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淳于歌

19、善恶

　　马队星夜兼程，路过大一些的城池时才停下来休整。好几名药阁弟子一起出行的盛况平日少见，一旦在城中停留，就有不少患了疑难杂症的上来求药，其中多以肺病为主。药阁弟子能治的都给开了方子，带来的药几乎去了一半。
　　陈风和林见山一进城就四处闲逛，了解风土人情和万渊宗的治理方法。万渊宗辖地多矿，几大宗门造钱币的金银铜大多靠与万渊宗交易得来。因此许多百姓都以在矿上做工谋生，常年下来，肺上便积了沉疴。
　　后来大家知道做矿工易生肺病，但为了生计应招的人依旧数不胜数。之后虽然万渊宗拨出一部分银两，用于补贴工人治病，但也是杯水车薪。

　　众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既同被据着不让四处走，只能趁休整时下马车活动活动腿脚，盛途闲来无事，就陪他说话。
　　有一天进城时不过晌午，其余人各自忙去，盛途在外面等了半天，不见既同下来，悄悄掀开帘子一看，却见既同在毯子上缩成一团，嘴里喃喃着什么，十分痛苦的模样。
　　盛途赶忙上去把人抱住，见他双目紧闭，当是做了噩梦。冷汗浸透了背上的衣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先生？先生醒醒！”盛途唤他数声不醒，便将手掌覆在他背上，缓缓输入灵力，替他安神定心。

　　片刻后，既同缓和下来，一睁眼，就看见盛途那张忧急的脸，衣衫有些凌乱，自己正躺在他怀里，揪着他一截多出来的腰带不放。
　　他忙起身退开，苍白的脸上浮出点红晕来。盛途却没注意，只问他：“梦见什么了？你险些魇住醒不过来。”

　　“没什么，”既同感觉梦的内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回想一阵，才道，“好像是有野狼来咬我，我没了法器对付不了，想跑的时候又被什么缠住，动弹不得。好在后来有一把火，把那些东西烧断了。”
　　既同感觉背上还有什么东西留下的余热，正要问盛途，却听他道：“你自从鬼界出来，做了多少次这样的噩梦？”

　　“只是偶尔，前几次模模糊糊的，自己就醒了，也就是今天厉害些。”既同明白过来盛途的意思，“这梦对我没什么影响，我只是最近养伤，疏于修炼，过段时间就好了。”
　　盛途面色微冷：“恐怕还是你把法器落在那鬼植体内之故。那法器得你灵力温养多年，早与你系成一脉，如今被它吞了，让你也跟着受影响。长此下去，阻你修行。这联系一时斩不断，你让冷姑娘多给你开些安神的药。修炼时最好找个人在旁边守着，否则怕出差错。”

　　少见盛途这样严肃，既同认真应了。马车里气氛顿时有点尴尬，盛途后知后觉，岔开话题：“你衣裳都湿了，我去把行李拿来，你换一身。”
　　既同一句“多谢”还没说出口，盛途已经走得没了踪影。

　　还有两天就要到隐幽堡，之后路上，盛途似乎刻意避开马车，也不大和既同说话。冷绣丹察觉异常，问既同：“你们吵架了？”
　　既同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又不是小孩子，吵什么架？”
　　“那是怎么了，前几日还黏糊得跟一个人似的，现在又不冷不热的。”冷绣丹看着前面盛途的背影，“那个盛公子的心思难猜得很，要冷要热随他去，你什么也不要多想。”

　　茶是喝不下去了，既同无奈腹诽，想多的好像不是我。不过经冷绣丹一提醒，他也开始好奇盛途的态度。然而他摸不透盛途在想什么，也找不到好的时机去问，便索性顺其自然了。

　　一天后，他们到达了离隐幽堡最近的一座城——渡川口。
　　城里十分繁忙，来往行人不绝，都行色匆匆。街边酒铺饭馆里，坐着许多修士打扮的人，应当都是要往隐幽堡去的。

　　药阁弟子这一大队人马引来了不少关注，行人驻足，目视他们走过，交谈声传进马车里。
　　“好像是药阁的人，他们终于到了。”
　　“太好了，我听说隐幽堡那边伤员很多，眼见那些魔物的下一轮攻击又要开始了。”
　　“就是不知马车里的是什么人。”
　　“应该是什么大人物吧，马车如此华丽，能受万渊宗如此敬重的人，应当地位不凡。”

　　虽然只是一些闲话，却弄得既同怪不自在，总觉得受之有愧。
　　万渊宗弟子带着既同等人去驿站换了马匹，冷绣丹给既同检查过后，确认他伤势痊愈，既同就坚持舍了马车，和其他人一起骑马赶往隐幽堡。
　　最近既同少做噩梦，精神恢复得很快。等众人休息一阵，骑马上路时，盛途却不像上次那样跟在既同后面，而是跑去了队伍前头，跟在最后的换成了陈风和林见山。

　　马蹄翻飞，初冬的冷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天色阴沉，厚重的云层压住远方山峦的顶峰，铅灰色天际接着白色的雪线。
　　疾驰间，既同感觉脸颊上忽然凉了一下，他仰头看去，便见雪花旋转着飘下，不多时就密集起来。
　　今年的初雪，来早了。

　　走不多久，远处隐约有人影蠕动，待靠近了既同才看清，是许多百姓背着行李，拖家带口，冒着风雪往渡川口去。行走的队伍中间，隔一段距离就有万渊宗的弟子在维持秩序，同时守卫安全。
　　雪渐渐大了，冷风灌进脖子里，让路上的人纷纷缩起脑袋。一名弟子飞骑而来，在百姓的队伍里大声喊道：“宗主有令，务必在酉时前进渡川口。”

　　一名弟子应道：“师兄，风雪越来越大，大家没办法加快速度。”
　　被唤做师兄的人勒住马：“放心，大小姐叫人送了多余的马匹出来，片刻即到，足够所有人用，你们小心照料。大小姐吩咐了，务必让每一个人都安全抵达渡川口。我还要去渡川□□代王师兄准备更多的衣食用品，先走一步。”

　　这人骑马而来，和既同队伍中的万渊宗弟子错身时，只来得及匆匆打招呼：“杨师弟，大小姐正等着你们，进城之后，直接去西城门，伤者都安排在那里。”
　　“知道了。”

　　既同看这些弟子个个身手矫健、精明强干，与他在朔阳时遇见的那些玉墟门弟子完全不一样，对万渊宗便多生了几分好感，更对这些弟子口中时时提及的大小姐更加好奇。
　　正想着，忽闻前方马蹄声纷杂，只见几名万渊宗弟子引着百来匹马沿着百姓的队伍排成一排，停在路边的平原里，先安排会骑马的人上马先行，剩下的妇孺和老人，就由弟子们护着，两人一骑跟在后面。

　　那些弟子之中，有不少女子，只是未着统一的弟子服饰，而是穿着绛紫色劲装，手臂处简单绣了一个“素”字。
　　趁着为百姓们让路停歇的空档，陈风跑到既同身边，跟他搭话：“我们打听过了，这些百姓都是从隐幽堡北边的村子撤下来的。那些魔物冲破了几层结界，这些村子都很危险。隐幽堡里装不下这么多人，况且又是北边屏障，所以就把他们都送去渡川口，等危险过去了再安顿。”

　　“看来万渊宗宗主十分仁德，在人手紧缺时还能先保护百姓性命。”
　　然而陈风却轻笑一声：“是啊，一般人听见这些，一定都会觉得是宗主的功劳。不过，且不说百姓纳了税，身为宗主护他们性命本就是分内之事，你再想想方才那弟子说的什么，宗主只顾让百姓赶路，送马匹来的却是那些大小姐。”

　　既同恍然：“这些人，是那位樊大小姐救下来的。”
　　“没错，”林见山少有地接了话，言语间对这位大小姐赞赏不已，“她手下练了一支队伍，都是些女弟子。人手紧缺，宗主不敢冒险抽人去帮百姓撤离，是这位樊姑娘带着女弟子们把人救出来的。这些弟子没正式入万渊宗的门，不能打万渊宗的旗号，就干脆打了这位樊姑娘的名号。”
　　陈风把玩着手里的缰绳：“这位樊姑娘，闺名叫做见素，果然人如其名。”

　　“方才是我狭隘了。”既同惭愧道。
　　陈风笑道：“先生不必挂怀，这些事寻常人不着意打听谁能知道，也就只我这样的闲人才喜欢去打听宗门里的逸闻。实不相瞒，我呀，最喜欢做打脸宗主的事了。那些老头子们，装出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借着宗主的位置心安理得抢别人名声的事，也不止万渊宗一门。那些宗门里的勾当，好玩儿的可不少，有时间我细细讲给你听。”

　　林见山阻止他道：“这里面很多事是以讹传讹，真假不知，你不要到处说嘴，还误导先生。”
　　“不妨，”既同却极有兴趣，“我觉得挺有趣，你们见识多，我挺喜欢听你们讲讲别处的人和事。至于真假，我且听着，到时候亲眼见了，自然能分辨。”

　　“正是如此，先生仁厚正直，是非真假自有判断，也不会轻易被误导。”陈风得意洋洋，“难怪盛大哥喜欢和先生在一块儿，和你说话让人高兴。”
　　既同笑了笑，心想，可最近他反倒对我疏远，不知何故。
　　林见山忽然道：“归远做事多思多虑，别人想一步，他总要想十步，因此偶尔行事叫人捉摸不透。我们习惯了他的作风，平日里他怎么说我们怎么做，也没有多问，需要我们知道的，他会主动解释。他不说，大概就是有什么顾虑。”

　　既同怔怔听完，一面惊讶于林见山心思细腻，一面回想这一路走来，盛途行事确实如此，顿时释怀，对林见山道：“多谢。”
　　林见山冲他憨厚一笑：“走吧，该继续赶路了。”
　　百姓的队伍已经走到他们后面，前面的人已经再度启程，既同急忙跟上。骏马冲破风雪，奔向北方那座庞大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