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仙》醒

2、第 2 章

　　诛魔之战距今已有一百年了，说那是一场大战，其实也不是。曾经的执明大人执天地之法度，掌六界之生死，是天地间唯一接近神祇的存在。

　　神明堕魔，身上缠绕的魔气浓重得根本遮掩不住，人们懊悔，畏惧，最后在震怒之下集结，发誓要将这个背叛者诛杀。

　　是的，那个曾经被三千宗门敬仰的仙君，人人称颂的执明大人，成为了全天下人的公敌。只因为有人发现了他身上挥之不去的暗黑气息，那是来自于黄泉尽头的恶魔执念，所以那把处决行刑的斩魂刀也失去了它的公允与信任。

　　其实早就有人发觉执明大人的斩魂刀许久不出手了，只是威名赫赫的仙君，高高在上的仙居殿，终究还是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直到有人看到了那一头雪白的华发，那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于是人们开始觉得这位神明一样的大能，应该在逐渐消亡，即将陨灭的仙君，亦是可以被挑战的，更何况他堕魔了。

　　堕魔者人人得而诛之，仙君修无情道冷酷无情，斩魂刀下多少亡魂，让人不寒而栗之余又心生怨恨。若那怨恨对上强大到无法反抗的力量时，只能蛰伏顺从，顺从到由心而生地认同，认同对方便是规则本身。然而当你发现可以试图拼上一拼时，总会为自己的野心与行动寻一个师出有名。

　　于是仙居殿前升起了斩魔台，巨大的锁链附着无数金光闪闪的符咒，那个千千万万年来被世人信奉的神明成为了囚徒，双肩被锁链穿透，高高悬挂于半空之中，而动手者正是曾经他守护着的虔诚信徒。

　　那些卑微如蝼蚁的人，那些瑟瑟发抖的修者，拿起了手中的刀剑，狰狞着面容，嘲笑着憎恨着他们曾经奉为天地神明的仙君大人。

　　传说斩魔台之前有一场诛魔大战，三千宗门派出精锐联合起来，组成了万人大阵，与这位近乎神祇的存在展开了殊死较量。其实并没有。

　　仙君只是高坐仙居殿，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终结者。他知道来人会是谁，却只是没想到那人来得有些迟，他也等得有些久了。

　　万人大阵围绕仙居殿，一袭白衣的持剑修者孤身一人踏上高高的台阶。

　　仙居殿高耸的大门敞开，如墨黑衣的仙君慵懒地坐在尊位之上，他撑着一侧的扶手，抚着太阳穴，额间的红莲盛放如血，眼神轻飘飘地落在来人身上，似乎带了几分轻蔑。

　　他没有说话，来人满腔愤恨，提剑指着他，质问：“为什么？”

　　仙君身上的血腥气很重，连平日的檀香都盖不住了，萦绕在身上的魔气若隐若现，偶尔凝神窥探对方，还能听到凄惨的啸叫，那是亡魂的哭喊，生灵的悲鸣。

　　而仙君时至今日，似乎不想再掩饰什么了，即便修为低微之人，也能察觉到他身上的怨灵与魔气，这样一个堕魔者，怎配高坐仙居殿，又怎配执掌斩魂刀？

　　“阿离，问为什么有意义吗？”仙君轻轻说道。

　　应不悔闻言痛苦不堪，持剑的手微微颤抖，他咬着嘴唇，眼里现出泪光，却又倔强地死撑着不肯泄露半分软弱，恶狠狠道：“你身负斩魂刀，又修无情道，乃天地第一人，堕魔于你全无好处，反而会削弱你的修为，魔气如蚀骨之痛无时无刻不在发作，你……”

　　“你如今修为倒退，虚弱不堪，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你图什么啊！”应不悔恨声道，“迷途知返，我带你走，帮你祛魔重生，行吗？”

　　这时候的应不悔修炼已经大成，虽不敌巅峰时期的仙君大人，但到底无人奈他何。

　　他说要在万人大阵中带走执明，倒也有几分可信，执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后笑了声：“如何祛魔？”

　　“无垢宫的世尊肯定有办法，只要你愿意，天地之大，我陪你走。”应不悔毫无顾忌地许诺。

　　执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随后摇了摇头：“可惜我不愿意，我这人怕疼，吃不得苦，便算了吧。”

　　他的声音很轻，若不仔细听，都快听不到了。

　　应不悔皱着眉头，再次问道：“你我之间，就非要走到这一步吗？”

　　“抱歉，让你为难了。”执明淡淡一笑，他分明恶魔缠身，却又极尽温柔，让人看不出他修无情道，是生杀予夺的仙君，亦看不出堕魔多年戾气横生。

　　红莲妖冶，衬得他脸色极为苍白，应不悔定定看了几瞬，狠心说道：“是你要拒绝我的，你待我的恩情，就到此为止了。”

　　执明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应不悔忽然祭出数张金灿灿的符咒，上面繁琐而古朴的纹路现出，浮于半空之中，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

　　“世尊告知我，你身负斩魂刀，为遏制刀之煞气，体内中下了九九八十一根锁魂链，我只需要全力驱动，你便再无反抗之力。”

　　随应不悔言语而动，执明身后现出了金色的虚影，一条条锁链在空中飘舞，每一根都穿透了执明的身体。

　　执明容色未变，只是发出一声闷哼，他视线低垂，片刻后唤了一声阿离：“看在从前的份上，不好教我这么痛苦吧，好歹心疼一下师父？”

　　“你算哪门子的师父？”应不悔听到这话反而气极，“你堕魔至此，早已是天下公敌，我没有你这样的师父！”

　　执明口中吐出一口血来，锁链穿过他的身体，伤口处也浸出血，只是黑衣并不明显。

　　“罢了，世尊既然告知你锁魂链之事，想来将我的要害都拿捏清楚了，我任你处置便是，何必动怒至此？”执明低声下气地说道。

　　这般作态倒让应不悔心中怒气更甚，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那黑衣如墨白发如雪的男人，本该高高在上受人景仰，本该清绝出尘目下无人，本不该堕落成现在这个卑微孱弱的样子？

　　那是他的神明，为何要欺骗他背叛他？

　　锁魂链一出，执明确实毫无反抗之力，他就像任人宰割的鱼肉，被应不悔拖着扔到了斩魔台上，万人大阵其实毫无用处，高坐仙居殿的仙君，并没有做出什么毁天灭地的事情来。

　　他虚弱不堪苟延馋喘，被锁魂链吊在斩魔台上，身上的血一直流淌着，淌得斩魔台一片腥红，黑色的魔气缠绕着他的身体，在他周身形成一层又一层的黑雾。

　　他面色苍白，额间的红莲鲜艳欲滴，愈发像个魔物一般。

　　这般吊了他七天七夜，那些自诩正道的宗门仙派都到齐了，在仙居殿里吵吵嚷嚷分辨不出个所以然。他们的目标一致，想要铲除邪魔外道，但当真正捉拿了曾经的仙君如今的堕魔者，却又不知该如何继续了。

　　应不悔站在仙居殿前，抱着摇光剑，常常一动不动地看着斩魔台上的那个人。

　　自从被囚在斩魔台上，那人就不再说话了，他紧闭着双目，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邪恶嗜杀，亦没有痛苦不堪，似乎连那些流淌的血，也不是他自己的一样。

　　不是说怕疼么，这就不疼了？

　　应不悔眉头紧皱，这些天一直情绪不佳，尽管捉拿堕魔者他算首功，不少人开始唯他马首是瞻，可他还是不高兴。

　　他心里十分的不痛快，但这份不痛快不能表现出来，积压在心底便生出越来越多的怨恨。每一天他都看着那个人，但那个人却犹如死物一般，不给他一个眼神，令他无处发泄。

　　“堕魔之事重大，背后恐有阴谋，须得查清才好。”殿内传来议论的声音。
　　“那人一句话都不肯说，就这么吊着也不是办法，要不然……”
　　“真要知道内情，也不是没有办法，可这样做是否太残忍了些，他可是……”
　　“他是堕魔者，既然走了这条路，便不再是曾经的掌法使，仙君之位也早该撤了，怎么你还同情他不成？搜魂罢，你们不敢说我敢说，将他识海翻出来给大家看看，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识海蕴藏着修炼者过往所有的记忆，不管是曾经记得的，还是不记得的，甚至是潜意识的一些想法，只要搜过识海，那这人便再无秘密。但经历过搜魂之术的人，因识海被外力破坏入侵，通常都会失去理智，变成一个痴呆或者疯子。

　　所以，不管正邪两道彼此都有默契，不会去做这等残忍之事。而且搜魂之术实施起来也颇为艰难，对施术者的要求也很高，尤其是面对曾经的仙君，又有几人能做到全身而退？

　　一时之间仙居殿里静默了下来，片刻后，有人道：“那人曾是仙君之身，千万年的大能，如今虽然被锁魂链所缚，到底非同一般，我等施术只怕反噬自身，还是……”

　　“还是让应道友试试吧，他孤身一人擒了堕魔者，想来不至于沉沦对方识海，倒让自己走火入魔。”
　　“是啊，问问应道友，他来做主便是。”
　　“搜魂之事，只能应道友来，堕魔者不可放过。”
　　“应道友人呢，且看他怎么说。”

　　众人吵嚷着出来唤应不悔，应不悔冷着脸看着吊在斩魔台上的那个人，面对无数张嘴咄咄逼问，他一言不发，心里却生出丝丝愤怒的恨意，缠绕着那颗脆弱的心脏，绞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疼。

　　半晌，他咬着牙应了：“好。我倒也想看看，他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