回家。

　　青年背上的豁口硌得既同很不舒服，但他还是紧紧抱住青年的脖子，埋首在他乱蓬蓬的头发里，晃着两只小短腿问：“骨头（你拿了什么回来）？”
　　青年提着一只袋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骨头骨头（骨头喜欢的）。”
　　既同立时高兴起来，嘴里突然哼唱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调子。但青年显然很喜欢，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于是他就用“骨头”两个字编出一首歌来，因为是毫无章法的胡乱瞎唱，青年根本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但也跟着哼唱起来，两人就这样慢悠悠向着家走去。

　　这样平静悠然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既同五岁的时候，当然他自己并不知晓年纪这回事，只是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变大，视野也逐渐变化。他长成了一个瘦骨伶仃的小男孩，因为消瘦，一双眼睛大得有点诡异。

　　一天，既同正和青年在院子里追着玩儿，忽然听见荆棘丛外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呼喊着：“救命！救命！”
　　两人急忙跑出去看，一个人影就这么撞上既同，两人都跌倒在地。既同被撞得生疼，正要哭，青年已经提着他和那个人影跑回院子里，因为后面有许多团黑气追了过来。青年能对付一团，却对付不了这么多。

　　既同不知道缘由，但这个荆棘遮掩住的小院从来没被那些东西打扰过，这里是安全的。
　　等到回过神来，既同才有空去打量那个人影，看清楚对方的样子后，他捂住嘴惊得说不出话。
　　那是一个和他长得一样的人，同样的瘦骨伶仃，同样健全的肢体，同样会滴溜溜转动的眼珠，还有会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

　　既同试探着伸出手去在对方脸上戳了戳，感觉到从指尖传来的温热。但对方却惊恐地拍开他的手。
　　青年直直地盯着那个小男孩，嘴角开始淌下口水，喃喃念叨：“好吃，好吃。”
　　这是既同从没有听过的发音，他学着青年的发音，指着小男孩问：“好吃？”
　　青年兴奋地点头：“好吃！”

　　既同了然地点点头，原来这个人叫好吃。然而下一刻，他就看见青年吸溜着口水，抓起好吃的胳膊，要咬伤一口。
　　他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肚子饿了，看见喜欢的食物就是这个反应，赶紧把青年推开。
　　而叫好吃的男孩在看清青年的面孔后，吓得惊叫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青年不高兴地回来，抓住好吃的一只手，强调道：“好吃！”
　　既同把好吃护在身后，严肃道：“骨头好吃，骨头（我知道他叫好吃，但你不能吃他）。”
　　青年不甘心：“骨头（为什么）？”
　　既同指了指好吃，又指了指自己：“骨头，骨头（他和骨头长得一样，你要吃骨头吗）？”
　　青年急忙摇头，像是终于明白了他的逻辑似的，失落地放开好吃，蹲到角落里，默默搓头发去了。

　　既同吃力地把好吃拖到屋子里的床上，他不知道这个人怎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但他惊觉这个世界里原来也有和他长得一样的，会呼气的人。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好奇？兴奋？
　　但他知道，自己也保护这个人，让他安然无恙，这样就会多一个人陪他玩了。
　　想到这里，他一刻也不肯离开好吃，就坐在床边，睁着一双大得诡异的眼睛盯着对方，看着他不断起伏的胸膛，偶尔伸出手指放在他鼻端感受从里面呼出来的热气，然后在放在自己鼻子底下，感觉对方的热气好像要烫一些。

　　他又去摸好吃的手和脚，数他的手指是不是和自己的数目一样，然后是脚趾正当他准备脱下好吃的裤子，看他是不是有和自己一样的另一个东西时，好吃突然醒了过来，大叫一声，缩到角落里去，警惕地盯着他。

　　既同眨了眨眼，道：“骨头（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好吃皱了皱眉，视线在屋子里扫来扫去，身体做出随时会逃跑的姿态。
　　既同感觉得到他的恐惧，便指了指自己，道：“骨头，”又指了指他，“好吃。”说完，试探着把手放到他手背上。

　　好吃急忙缩回手，但在两人双手相触的一瞬间，他也感受到了温度，登时也睁大一双眼睛，露出了既同刚看见他时一样的表情。
　　既同仍把手平伸着，晃晃手掌，五指收拢又张开，然后还把脚上一双快要穿坏的鞋子脱掉，露出灵活乱动的十根脚趾。

　　好吃终于稍微镇定下来，往门口看了一眼，发现门关着，便放心地往既同身边挪了挪，然后同样把手指戳上他的脸。
　　有温度，好吃放松不少，道：“你是人？”
　　既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他按照自己和青年的交流方式，便跟着重复道：“你四人？”

　　好吃好看的五官又皱在一块儿：“我当然是人，我身上是暖的，你也是。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些鬼东西不会来抓你吗？”
　　既同不理解这噼里啪啦一长串是什么意思，艰难地跟着重复：“我当然四人……我森……我四……”
　　后面的他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丧气地骂了一句：“骨头（真难说）！”

　　好吃见和他难以沟通，又着急起来：“这里是哪里？安全吗？我可以在这里呆两天吗？等那些狗东西走了我就离开。”
　　既同听他又噼里啪啦说了一串，几乎要崩溃，但还是努力继续学：“仄里……是……哪里？安全吗？我……我……”
　　他又不会说了！

　　好吃终于反应过来：“你不会说话？”
　　见他这句说得短，既同终于高兴了，跟着说了一遍：“你不会缩话？”
　　虽然有点小小的差异，但可以忽略不计。而且我终于会说了，既同有点骄傲地叉了叉腰。
　　这回轮到好吃崩溃了：“好不容易遇到个活人，竟然是个傻子！”

　　既同：骨头，骨头（你才是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
好吃这个名字就是如此草率的定了下来。不过长大后的盛途说错了，好吃会一直好吃的，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