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淳于歌

36、是非

　　樊见素仍坐在位置上，甚至未曾起身，只是盯着周霁，目光一丝也没有分给那支价值不菲的玉簪。
　　樊与鹤面露不悦，冷声喊道：“素儿，不可失礼，还不起身？”

　　樊见素冷冷一笑，终于站起身来，走到周霁面前，道：“多谢少宗主好意，不过我不喜钗环，家中首饰也够用。此物贵重，愧不敢受，还请收回吧。”
　　周霁动作一僵，随即不以为意地一笑，压低了声音道：“我与妹妹初见，乍然定亲，妹妹心中不悦也是常情。不过，今日只是定亲，我们来日方长，以后慢慢相处，有了感情再办婚礼也没关系。今日众修士都在场，妹妹如此行事，只怕伯父那边为难。”

　　樊见素笑了：“我是家中长女，未曾有过兄长，少宗主这声‘妹妹’怕是叫错了人。”
　　周霁见自己搭的台阶对方全然不放在心上，只得尴尬地看向樊与鹤。
　　樊与鹤脸色早就黑沉如炭，他本想借着庆功宴的机会逼迫樊见素同意这门婚事，因为他认定樊见素一心为万渊宗着想，必定不会公然在席面上做出有损万渊宗名声的事。没想到他还是猜错了，此刻碍于有外人在场，他也不好发作，只能勉强笑道：“素儿怕是害羞了，你且先收下这簪子，有什么想说的，一会儿宴会结束之后，咱们一家人慢慢说。”

　　“父亲误会了。”樊见素丝毫不给他面子，“我从一开始就没同意过这门婚事。父亲何必一厢情愿，非要为我定亲。”
　　樊与鹤一掌拍在桌上，碗碟砰砰作响，发出碎裂的声音：“放肆！子女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你撒泼胡闹之理。”

　　樊见素还没说话，冷绣丹却站了起来：“樊宗主这话却无道理，为何子女婚事要父母做主。要嫁的人是樊姑娘又不是你，为什么要按照你的喜好来？要我说，成亲这种事，谁喜欢谁就嫁，怎么却要强逼别人？”
　　闻人杕吓得酒醒了一半，没料到冷绣丹突然掺和起万渊宗的家事来，可反应过来后，拍手大笑道：“师妹说得好！”

　　药阁一众弟子向来同心，见师兄发话，一个个都卯着劲儿鼓掌。既同自然也要给点面子，也笑着拍手，陈风一见有热闹可凑，双手啪啪拍得最响。
　　樊与鹤怒目圆睁：“我万渊宗的家事，还轮不到药阁置喙！聂孤辰近年来是越发糊涂了，怎么教出这么没规矩的弟子来！”

　　冷绣丹道：“这和药阁无关，只不过我和樊姑娘同为女子，因此明白她的感受罢了。至于规定，那也不过是人定的。在药阁，就没有父母强逼女儿嫁人的规矩。反倒是今日见此情景，倒让我长了见识。我说怎么这世上，竟有女子嫁给一些卑鄙无耻之徒，原来是因为婚事全由他们父母做主，定亲以前，双方连面也没见上。不过，我看樊宗主贤夫妇却琴瑟和鸣，不知这门婚事是否由令尊令堂做主的呢？”

　　此话一出，场上众人齐齐变色，谁不知道樊与鹤少年丧母，未及弱冠，父亲也死于情杀。这话不仅是公然在樊与鹤脸上扇巴掌，连带着亦对周霁明嘲暗讽。
　　樊与鹤手下一个心腹弟子怒道：“臭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嘴上斗巧，小心惹祸上身！”
　　周霁手下一名圆脸弟子也冷笑道：“药阁岂止是没规矩，更是没教养，什么下九流都招进门中做弟子。光我听说的就已经不堪入耳。现在看来果然没错，妓.女的女儿嘛，学的自然是一身狐媚勾引的功夫，只招裙下臣，岂会像正经人家的女儿一般下聘成婚。聂阁主人到中年也不曾婚嫁，难不成，招这样的弟子，是为了学点房中之术……”

　　他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嗡鸣，剑气飒然，一柄长剑刺进圆脸弟子身后的柱子。圆脸弟子惨叫一声，嘴角被划开一条大口子，鲜血溅得桌上菜肴皆红。
　　药阁众弟子本已气极，想要动手，却不知被何人抢了先。

　　一群看戏的修士面面相觑，找不到剑的主人。只有霜夫人认出了那把剑，愣了一愣，把目光放在了仍坐在席上的既同。
　　众人跟随她的视线看过去，便见一直以来温润和煦的人此时面如霜冷，盯着周霁冷笑：“玄天宗的弟子如此口出污言，这便是玄天宗的门风吗？”

　　周霁忌惮药阁的人，早已着人把来的一众弟子底细打探了个清楚。因此冷绣丹的身世在跟着周霁过来的弟子中间已不是秘密。周霁的心腹见门人被伤，要动手，被周霁一个眼神制止。
　　既同站起身来，腰间只坠着一把空空的剑鞘。他踏步向前，朝周霁逼近一步，道：“贵门弟子对妓子之事如此了解，不知诸位都做了谁的裙下臣？原来玄天宗教的，是怎么逛妓馆？你们的规矩，是学会怎么做下三滥的嫖客？还是说，你们学的，才是如何招揽裙下臣？我竟不知，大名鼎鼎的周宗主，原来是个老鸨子。”

　　“放你娘的狗屁！”玄天宗一名弟子大骂，要冲上来动手。
　　既同两指一转，长剑在玄天宗弟子旁边划过一道流影，回到鞘中。那些弟子只感剑气锐利森寒，几乎要划破他们的皮肤，顿时背生冷汗，不敢再有所动作。
　　闻人杕看着既同，眨了眨眼，复又大笑拍手：“好个既同，说得真不错，你怎么又把我的话抢去说了？”
　　药阁众弟子：“……”
　　师兄今晚到底喝了多少酒？

　　周霁脸上的肌肉颤了几颤，才总算维持住一个虚假的笑容，道：“玄天宗的事不须道友操心。今天是我玄天宗和万渊宗联姻之日，道友何必多管闲事，徒惹麻烦。”
　　“呵！”盛途拇指和食指轻轻搓动几下，“人家姑娘可没答应嫁，哪儿来的联姻。啧，做人也不能太自以为是吧。”
　　“就是，”陈风剔着牙道，“周少宗主，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是两宗联姻，你跟樊姑娘提什么亲，这簪子应当交给樊宗主才是。”

　　一些修士哪见过这种热闹，想笑又不敢笑，坐在位子上弯着腰，憋得双肩颤抖不止。樊与鹤脸颊涨红，将灵气灌注于胸口，吼道：“都给我闭嘴！”
　　众人只觉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满屋的杯盘均裂为两半，有修为低下的修士，耳朵里已渗出丝丝血迹。

　　林见山脸上难得泛起杀气，嘴上却还开着玩笑：“看来樊宗主这两天是休息好了，灵力恢复得很好嘛。”
　　陈风又开始捂着肚子笑。

　　樊与鹤恨恨地扫了他一眼，继而道：“今日是我万渊宗的庆功宴，不是诸位放肆的地方！若诸位还如此口无遮拦，休怪我不顾情面。”
　　大部分修士怕真的得罪万渊宗，终于安静下来。趁着全场寂静，樊与鹤转而对樊见素道：“你身为我万渊宗子弟，受宗门生养之恩，如今却要恩将仇报，置万渊宗的脸面于不顾吗？”

　　樊见素昂头挺胸：“我从十四岁开始，便与其他宗门弟子一道，行使守卫万渊宗的职责。此次北方魔物入侵，我未曾有过一丝胆怯避战之心。我吃了百姓奉养，也尽了护他们平安的义务。时至今日，我不欠万渊宗任何东西。”
　　周霁还欲再劝：“樊妹妹，此次联姻非为你我二人私情……”

　　“少宗主慎言，”樊见素严肃道，“我和你之间，没有任何私情。玄天宗既有心和万渊宗修盟，为何一定要用联姻的方式。不如遵照古礼，两宗宗主择一地会见，共修盟书，同订盟约。”
　　周霁沉默片刻，苦笑道：“原是我一厢情愿，看来樊妹妹是铁心铁意，不肯同意联姻。卿既无情，我自不该纠缠。罢了，我这便回去，禀告家父……”

　　他话还未说完，樊与鹤便急了：“贤侄稍等，她一时赌气的话，怎可当真。”
　　“素儿，”樊与鹤语气冷硬，“你当真固执己见，不肯回心转意？我万渊宗不养无用之人，今日你不答应这门婚事，从此便不再是我万渊宗门人。”
　　樊见素神色一动，正要答话，霜夫人先开口了：“宗主！不过是一门婚事，若不成，修盟还有别的方式。她是你的女儿，何必如此绝情？”

　　樊与鹤一肚子的气没发出来，也不再顾及霜夫人的脸面 ，冷笑连连：“绝情的是你的好女儿。她执意要在宴会上大闹一场，惹来外人笑话，想要让此事再无回转余地。我樊与鹤养了她二十多年，已是尽了我为人父的本分。现在我把选择权交给她，要么，顾全父女之情，乖乖嫁人，要么，就此断绝关系，她以后要嫁何人，与我无关。”
　　樊见素拢在宽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定定地看着樊与鹤，片刻后方道：“樊宗主既然如此说了，那么自今日起，我便不再是万渊宗人。以后前程己定，各不相干。”

　　“姐！”樊抱朴全程不敢发一言 ，直到此刻才发现局面已不可挽回。
　　敞厅外忽听砰砰砰连续炸响，原来是时辰到了，预备好的仆人们点燃了用于庆祝的烟花。绚烂的烟火升上天空，转瞬即逝。
　　樊与鹤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他看向周霁，发现他神色比想象中平静，似乎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而这个结果，本也该是他乐见其成的，毕竟他不担心联姻不成，两宗就一定无法结盟，只不过与他意想的计划稍有出入罢了。然而，他却也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些烟花一起化为白烟消散了。

　　骂人骂得好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