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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肆 ...

  •   0.

      「我们来玩『审神者游戏』吧。」

      「『审神者游戏』?」

      「是能够使您变得独当一面的游戏。」

      「什么是『独当一面』?」

      「……」

      「你在哭吗?为什么?」

      「……很抱歉。」

      「好吧,没关系。我们来玩吧,像昨天一样一直玩到晚饭时间吧。在这之前——你再蹲下来一点、真是好多好多眼泪呀。」

      「很抱歉,弄脏了您的袖子……」

      「嗯、不过你会好好洗干净的,所以我一点儿也不介意。」

      「哈哈……好。」

      「那么,现在开始玩吧。我要怎么做呢?……啊,在那之前,先说好奖品哦,我赢了的话,你要做团子给我吃。」

      「好。这很简单……请拿着这个。」

      「哇!好美的红宝石。」

      「现在,您是一名审神者了。」

      「好的。我是审神者了!我应该做些什么呢?」

      「您遇到了危险,需要释放灵力,召唤能保护自己的人。」

      「……不要别人!长谷部保护我。」

      「主,这只是个游戏。」

      「那好吧。…等、好——好痛啊、长谷部!」

      「……只有忍耐到最后的人才能赢,作为我最厉害的主人,您一定可以做到的,对吗?」

      「呜……当、当然了!……奇怪,我怎么……」

      「……睡吧,主。」

      ……下次见面的时候,再一起吃团子吧。

      1.

      “咚”。

      第三次撞上廊柱之时,青年昏花着双眼,隐约听到一声幼虎的轻唤。

      “我就不能不戴着这个吗?”为缓解眩晕感,他停下来,倚着缘侧阶下的石灯笼揉了一会儿额头,“这样根本就没法工作……”

      “您还在灵力紊乱期,无法顺利地以气视物是很正常的。”狐之助稳稳当当蹲在辅佐对象肩膀上,语调轻缓,“布面不仅仅是隔离,更是一种随时随地的保护,您迟早要习惯的。总之听吾辈指挥嘛。”

      扯弄着鬓边与布面缚绳纠缠不清的发丝,青年嘟囔着:“那你倒是好好说前后左右,什么叫朝着太阳的方向进发啊……”

      “吾辈不是解释过了?本丸的太阳在北边哟。”

      “……问题根本不在这里。”

      “吾辈明白您的意思,但跟那些只会左转右转的低端车载物不同,吾辈所配备的对话系统可是最先进的,代表了AI个人意志的最高水平,所以、吾辈是不会采用低端仪器那种死板的指引方式的!那么请怀抱坚定的信念继续向南——也就是您的十点钟、97°方向,避开当前障碍,”狐之助极不情愿地从表述方法上作了妥协,“可以预留4.5°的偏值,旋转跳跃行进两百米后,您与部屋的坐标差将缩进为0.7699645英里,马上就要到了呢。”

      “……”

      青年不禁语塞,双腿丝毫未动。

      即使主从二人分别相隔于长廊的左右两侧,他仍旧能够清楚地听见付丧神嗤之以鼻的哼声。

      还有那句轻飘飘的“笨蛋吗”。

      ——我是笨蛋那你就是笨蛋的刀。轻咬着下唇,青年也在心底冷哼一声。从大清早开始就出尽洋相的他早已无所谓什么沉稳与风度,反正现在除了某个问题付丧神,大家都离这儿远远的,自己表现得再怎么糟糕,依对方的个性,也不会有兴趣说给别的付丧神听。

      只是,实在火大。

      原以为低下头去至少也能看到地板,不曾想只要布面覆上双眼,视野便被动地呈现一片混沌,只能通过所谓的的“心觉”,用灵力去推测周身其他事物的具体位置。他灵感本就不算优秀,在灵力运用尚不熟练的情况下,感知活物都吃力,遑论不会动的建筑了,加上狐之助坑人不诲的导航风格,两步一磕,三步一摔,不足半日便喜提满身淤伤,尤以头顶的肿包最为显眼。

      照这情况,恐怕还不如放弃隔离,继续与其他付丧神相处来的妥当。最起码狐之助所谓“务必警惕”的排异后遗症,于他而言不过是多睡一觉就能解决的事儿,还能多省点跌打药钱。

      “走呀,审神者大人。”狐之助催促道。

      “喂。”付丧神也充分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为防青年忘记,狐之助贴心复述道:“记得留意4.5°的偏值哦。”

      “……”

      “还有什么疑问吗,审神者大人?”

      “……”

      “……”

      “我先走了。”

      似是嫌青年过于磨蹭,付丧神撂下这么一句,竟真的头也不回,自顾自捧着文件、抛下主人扬长而去。

      捕捉到前方渐远的足音,青年默然皱了皱鼻子,长叹一口气,像是终于作下决定般轻扯发间绳结——

      将布面斜戴至头顶后,他的世界总算是恢复了光明。

      “审神者大人!”狐之助拔高了音调。

      “有什么关系?附近没有别的付丧神,只有我和伽罗君而已。”青年对助理的嗔责不以为意,目光追逐檐下同细雨交织飘舞的纷纷霰雪,触及卵石道旁窸窣抖动的草垛,忽的一亮,“哦、虎次郎!”

      “嗷。”看青年碰壁看得心惊胆战,却又不敢贸然靠近的幼虎跳到石灯笼上,神采奕奕地朝御主打了声招呼。

      “这样戴能有什么用呀!”狐之助哼哧哼哧拦住了青年朝幼虎探出的双手,“触摸禁止!!您佩戴得这么不规范,很容易伤到眼睛的!”

      “……我还能瞎了不成。”

      话是这么说,青年倒是乖乖收回了手。

      掏过半天口袋后,朝幼虎抛去一块肉干:

      “回去退君那里吧,我下次再找你玩。”

      幼虎领了零嘴,也不急着吃,一双吊睛细细打量过青年,确认从此人身上再得不到其他之后,才利索地叼稳肉干,啪嗒啪嗒跑走了。

      目送着雪中逐渐缩小的花斑团子,青年自言自语道:“这么点,五只好像不够分。”

      “……那是狗粮吧……审神者大人。”

      “啊,对,老虎是猫科……我下次会记得买猫零食的。”

      原本近乎凝固的唇角稍有缓释的迹象,青年舒展眉目,俯身拍了拍氅衣下摆黏着的雪碴子。

      只是看看也能让心情明媚起来,小动物真神奇啊。

      要是能摸摸就更好了。

      “好了,我也走吧,得赶紧回去工作……”

      “……”

      狐之助对辅佐对象的自我调节能力又有了新的认知。

      恢复了视力,青年脚步轻快不少。

      只是跟着跟着,却注意到对方步履渐慢的情况。

      “审神者大人。”犹豫了一会儿,狐之助还是开口了。

      “什么?”

      “您看起来不太适应与大俱利伽罗相处?”

      “那是当然的。”愈是靠近部屋,青年表情就愈是凝重。“本来我对他这种类型就很没辙。”

      “您不是一向都对促进主从关系很积极嘛。”

      “前提得是对方要愿意跟我搞好关系……”他们之间好像还有过节呢。

      “只要您一声令下,不愿意也得愿意。就像方才、明明就可以让大俱利伽罗牵着您走呀。”

      “先不说他现在是无主刀,不受契约限制的事,”青年叹了口气,斜睨一眼自家助理,“你们不是一直在传播AI自由论吗,说什么有自我意识的存在都需要‘被解放’,应该很容易就能理解付丧神的心情吧?我不想强迫他。”

      “付丧神不在法理庇护的范围内呢。”狐之助尾巴几乎要晃出波纹状,“况且,服从家主下达的命令本就是刀剑的使命,不算被剥削。”

      青年却笑着摇了摇头:“……付丧神可以共情人类,你不明白我顾虑这些事的意义。”

      有心的事物,是很复杂的。

      “吾辈的功能虽然不包括理解人类的感情,但完全可以通过数据搜集完成模仿,和照着教程学都学不会以气视物的人可是完全不同。比起在这里与吾辈辩论付丧神的‘人权’,吾辈建议您不如尽快与大俱利伽罗和谈,好为今后的合作奠定基础,只会说漂亮话可不能解决问题,。”

      “……”

      同理心是没有,但这小东西报复心倒还挺强,尽戳他肺管子,怪不得现世网络辅助骂战的AI盛行。

      “相信您也认为这个建议是务实的。”

      青年不欲再多作争论:“我知道、但跟他交流需要契机……”

      “此时处处都是契机!”

      ——哪里有?

      青年看着不远处自己的屋舍内部——早早将文件在矮桌上叠放整齐后,连软垫都不屑得拿、独自在角落里坐下的大俱利伽罗。送去目光的同时,付丧神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你看什么看”的凶恶表情。

      ——这种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进气息的家伙,到底哪里有契机了?

      青年郁闷得要命,一方面,身上时不时拉扯痛觉神经的淤青几乎要耗光他所有的耐心,另一方面,是后悔在极端困倦的情况下,被狐之助怂恿而作的、那个所谓更换近侍的决定。

      2.

      事情还要从昨夜丑时说起。

      “结果怎么样?”

      青年偎着手炉,对穿白色褂子、在矮桌旁摆弄着各色精巧仪器的少女问道。

      少女忙活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接病人的话。她手势很是熟练,声音却细细弱弱的,还有些颤抖,实在看不出来到底是新人还是老手。

      “嗯……照检查结果来看,您是因为排斥付丧神的靠近,导致灵力溃散才造成昏迷的。……奇怪、看记录的话……医疗组在为您培养新的身体的时候,会引起过敏的遗传片段应该编辑掉了才对……”

      援助中心提供的便携显示仪已经是很老旧的型号,少女接连按了三次才成功唤出投影模块,“的确是编辑掉了呀。……但仪器却显示您在灵力交互过程中对付丧神契约有强烈的排异反应……唔,怎么会这样呢?这种情况本应该是出现在易主本丸的审神者身上的……”

      病因实实在在指向了诸多刃者。

      青年扭头看向狐之助。

      狐之助安抚道:“不要恐慌,审神者大人,这间本丸的付丧神,确确实实都由您亲自召唤。”

      青年难得有些动怒:“这个另说,为什么不通知一下就擅自改造我的身体啊?”

      狐之助一只后腿搔了搔耳朵:“死人是没有选择权的。”

      “……”青年瞬间哑火。

      言之有理,毕竟他的双亲都不在了,可即便如此,被陌生人做决定还是觉得不太舒服……。

      “虽说人体改造存在争议,不过吾等是有批准文件的,请您理解。”

      语毕,狐之助跳上了少女的肩膀:“能否将目前的灵压参数与两月前的进行比对?”

      它其实颇有些重量,看似瘦弱的少女却没怎么动摇身体。少女收敛了眸中闪过的惊讶,一边进行登陆识别,一边有点儿为难地说:“很抱歉,这不属于常规项目,我没有这个操作权限……如果您想调取一定时间跨度的数据,需要预约后亲自回中心调取。”

      看出这只狐之助的不同之处,她特地加重了亲自二字。

      青年仍旧沉浸在得知身体被改造后的不适之中,紧抿着唇,郁闷无比的样子。

      ……这是要比对些什么,确认改造是否失败吗?

      不仅被隐瞒这种大事,还要承担后遗症什么的,这种“新生”也太灰暗了吧?

      他不想问狐之助最初为什么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哄骗他,说他是因祸得福,出现了良性反应。自从知道自己被监视以后,那位擅自更改监督人选的花江的形象在他心中几乎一落千丈,连带归属于花江的毛茸茸狐之助,也没有了要抚摸的欲望。

      他转头看向少女:“……所以,结果是我的……‘过敏’,与遗传无关?”

      “是的……”

      “那会是因为什么呢?”

      “很明显,您在排斥您自己的契约……”简直像不被付丧神承认似的。少女的眉头很可爱地皱了起来,“恕我冒昧,您从前是否与自己的付丧神有过不愉快的回忆?”

      青年神色一滞。

      “……似乎是有的。”

      他想到表现得极厌恶自己的大俱利伽罗。

      少女又问:“是要糟糕到能让身体也记住的回忆,有吗?……介于您记忆不太完整,如果有态度举止奇怪的付丧神,也可以说一说。”

      屏幕上的灵力峰形让她想起一些特殊的病例。

      这位先生看起来懵懵懂懂的,地上碎掉的屏风完全是挤压所致,若情况如她猜想一致……得将案子移交侦查科处理了。

      青年有些犹豫:“我完全不记得以前就职审神者时的事情……”

      他嗫嚅一会儿,心忽地一跳,似乎领会过来少女的意思,但显然并不赞同对方的判断:自己总是积极向上且心态平和,复职不过短短数日,怎么可能会生了心病呢?

      于是他轻轻摇头,搜尽脑海中可能与怪力乱神沾边的经历之后,沉声加以解释:

      “我跟大家的关系其实还可以,不至于因为矛盾影响心理健康的。”

      ……先生,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啊。

      少女笑得尴尬里带一丝歉疚:“很抱歉冒犯到您,这只是我根据检查内容和过往的经验作出的推断。……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建议您预约一下……咳,那种检查。”

      青年云里雾里:“那种检查……?”

      “挂验伤号就可以,能顺便找回一下记忆更好。”

      ——罪恶啊。少女暗自扶额。

      甩了甩头,她对着满屏数据手势翻飞、继续喋喋不休道:“我借用了由狐之助大人提供的灵压波形图。请看——峰形呈现很尖锐的跳跃状,您这段时间,很显然被不断被触发了应激反应,这每一次高峰,应该都是您与付丧神密切接触的时候吧,有一次时间格外长呢……”显然,短暂的、理解性的触碰是绝不可能检测出这种形状的,“对这些接触,您都有印象吗?”

      “大、大概……"青年这回多少猜到了少女的真意,脑海闪过付丧神湿润的唇瓣,双颊微红,结结巴巴解释道,“有的刀比较粘人一些……不过、咳,我们之间没什么,以前发生的事情,应该也与此无关。对了!工作记录、我有工作记录的”他急急忙忙让狐之助打开终端,“除了几天病假以外,几乎全年无休!”

      还好有起居笔记,光是朝少女怀疑的那个方向发散一下想象他都要浑身起鸡皮疙瘩了。

      少女却仍旧保留着平静的、学术性的目光,顿了顿,对青年道,“您能脱掉上衣吗?”

      “狐之助大人,请不要露出这幅质疑我专业性的表情。”

      “……”半蹲在辅佐对象身后,狐之助任由胸前旋钮绿光闪烁。

      虽然诊断方向看起来完全错误,青年仍旧对医者保留最大的尊重,抬手准备乖乖脱去棉服。

      可衣衫还未越过肩胛骨,便被身后的电流声打断。

      “生理方面的拟诊就到此为止吧。”

      刚被撩至肩部的衣摆滑落,曲起的双手僵停在半空,青年疑惑地回过头来。

      狐之助似是想张嘴说话,却忽然打了个激灵似的,胸口旋钮一闪,跃出了少女的视线。从柜台蹿回到桌面数毫秒的时间,仿佛换了一种性格似的,冷淡地截制止了后续看诊,并朝少女命令道:“检查一下本丸所有付丧神的灵压。”

      非人类的筛查是特殊科室的业务,用以鉴别友军与叛臣,通常只有那些被贴上疑似暗堕标签的本丸在被审查时才会启用,可这位时之政的代理人却……对契约排异的怪象只是预兆之一,这座本丸的审神者大人,说不定在援助康复期间,被不怀好意之人利用了……想起近年来新入职审神者数量锐减的传闻,嗅到狐之助这一举动暗含的警告意味,少女神情一暗,偏过头去,躲开狐狸的茸爪,语调异常滞重:“……您可有同意调查的公文?若是没有,请恕我无法开放这个权限给您。”

      狐之助胸前的旋钮忽然发了声:“公文正在拟写,两日之内将会送到你手上。”

      认出声音的主人,少女心下一惊,不由得冷汗直流。可即便如此,她也咬着牙拒绝了对方的申请:“抱歉,督查大人,只有将公文拿到手里,我才能操作,事关审神者大人的个人权益,请您体谅。……今日的诊疗过程,包括您的每一次申请,我都会如实上报的。”

      仿佛草食动物面对猎食者,拼尽全力发出的微弱警告。

      那声音沉默片刻,轻笑一声,自是没有所谓。

      “出示你的工牌。”

      ——看来自己的职业生涯就到此为止了。磕磕巴巴报了番号,少女一颗心如坠冰窖。

      ……可虽被钦定了未来,她却不为自己维护了患者的权益后悔。

      只盼这位先生……能尽快意识到危险。

      这冷肃的气氛,作为旋涡中心之人的青年又怎会一无所觉?他隐约猜到面前这位姑娘回去之后怕是会不太好过,一时却无能为力,只能暗自咬牙。

      明明是一次普普通通的看诊,为什么花江先生要……

      少女仿佛注意到患者的不安,强行稳住声线,例行公事道:“请问是否要延长就诊?”

      “确认过昏倒的原因就可以了的说。”狐之助行越俎代庖之事早已驾轻就熟,此刻语气更是不容置喙,颇有些惹人嫌恶的强硬,“审神者大人是特殊受援者,这方面不是你们外派医疗科的专长,请回吧。”

      少女眨巴着圆眼看了狐之助一阵,又转向面露尴尬的青年,浅浅思量一番,很快便从无措的状态下调整过来,对患者安抚性地一笑:“……好的。中心的健康服务需要预约,受援者的程序会稍微麻烦一些,我看看……上午的十点钟到十一点钟,为您做灵压参数的调取,可以吗?”

      “哪天?”青年心里打着小鼓。

      “做这种检测的人很少,带上您的援助证明,即日起七天内都可以。”

      “唔,好……”

      “那么,我会在现世等着您,您能尽量早一些来吗?”

      “我会的。”青年读出了对方眼里的无奈。

      少女笑了笑,低下头拾掇了桌上零零散散的针头与棉球,密封好后同造型精巧的数类匣子一并收进皮箱里,又朝患者温声叮嘱道:“制定好解决方案之前,还请您与付丧神保持一些距离,从付丧神身上反馈过来的伤害,我们是没办法处理的,就像现在这样,无论怎么检查,即使疲惫到失去意识也好、仪器都只会显示您目前身体健康。”

      “……好的。”

      狐之助无机质的声音再度响起:“如果是没有契约的付丧神呢?”

      少女为皮箱上锁的动作顿了顿:“欸、?”

      青年也将目光投至桌上:“狐之助先生?”

      狐之助慢条斯理地梳理自己的被毛:“照你的检查结果,既然审神者大人排斥的是契约这种东西,那么只要是没有与任何人结下契约的刀,就能正常接触了吧。”

      少女凝神思索了片刻,最终肯定地点头。

      “无结契的对象的话,理论上是可行的,这位先生排斥的仅仅是人类的结印而已。但是……不通过审神者这个媒介,却能化形的付丧神,真的存在吗?”

      狐之助眼睛眯成两道弯月:“哎呀,审神者大人,真是凑巧。”

      青年立马反应过来狐之助是何意。他忙道:“伽罗君还留着另一半契约,那不一样。”

      而且,提起那把刀是什么意思呢?他既不懂如何与对方相处,对方亦不希望与他有所接触。

      狐之助再道:“那一半是他自己的誓言,虽是为了您立誓,却并不是人类所催生之物。”

      少女眼睛一亮,不由浮想联翩:“啊!我倒是没想到,的确,缔结契约后,再由人类这方主动切断,付丧神对灵力的指认就失去唯一性了……但不管怎么说,这种藐视契约之力的行为有很多的不安因素,无法被约束的杀器可不知道会作出些什么事来,请千万不要尝试……”絮叨到末尾,她才逐渐察觉出青年与狐狸对话的内情,惊讶地伸手掩住了嘴巴,“……诶、……诶?!”

      谈及此事,青年便一阵头疼,他颇为无奈地捏了捏眉心:“这、说起来有些不清不楚的……我发誓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大家的事。”至少在现有的记忆内是如此。

      “……这样呀。”少女喃喃道。

      含混不清地糊弄过去,青年尽量自然地换了话茬:“那个……谢谢你替我诊断,要吃些点心再走吗?”

      “您客气了,不过我、”少女从坐垫上站起来,眉宇间写满了郝然,“最、最近在减肥……况且待会还得赶回去换班,只能谢过您的好意了。这就告辞,有栖川先生。”

      “那好,我送你。”

      青年也欲起身,却因着腿麻慢了一拍。

      “不用啦……您还是休息吧。

      ……诶,您是……?”

      ——前厅障子门开启的瞬间,浓夜温柔的月光洒下。近侍刀整衣跪坐的庄肃身影逐渐显现出来。

      青年与少女俱是一愣。

      “长谷部?”青年正想要走上前去,蓦的记起少女的叮嘱,脚只抬出去一半,又局促收回,费了老大一番劲儿才忍耐住想走动的欲望,傻里傻气地杵在原先坐过的蒲团边上。

      他遥遥向着廊道的方向,问道:“你怎么还没睡?”

      近侍刀缓缓抬起头来,薄唇勾出顺服的弧度,开阖间呼出的气遇冷,马上变成了白色:“……只是想知道您到底有没有事。现在这个距离可以吗?”

      少女侧过身子,惊奇之色溢于言表:“付丧神大人、这么冷的天……”

      “主的情况,我都了解了。”付丧神朝少女点头致意,发间雪花随他的动作悠悠飘落,“感谢您连夜赶来为我主诊断,我主还需要休养生息,就由我来送您去传送室吧。”

      接着,他手执本体站了起来,极具风度地为少女让开一条道,又将视线转回到青年身上去:“主,您睡下就好。我为客人送行后,就去神台将布面取回来。”

      “……没关系吗?”进退不得,青年显得无措极了,“果然还是让我……”

      狐之助明显较青年从容许多,俏皮地晃动那几乎与它身量等长的蓬松尾巴,脱口之语却蕴藏几近满溢的僭越之意:

      “压切长谷部,如果你完整地旁听过,送客之后的事,就应当交给大俱利伽罗去执行。”

      青年被助理这话骇得慌了神,谁不知道长谷部的燃点是近侍二字?他急忙想要说些什么,近侍刀却奇迹般以平静的语调接了话:

      “如果这是主的意愿的话。”

      他双眼微微眯起,唇角扬起的速度恍若条件反射——是青年熟悉的弧度,只是无法感知其中是否真的蕴藏着笑意。

      ……没有生气?

      青年嘴巴张了张,愣在原地。

      他与近侍刀对视,那双白日里还潋滟闪烁的紫色眸子雾蒙蒙的,使人看不真切里边的情绪。

      “那么、要换掉我吗,主。”

      “……”

      气氛一时有些冰结。

      ——明明是被换掉也无所谓的语气,看着付丧神的脸,青年却总觉得开了口便会有坏事发生。

      偶尔是会这样的,气氛滞涩的情况下,凭五感无法得到答案。

      即便订立过契约,掌握长谷部内心世界的钥匙也并不在自己手中,如果付丧神拒绝与主人共情,他便不能知晓对方会以何种眼光看待他所作出的决定。

      虽然不喜欢这样,青年却也从未鼓起过问询的勇气。

      自小狐丸那儿吃了许多闷亏后,他对用语言与付丧神交流的意义产生了严重的怀疑——直白地表达疑问绝不会让事情走向变得更好,他早已深刻地懂得这个道理。

      与一位无法提取情绪走向的存在对垒,实在是件很难熬的事情。近侍刀难以捉摸的个性令青年十分挫败,几乎要搞不清自己的定位,他寻觅不见可用以完美作答的恰当字眼,便不由得迁怒起自说自话的狐之助来。

      这种游离在夹缝中的交涉状态使人烦躁,却无力去避免,青年一面搜肠刮肚,一面却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作为审神者,他想要讨好长谷部的倾向,是不是太过明显了?

      这种谨慎源自哪里呢?

      青年暗忖,莫非是因为受过对方太多奉献,自己才总是想回报些什么?

      那么该如何决定、是否让付丧神继续担任近侍……

      顺从本心的话,他是想一切照旧的,毕竟近侍先生能力优秀、对本丸内务也熟悉。可他同时又对长谷部的反应相当在意——这家伙为何会一反常态,还隐约表现出一副催促自己下达命令的模样?

      ……该不会、他其实并不想当近侍吧?

      “……”

      歪了歪头,青年微妙地打量着自家近侍刀。

      他想起付丧神为自己整理衣着时偶尔变得怪异的眼神、又想起对方面对其他同伴时截然不同的态度——似乎骄傲才是那把刀的本我,而非在他面前端出来的殷切。平心而论,被役使这么多年,主人却退化成了什么都不会的家伙,还得保持微笑,确实是件挺难的事儿。

      这回终于有机会放个假了,才拼命在上司面前压抑自己的愉快么……

      ……亦或是,虽然想离任,却拉不下面子,怕被同僚调侃。

      都是是极有可能的。

      因对方那副身心都任君索取的模样,他差点都忘记付丧神也是有各自个性的存在了。或许时不时流露出的忧郁,正是近侍先生内心的真实写照吧!明明想要更自由的生活,却碍于本性里铭刻的忠诚,说服自己向被压迫的事实妥协……或许正因如此,才会催生出他从付丧神身上观察到的那些矛盾表现。

      为了这份过于沉重的责任心而自我胁迫,太可怜了。

      可他实在尚未作好与大俱利伽罗交流的心理准备,“近侍有没有都行”这说辞又太轻率,将近侍刀连日来的殚心竭虑都被碾作了尘土似的……

      好在语言总归是可以修饰的东西。

      像是为了逃避当下的场面,他眼神躲闪,即使是心中咀嚼千遍的简短话语,难免也要受良心的影响——当其变作声音与口腔共鸣时,仍旧带着些软弱的不确定性:

      “……先让我独自住上一段时间,这事之后再议吧。”

      结果当然是遭到近侍与助理的一致否决。

      长谷部略垂下头,凝结的潮湿冷气显得他发尖更加锐利,他凝视着神情闪烁的家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等工作忙起来的时候,您就知道命人陪侍是个多么明智的决定了。”

      青年是有些不以为然的,随后狐之助的话还有些气到了他:

      “毕竟有近侍的审神者大人与独狼的审神者大人是效率天上地下的两个物种呢。”

      “你是在嘲讽我一个人效率低下吗?”他挑眉。

      狐之助贱兮兮地回答:“吾辈衷心为审神者大人着想,也请审神者大人理智下令,不要意气用事。”

      观察他们许久的少女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本丸主从关系倒是微妙的很,像是分了好几个阵营,真正的话语权不知是在谁手里。她看出青年的窘迫,善意地为众人转移了话题重心。

      “先生将付丧神培养得很堪用呢,所思所想这样细致。”

      而且……她瞥一眼手腕上的检测仪——能将气息收敛到几乎无法用仪器检测的程度的刀,属实少见。

      也无怪乎这位审神者从前明明是过敏体质,却从未有过急诊记录——要知道照此人父系血统影响,成为审神者无异于将花粉症患者圈养在春日的杉林中——其必将被迫体验生不如死的滋味。

      是杉林弱化了自己的存在。

      结合青年的检查结果与活动情况,她果断推测,这座本丸的刀剑,应当多多少少都有压抑自身气息的习惯。否则,青年这样毫无防备地在充满契约之力的本丸“暴露”了小半个月,早就该出状况,而不是到现在才坐在桌前与她对话,看起来还挺有精神。

      这可不是仅仅仰仗忠诚心就能完成的“善意之举”。像人作下永世只用足尖行路的荒谬决定一样,这里存在的付丧神们,与其主相处的每时每刻,都是在凌迟自己的天性。

      ……或许,她真的想多了。愿意如此温柔对待主人的刀们,又怎么会以那么原始粗暴的方式侵害主人呢。

      对付丧神的认知更新之余,她同时也感到十足的恐怖——人类何以能够召唤出这种永远也无法与之相媲美的种群,来为自己卖命?

      青年却读不出少女心中的澎湃,他面带感激接过对方给的台阶,答得极其稀松平常:

      “长谷部原本就是这样的。”

      原本就如此,与审神者如何作为没有必然的关系。

      近侍刀只是眸色沉沉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是吗?”少女微微一笑,“我却听别的大人说过,人与刀总是相互影响的,长长久久之后呢、刀也会越来越像人……”

      青年哂道:“太像人类人反而吃亏了吧?生老病死,太容易伤心烦恼。而且……”他瞟一眼近侍刀,“这个说法没有事实依据。”

      “好像有道理……”少女挠了挠头。

      这逸话传得微妙又浪漫,青年却有些嗤之以鼻。如狐之助所言,付丧神与审神者不过是较为亲密的共生关系,他不认为刀在拥有人形后会有什么么改变。人类最爱编造神鬼钟情这样的逸话来餍足自身,但无论寄之以何种冀望,付丧神最终只能、也只会遵循他们自己的步调。

      拥有千百倍之于人类寿命的存在,何以对转瞬即逝的颜色念念不忘呢?

      况且,刀剑化形之灵,无法抑制天性里对杀戮的渴望。

      他渺远地回忆起自己的故土,以及那些被时间遗弃,徒留空洞统称的兵器……一个寿命冗长的文明,总是要选择一些东西去遗忘的。

      历史如是,人亦如是,神亦如是。

      付丧神,亦如是。

      狐之助没有再发言。少女朝青年摆了摆手。

      “您瞧我,不知不觉又聊起来了……再耽搁就赶不上换班啦,烦请为我引路吧,长谷部大人。”

      “好。”

      “那么,我走了哦,有栖川先生。”

      青年也摆摆手,目光却像受到什么感召般对上了长谷部的。

      “……主。”近侍刀开口了,但声音不知为何有些低哑,不同与往日那样带有色彩鲜明的情绪,而仅仅为了宣读必要的条例似的。

      他道:

      “只要是您的命令,无论多难以达成,我都一定会遵守。”

      “……永远都是。”

      那眼神又貌似在向对方传达某种期待。

      他所凝视之人却心思纷乱,极快地移开了目光;只将手指虚掩进宽大的袖子里,模棱两可地回应着:

      “……我知道了。”

      直到少女与付丧神颀长的身影在障子门外消失,青年始终没有给出明朗的答案。

      3.

      钟表的指针往后,一直到静谧的深夜里再听不见他人的足音为止。

      狐之助跳入青年怀中,打断了辅佐对象的对月冥想。

      “审神者大人,不睡吗?”

      青年看起来有些犯困,语调仿佛梦呓:

      “你觉得他怎么样?”

      狐之助不知道青年在说谁。

      青年喃喃:“……很不真实,对不对。不符合我脑海中对付丧神的认知。”

      静坐了片刻,他又问,“你在帮我,也在误导我,他是不是也一样?”

      “这样对我,能得到些什么呢……”

      狐之助这回听明白了,纠正得相当坦诚且有自知之明:“压切长谷部是毋庸置疑的好刀,在工作性质方面,付丧神与吾辈没有可比性。”

      “唔、我知道,是一振好刀。……这不是重点,”青年揉了揉疲惫的双眼,“他实在努力过头了,对钱权名利好像也没什么追求,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回报……这样的刀由我来使用,实在太亏了。”

      狐之助答得真挚:“您能把换位思考的习惯也用在吾辈身上就好了。”

      青年笑笑:“AI也会委屈吗?”

      狐之助也作了一个笑脸:“吾辈是为了成为您的伙伴而诞生的,无论吾辈给您带来何种体验,都是对维护世界秩序所作的努力,所以、吾辈希望您能好好配合吾辈的指令。”

      满溢而出的求生欲,甚至还有些责怪青年的意味。

      “配合吗……”

      需要战战兢兢去揣摩其心思的付丧神、表面为辅助机器,实际乃上层之执行代理的狐之助……青年将茶杯揣在手里,哭笑不得地想道,这个本丸,怕只有他是最一无所知的那个。

      “先不提我这个灵能三等……几乎算是消耗品的审神者,真的值得你们投入这种精力去观察吗?”

      他早就有所察觉,发配给自己的狐之助不是量产型了。

      “这不是新官上任才会烦恼的事情嘛,恭喜您心态又年轻了十岁。”狐之助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怪笑,“即使是消耗品,也是贵重消耗品,您以为随便一个路人就能抓来当审神者吗?刀之分灵是无限的,有通灵之力的人类确是有限的,虽然对付溯行军的主体是付丧神,可若是没有审神者,这取之不尽的战力也不过是一种异想天开。为了让大人们有限的力量向无限靠拢,我们做了很多努力。”

      “有的审神者,不仅辜负了这份努力,还迁怒于我们这些无辜的AI,真是没有同理心呢。”

      又是那种让他别多管闲事的警告,只不过,内容较以往要尖锐许多。即使关系到自身利益,青年也不想刚复职不久就涉及太敏感的话题,无奈之下,还是服了软:“你今天真厉害啊,骂人都这么委婉。”

      “过奖过奖,我们将记录您的所有好评。在这之前,请尽快决定近侍的去留吧!”

      “又是这个……”

      “吾辈的建议只会对您有好处,而不会害您。”

      “但之前让长谷部来测试的时候,你骗……误报说我的灵力波形很稳定,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本来确实应该稳定,正因为没有,吾辈才会严格执行监督员的指令去证明深层原因。不过,吾辈也没有想到会被拒绝……那姑娘真没眼力见的说!监督大人说不需要太在意,总之,在解决方案出台前,您就安心佩戴布面工作吧。”

      “……监督他,一直在看着我?”

      狐之助意外的坦诚:“是听着。您不用紧张,吾辈只是按规定在您发生意外的时候开启了紧急联系模式,监督大人没有那个时间整日收听您与付丧神聊的废话。监督大人的很多命令,请恕吾辈无法解释,一般情况下吾辈只负责执行,而从未被告知执行的意义,吾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其他流程的说。”

      “这样啊。”意料之中的答案,青年暗自叹了口气,终于开启了狐之助最关心的话题,“我会理解你的工作……那么、近侍,让伽罗君来比较好吗?”

      狐之助双耳愉悦地竖起来:“然也。”

      “有布面作为屏障的话,明明只要不碰到就没关系,为何你执意要我换掉长谷部呢?”

      狐之助顿了顿,语气少见的有些不确定:“……他行为与往常有异,包括个别付丧神……尚且不确定是否属于留守而催生的个性变化,为防万一,还是建议您听取吾辈的建议。”

      “我不觉得长谷部有什么问题。”

      “您不记得他以前是如何同您相处的,自然不会察觉矛盾。虽然吾等针对付丧神的预警机制还处于实验阶段,但无论怎样换算,对压切长谷部的行为进行判定,最后都会得出相同的结论:他必定有所图谋。”

      “话是这么说……想被嘉奖也有错吗?为这种事,你就要开始调查他们?那你不如判断一下我,我肯定也有所图谋。”

      “……您不明白,审神者大人。类似的案例很少,结局却高度同质化——他的愿望感太强烈了,这对付丧神而言是非常反常的,不利于今后的战斗……吾辈不得不猜测他想得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您将凡事都代入人类的角度去思考,是很片面的。”

      “……行,我知道了。”青年妥协,“那,通知的事情能拜托你吗?对着长谷部,我不知道怎么开口。……等到白天再去比较好,他守夜这么久,想必累了。”

      “乐意效劳。不过,吾辈还以为您会说‘再考虑一下’呢。”

      青年仰头观月,沉默片刻后,露出一个听天由命的表情:

      “总归伽罗君是这个本丸的刀……”

      ——问题早晚都要解决。既然如此,先试探一番也并无不可。至于没有作好相处的准备这件事……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无法变得更糟糕了,不是吗?

      他相信长谷部也会乐得清闲一段时间。

      狐之助盯着态度逐渐软化的辅佐对象,欣慰之意不言自明。

      4.

      事实证明,他跟大俱利伽罗的关系真的可以再糟糕一点。

      时间又回到这个雨夹雪的怪异天气。

      青年无比悔恨昨夜为何不多准备些能用得上的说辞,以至于当下的自己还得在工作之余承受这种令人抓狂的社交窒息。

      部屋外的氛围也是如出一辙的阴郁黏着,空中积压着厚厚的云,雪花随雨滴无穷无尽地坠落,雨水落在地上形成的涟漪映射出数道令人心悸的树木剪影,水痕中仿佛衍生了跌宕的彼世,那些招摇的漆黑枝桠呈奋力逃离状,将将要伸出来似的,搅得人心神不宁。

      刻意无视掉郁结于胸的负面情绪,青年将作过标记的文件细分摞好,清出小片足够书写的空间后,并未选择继续今日的阅读,而是隔着茶具架一般高的纸堆,悄悄偷眼斜睨付丧神所在之处。

      被赐名大俱利伽罗的付丧神,就这么廖无声息坐在凹壁边缘,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即便身在阴影处,他小麦色的肤质也与浅色壁橱形成了鲜明对比,身旁,青年为他所斟的茶已经不冒热气了。

      他眉宇低垂着,只从睫毛的缝隙里略微漏出一点儿金色。伊达家的刃者们瞳色相近,但若各自接触过,其实是很容易通过眼神分辨出来的,青年走神地想,虽然视线总是猛禽般尖锐地刺过来,但大俱利伽罗带给他的感觉反而最是直白纯粹。

      与之相比,鹤与烛的眼神意味,就要深晦很多。

      以他的水平,是难以读懂其中奥妙的。

      思绪随波逐流不过数息,只见付丧神眼帘微颤,那双鎏金色的眸子瞬间便截取了源自御主的视线:

      “看什么?”

      他像凝视猎物一样凝视自己的主人。

      青年倏然一惊,猛地缩回目光,他低下头装模作样捧起杯子,佯装喝茶时不经意瞥到别人的模样:

      “没、没什么啊。”

      “……”

      都明显到这种程度了,伪装也太拙劣。

      仿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青年又结结巴巴地改了口:“只是看看你需不需要、呃,添茶……”

      付丧神心里莫名其妙:“不用你管我。”

      又是添茶倒水又是分心偷看,他都快要搞不清自己到这里来的意义——到底谁是谁的近侍?

      青年显然被付丧神冷淡的态度噎到,好不容易稍有起势的试探心又消沉下去。他不知对方这话本意为何,只当是自己又一次讨了嫌。

      文件堆成的藩篱下,他缓缓低下头去,试图以抿唇遮藏因灰心而不住下撇的嘴角。

      委屈多少是有一点,但每每想到自己是在取食从前种下的苦果,这份委屈就变得很不是滋味。屋舍内沉默得让人压抑,两人再无交谈,青年无奈,只好埋首继续书写与学习,虽然、事实上,他并没有多么专注地去提炼那些历史文件上的内容——只不过是为了让乱哄哄的脑袋有个能暂时安静下来的场所罢了。

      结果却出人意料的有效。

      无论如何,文字总是教人安定的,他逐渐沉浸到历史的潮涌中去。

      这沓似乎是经过他人之手的旧材料——部分文献内容艰深,他读得很慢,但意外发现了有意思的东西。

      内容谈及五条御誓文时,竟有同僚在废刀令之下大放厥词,痛骂幕府、明治交替的动荡与残酷,洋洋洒洒数十条斑驳劣迹与许多抓不到重点的尖锐言语混合在一起,行文至结尾却态度陡变,转而悲叱:武士魂将湮灭……尽管杀尽刀灵,残忍的天性却从未改变!殊不知你剿灭叛乱之时,便是我故土噩梦之始……恶魔兜兜转转,仍是恶魔,既然如此,何必要毁、何必去毁?

      青年隐约猜到这位同僚的籍贯①,恍了恍神,随即从唇边蔓延出一道苦涩的笑容。

      有话是: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成与不成,人心作祟,冷兵器若是消亡,为满足人的诉求,自然会有别的东西去继承这份使命,刀剑从杀戮而来,终会复归于杀戮,何毁之有?

      不论上升与否,历史总是螺旋。

      青年没有在材料中跟进自己的成见,想到自己借阅完毕,或许还会传给下一个人,多少有些羞耻。他于是平静地翻页。

      砚台中本就所剩无几的墨汁很快便随着冷风干涸,数次恋恋不舍的蘸取后,以一道劲瘦的枯笔了结一个时代,他下意识地喊出惯常爱喊的名字。

      “长谷部、来研……”

      即使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付丧神也已经听见主人错误的呼唤。青年攥着笔在案几前尴尬无措,他却并不在意似的,漠然上前,在对方身旁跪坐下来。

      眼神在桌面巡视一番,付丧神蹙眉问道:“墨锭呢?”

      “墨锭、呃呃……”

      不见了工具,青年愈发慌张——他可是从未关心过办公用品的去向,绞尽脑汁才想起前阵子似乎是被小动物叼去遗失了——这砚台上未洗的还是许多日前的宿墨,怪不得这么浓黑!长谷部说过买了新的来,至于放在哪里……这又不算什么大事儿,自己当时正是晨起困倦的时候,又怎么会记得近侍絮叨了什么?

      “抱歉,我找找……”青年声若蚊呐,不敢去看付丧神的脸,手忙脚乱地拉开壁柜的抽屉,盲目翻找起来。

      “……”这不是你的房间么?大俱利伽罗不由得有些语塞。

      青年跟他印象中的样子有些出入,不过,也说得过去——毕竟他也是第一次接触到这家伙的日常生活,以往二人相见,无非会议与战场,连对话都少有,属实算不得热络。

      青年跪在蒲团上,拿后脑勺对着自家付丧神,窘迫地从最底层的抽屉翻到最顶层的博古橱。

      一无所获。

      ……不对,至少收获了一打开就能让长谷部抓狂的凌乱储物柜。

      总之他什么也没有找到,蔫了吧唧地坐了回来,朝付丧神摆了摆手,丧气道:“算了。”

      白乎乎的手掌在眼前一晃悠,付丧神也倏的回过神来。

      ——他方才竟是被青年似散未散的发束勾走了目光。

      那逶逶迤迤的墨缎一不留神便拂到桌上去,颜色黑得能与纸张上字迹神奇地重叠,恍惚使人以为是什么法术造成的幻觉。

      但青年一动,头发折射过光线有了别的质感,付丧神才醒觉,那确确实实只是头发而已。

      ……莫名其妙。

      怎么又是幻觉?

      “不写了么。”大俱利伽罗问道。

      “不写了。”青年答。

      青年揣着手炉坐下了,眼睛却不曾消停,忽地瞥见付丧神身上不寻常之处。疑道:“伽罗君,你的本体呢?”

      ——付丧神愣了愣,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空荡荡的刀鞘。

      见付丧神不回答,青年又关切:“忘记带了?要不要回去拿?”

      “……跟你没关系。”

      “但是只有鞘……”

      “都说了与你无关!”

      不知怎么就点了火药桶,青年被付丧神愠怒的声量唬得发懵,呆呆瞪着对方好一阵,才茫然道:“不要就不要,你吼我做什么?”

      大俱利伽罗也反应过来,自觉失态,他眼底罕见地掠过一丝慌乱,手掌下意识紧紧包裹住刀鞘的鲤口,嘴角近乎凝固。

      青年虽不明就里,但也隐约觉出这不是什么他可以深究的事情,他惴惴不安地解释:“那个、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提醒你一下……如果让你感到冒犯的话,我向你道歉。”

      大俱利伽罗此时也终于调整好了情绪,他撇过头去,双眸像冰结的宝石一般,映照出庭院外遥远的光景:

      “……我的本体在哪里、斩了谁,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

      便再也没有言语。

      雨一直在下,似飘似飞的,还远没有停止的迹象。青年没敢继续窥睨身旁再次陷入自我冥想的付丧神,而是心不在焉地望着杯中冷茶——洁白如琼玉的雪粒在水面漂浮挣扎,最终不可避免地融化为水的一员。

      雪的故事结束之后,会降临另一粒雪。

      他苦恼地支着下巴,想道:这样下去怎么行?接着又想:至少我得试着做点什么,好歹也是同一张桌子办事的关系了,这还不到逃避的时候呢。

      于是又缓缓地抬起头来。

      付丧神在看雨,没有察觉,侧脸轮廓出乎预料的精致,桀骜的气质混合着黑皮黑发,看起来相当不好惹。

      青年忖量半天,没忖量出什么有益的信息,反而深刻感受到了对方皮囊的帅气。

      他心情格外黯淡,倒不是因为付丧神长得好,就自卑得打起了退堂鼓;而是想到,或许不论自己说些什么,也不会获批进入对方的内心世界。

      原本打算放到后面解决的难题,如今却不得不赶鸭子上架……若是能有过来人替他参赞一下,那该多好?但狐之助是没有心理医生模式的,往壁橱一钻、屁股一撅,两耳不闻橱外事,压根不屑于去接收他的眼神;而同为伊达家的几位,不说现在能不能联系到——他们似乎也对这铁板一块的家伙深感头疼。

      聊个天就像扫雷,前车之鉴,他是真的不敢没话找话了。

      一句“伽罗君”咀嚼半天,也只能嚼碎咽回肚子里。

      本来以为只是普通的公务员,怎么好像还得进修非人类交际学呢?

      青年在沉默中败光了开口的欲望,索性往桌上一趴,盯着茶盒边上的酥皮豆饼发了会儿呆。豆饼是长谷部早晨送过来的,专挑天光熹微的时候,没叫他撞见,狐之助说悄咪咪放下就走了。他依稀记得对方两日前说过桂花腌渍好了的事,叫人斥心力做出来,自己却出于疲倦,没什么胃口,实在很对不起近侍刀的心意。

      点心们挨着部屋风口放了一整天,早就吸饱雨气,没有刚出炉时那样诱人了。不知神游过几刻钟,青年才掀起眼皮,去偷瞄付丧神搁在桌缘的修长手臂。

      ——接着,满含自暴自弃的讨好意味,他指节微曲,以慢放般的速度将瓷碟推到了付丧神手边。

      大俱利伽罗注意到这响动,先是瞥了御主一眼,然后才留意到点心。他姿势不变,面上没什么表情,装作没看见似的,又把头转了回去。

      5.

      从温泉里出来,雨已经不再下了。

      今日工作结束得比较早,内中缘由无非是那几个。长舒一口气,将换下的衣物投进竹篓,青年瞥一眼置物架上的兔形小瓶。

      粉乎乎的造型在一堆黑白灰中形色醒目,每次都难免惹人多看一两眼。他记得刚来的时候还偷偷在心里调侃过长谷部,但这么久了,却没有被使用的痕迹,实在很奇怪。

      难道长谷部不泡澡吗?

      ……见面的时候不是工作就是在工作途中,好像还真的没怎么听他提起过享受私人时间的事。

      刀怕水,但拥有人身的付丧神应当不会抗拒用水来清洁自己,或许长谷部只是不喜欢使用洗浴用品而已。

      漫不经心地咀嚼这些零碎琐事,青年悠悠然披了棉服,抬手撩开入口处的布帘。

      黑暗一瞬间便充满了整个视野。

      风从绒领灌进脖子里,石灯笼的影子在花圃里被拉得老长;他仰头去看冷冰冰的月亮,脑海中忽然闪现大俱利伽罗那双金色的眼。

      “……稍微散会儿步吧。”

      急吼吼地又去见面,那家伙肯定觉得烦。

      喃喃自语着,渐渐与灯笼离得远了,空寂的黑暗便慢吞吞依附过来。青年没有沿着濡缘走,而是通过卵石道去了温泉的背面。

      脚步声高低起伏,去到更深处的时候,没了铺制好的石道,便没有办法再发出屐响了。他失了一些行走的趣味,返身回望来路的时候,才发现穹幕中围绕月亮而闪烁的星群。

      本丸的夜空总是仿佛近在咫尺。青年驻足仰望,略微有些出神。

      有首老歌怎么唱来着……“星星会永远指引回家的方向”……歌颂星月之时,人们喜欢同时写下“家”。天体似乎总与悲欢离合挂钩,尤以归离为甚。

      这里应当算是他的家?……虽然说,目前为止仅对自己的部屋有归属感罢了。

      但是,现在还不想回去。

      他鲜少会有不喜欢“回去”这个词的时候。

      倒不是说讨厌付丧神了,只是纯粹对将休息时间拿来跟部下对垒这件事有些抗拒。要知道,他端着温文尔雅的架子承受冷眼已经整整一大天,现在只想趴在榻榻米上好好滚一滚,充分利用这段每个上班族最爱的放松时光。

      结果却……

      本以为只是在白天让付丧神来搭把手,不知是谁多事,竟替那家伙连褥子都铺好了——也不想想这个天气睡在外间有多冷。问了狐之助,说是长谷部与龟甲认床,除非“主人”亲自来命令,否则绝不愿将近侍部屋让出来。

      那就让伽罗君回去睡啊!——虽然心里这么想,大俱利伽罗真的站在面前,他却笑呵呵地点了头:哦,原来是这样,那就睡这儿吧,还是你想睡我的房间?

      ……至少,付丧神并未真的要求到里间来睡。他没有下不来台,滚到外间去打地铺,已经算是很大的幸运。

      越过花柏茂密的窄径,青年在薄雾笼罩的石楠树丛前伫立——这是本丸为数不多正值盛放时期的花树群了。他默默清点了枝干的数目,数量不多,但都枝繁叶茂的,开得很恣意。白花拥簇在一起,远看像挂着茸茸的雪堆,清雅且赏心悦目,然而,只消再凑近些便会发现这花儿天生带有难以言喻的怪味,像野生动物,或者肉类腐败的味道,怪不得选栽在这种荒僻的地方。

      他歇了伸手触摸的心思,退了好几大步,直到闻不到味儿了,才四处观望一阵,开始思考自己下一步去哪。

      当然,这思考并非针对迷路。

      阴暗的树影依附在砖石路上,青年约莫知道往归途是在哪个方向,但难得能独自静静,现在就回去未免可惜。他远远见着荒地后边朦胧矗起一座宅院,柱廊穿堂而过,并不合乎常理。

      本丸何时有这种建筑了?长谷部带他熟悉之时从未介绍过。

      于是青年扶稳了头顶飘忽不定的布面,哒哒踩着田埂,打算前去一探究竟——比起刚来那几天,如今他已经可以穿着木屐在雪地里又跑又跳了,只是脚趾缝隙时常遭殃,寻药研取止血散的时候,总是被念叨:穿袜子很难吗?、天天跟刀待一起就当自己也是铁制品了?……他嘴上应好,态度又稳重又诚恳,事实上短刀一走就开始腹诽棉袜沾雪黏湿,真男人玩雪从不穿袜子……诸如此类。这远离现世的地方,万物又没开通外送系统,能怎么样呢。

      回头又想,若以前也这么调皮,母亲八成也会这样念叨他吧。

      但他小时候好总是没什么精神,日文和中文稀里糊涂混着说,走哪儿都交不到朋友,挺遗憾的。

      路程比想象中远,千辛万苦终于抵达,青年喘得很狼狈。起初,他后悔溜得远了,但见着宅院鸱吻粗犷的悬山顶后,却连眸子都发直,支着膝盖边喘边不由自主地哇了一声。

      好一组莫名其妙的中式建筑。

      此处应该是本丸的边界之一了,其神秘尤非笔墨可以去描述;原以为长谷部领他所参观的就是全部,没想到还漏了这里。

      在青年面前,三大宅正正方方相对着,看起来像个四合院的样子,中间一座光秃秃的梅花池,却没有山石作装饰,也不见祭祀用具,看氛围更不像有人住过,不知道是建来作何用处。照理来说,本丸不该有这种用途不明的屋舍出现才对,毕竟后期灵力的花销也是审神者需要考虑的问题——他不是A等,按照手册上的分类标准,目前的本丸就是他所能承受的最大规模了。

      小心翼翼推门进去——门竟还是干净的,远未及他想象中的灰尘满布。迎着夜色进了最里间的屋子,一层似乎是个议事厅,像历史剧中皇帝朝会的地方,只是大臣们站立的位置被两排半人高的灯龛代替了。整个室内都是木制装潢,没有隔断,灯龛旁是侧室的门,都拿纱帐罩着,若是燃着的灯龛倒了,估计不到半柱香全殿就得烧完。

      屋宇内部黑漆漆的,很难再详尽地去观察四周陈设。青年怕踢到什么,几乎是挪着走,但仍是不可避免地碰倒了木龛上的禽类装饰,正叹着气矮身去抬的时候,却发现面前多了双男人的脚。

      他吓得一屁股蹲往后跌坐,惶惶然仰头一看——

      是烛台切。

      “烛先生!!吓我一跳!”

      这刀走路怎么没有声音?青年心有余悸,笨拙地支着地板爬了起来。

      烛台切看起来想要上前扶一把,但中途好像意识到什么,又换了想法,在原地没动:“你才是吓我一跳,听小家伙们说荒田那边有个白色的鬼影,我还以为是鹤先生独居无趣,又出了笼子呢。”说着,他眼底笑意渐浓,“迷路了?”

      “没有……”青年嗫嚅,他竟走到付丧神宿舍这边了吗?“只是四处走走、散散心。”

      “夜里没人跟着就不要乱跑了。要是遇到什么,被吓哭的话,会变得不帅气哟。”

      青年鼻子一皱,话里带了些不满被调侃的嗤声:“我是审神者,我不会怕。”

      嘎吱。

      “谁?”

      烛台切瞟一眼瞬息间抬手覆上自己本体的青年,差点笑出声来:“张牙舞爪地喵喵叫可一点都不帅气啊。”

      “……。”青年悻悻装傻,“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真的不是易惊,这分明是作为将领的谨慎。

      红木天顶又开始吱呀作响,似乎确实有东西在那里,青年浑身都警觉起来。

      烛台切哭笑不得,目光轻飘飘扫过御主紧绷的手指:

      “别这么抓着……碰到我不难受吗?”

      你不难受,我可……有点难受了。

      “……当然不,”嘴上反驳着,青年仍是松开了对付丧神本体的钳制。他懒得解释太多,半真半假地朝对方扯了个小谎,“这个什么排斥反应、不严重的,只是因为前些日子灵力用得过了,睡一觉就可以恢复……上面的是什么?老鼠?这房子是做什么用的?对了……为什么你的本体拔不出来?”

      他方才还想借刀防身一下呢。

      “是什么我倒是不清楚,但是怪力乱神么……最喜欢吓唬求知欲重的人。”从本体传来的痒意随着青年手掌的离开而平复,烛台切瞳孔闪过兴味的光,没有解释主人连珠炮弹似的其他疑问。

      或是因为本丸没有其他可以畅谈的对象,只要逮着独处的机会,青年便总爱找他问这问那,偶尔还涉及某些谜一般的领域,着实有些让人头疼。

      他像想到什么似的顿了顿,去到院外折了梅枝,返身回来后,将较细的一端递到了青年面前。

      “来,牵着吧。好奇君。”

      青年满脸问号地抓住了枝条前端。

      “注意脚下,别摔了。”烛台切没有松手,而是开始拉着枝条另一端往外走,“虽然不能牵手,不过这样领你回去还挺有意思的。”

      “……”

      遛狗呢?青年有点儿莫名其妙,但正好搭了人的顺风车,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这地方是第一次来,他确实一直在考虑要走哪条路才能回去的问题。

      木屐在雪中踩出沙沙的声音,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青年打量了半晌付丧神挺拔的背脊,心想,烛先生与伽罗君熟络,借此时机,同他聊上几句也好。

      他于是清了清嗓子:“烛先生。”

      烛台切却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

      “和小伽罗相处得不太愉快吧?”

      “……有一点……”窘迫水浪一般扑来,即使对方看不见,青年仍是不由自主垂下了头,“毕竟我一点都不了解他、而且他讨厌我。如果能投其所好就好了……烛先生平时都是怎么跟伽罗君说话呢?”

      “我?这个嘛……”

      “……?”

      烛台切忽然回过头来:

      “如果你很可爱地对我撒娇的话就告诉你。”

      青年嘴角僵硬一瞬:“……请不要戏弄我。”

      “嗯——不行?明明之前都可以坦率地说出‘教教我吧烛先生’这种话呢。”

      青年气急:“那不是在撒娇!”

      “哈哈哈、我搞错了吗?”想要逗弄心里装着事情的主人显然不容易,烛台切见好就收,“不过,你是如何得知他讨厌你的?”

      青年愣了愣:“这不是很明显吗?”

      烛台切将脚步放缓了些:“我倒是没看出来,你不如举个例子。”

      接着便是长长的一段沉默。

      牵头的烛台切并不询问,他知道自家审神者的陋□□习惯用过多时间去组织语言。面对他们,这个人类谨慎过头了。

      “……他让我别管他。”冷风吹过好几轮后,青年终于犹犹豫豫地开口,“还、还不吃我给的点心。”

      “……噗。”

      “你、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抱歉抱歉——”

      “……我知道我说得很奇怪,但是、那种感觉是没法用语言描述的,我只是给你陈述这个现象……烛先生!别笑了,你就没停过!”

      青年这会是真的有点生气了,他抓紧手中因付丧神憋笑而不断抖震的树枝,往后拽了拽。烛台切立马收敛了表情。

      “咳、我明白。我们言归正传……为什么你会觉得这就是讨厌你的表现呢?”

      “因为伽罗君的样子啊。”

      一张冷漠的脸,说话还特别像被人欠了钱。

      “那你见过小伽罗对着其他人是什么样吗?”

      “这我倒没注意过……”

      “看吧。”烛台切笑道,“或许他对谁都这样。”

      青年明显一副不信的样子。

      烛台切又说:“我与小伽罗相识很久了。依我的经验来看,他并不讨厌你,放心吧。”

      “……是吗?”烛台切一向是可靠的,青年眼神逐渐将信将疑起来。

      “不信的话,你可以找鹤先生问一问。”

      “……”

      明摆着挖坑给人跳,谁去谁傻。

      “嗯?”烛台切这时却注意到不远处的御主部屋,流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你让他睡在这边?”

      青年脑袋一时没转过弯来,困惑地干瞪了一会儿眼,沉默半天才做出反应:“是……啊,说起来,伽罗君的寝室是不是在烛先生旁边?”

      “怎么了,要我捎什么东西过来吗?”

      “我见他只带着刀鞘,可能是把本体落下了。”看着部屋的远影,青年边答话边松开了攥着树枝的手,“烛先生帮他拿一下吧,我来的话,肯定又要被说‘不用你多管闲事’。”说到最后,他刻意作出藐视众生的表情。

      付丧神被青年惟妙惟肖的模仿逗笑,但面容只柔和了不多时,马上又严肃起来。

      久久不闻对方回答,青年走到与付丧神并排的位置,转头问道:“怎么了?”

      烛台切道:“啊……是我走神了。”

      他抱歉一笑,习惯性想揉一把青年的头顶,手探到半空,又想起现在还摸不得,堪堪拐了个弯儿,将动作硬是改成整理自己的领带。心里头实在不怎么爽利。

      “……小伽罗他,现在没有本体。”

      青年停下了脚步,望着他。

      远处的付丧神也见到了二人,烛台切朝部屋的方向挥了挥手,低声说:“估计是那时候落在哪里了。要是损坏还好说,修理一下就行,把附庸刀整个遗失倒是从来没有先例……我们只能等你回来处理。”

      当时又有谁能想到,青年会以零经验的状态回来呢。

      寥寥数语,足够让他接下来的烦恼呈几何数增长了。

      两人行至部屋门口,烛台切踢散了踏脚石下面的积雪,好让青年脱掉鞋袜回屋里去。将走廊的暖簾放下后,他接住了同伴扔过来的幼虎——在这之前,小家伙似乎一直被拎着后颈皮,甫一脱离黑手掌控,便控诉般对着他发出细细的呜咽声。

      “带回去。”大俱利伽罗对烛台切说。

      作出一副嫌弃的样子,还把小家伙喂成这样……烛台切揉了揉幼虎圆鼓鼓的肚皮,朝大俱利伽罗一扬下巴:“我们谈谈。”

      接着,他又转头瞥向探头探脑的青年:

      “是刀剑男士之间的小秘密,不可以偷听哦?”

      “……我可没有想偷听。”

      这么说着的青年,一步三回头地去到了屏风里面。

      6.

      熄灯之后,月光的存在便格外鲜明起来。

      青年解开布面与发绳,对着云板发了会儿呆。

      镜子反射出付丧神整理衣装的模样,材质本就单薄的运动服脱掉后,居然是件短袖,好像对季节毫无知觉似的。眼看对方就要睡下,他忙支起身来,在自己卧室的隔扇门前站定,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朝付丧神压低声音道:“伽罗君,你冷不冷?”

      大俱利伽罗铺着褥子,头也没抬:“不关你事。”

      青年倚着隔扇门沉默了一阵。

      原以为谈话就这样结束,不料青年并未放弃交谈,而是又问:“我帮你重新锻一把本体如何?”

      大俱利伽罗对齐被角的动作一滞。白日的失态使他长了教训,为免继续被某位同伴絮叨,他开始克制自己的语气:“……你还是这种长于四处打听的家伙。”

      青年不置可否:“毕竟问你你只会同我闹别扭。”

      “多事。”

      付丧神态度不明,青年权当对方已经答应,上前委身道:“把鞘卸给我,等检查身体回来,我就带你去锻刀室问问刀匠先生。”言罢,就要伸手去取。只是他还来不及触到刀鞘,便被眼疾手快的付丧神一把攥住了手腕。

      ——起不来了。

      他只得弓着背勉强稳住身体,半仰起脸,尴尬地示弱:

      “撒手……我不碰你。”

      但大俱利伽罗没有照做,反而愈发收紧手掌。

      “为什么这么大费周章?”

      陌生的气息倾泻下来,青年注意到付丧神眼中沉沉浮浮的矛盾情绪。

      “——直接把我融掉,做一把新的大俱利伽罗不就行了?”

      对方似乎没怎么施力,青年并未觉到痛楚,但不知为何,手腕像被柔软的绳索缚住似的,就是挣动不了。青年拧眉,语带不快:“这是什么话?又不是我想锻谁就能锻谁……比起待在我的本丸,你更情愿被融掉吗?”

      很难得的,眼看着就要摆起训斥的架势。

      付丧神全然无所谓青年的态度变换。

      于他而言,想要调动对方的情绪太过容易,甚至不需要去考虑对方是否会感到难堪的问题。事实上,青年夸张的反应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可以使他感到安定。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有的事起了头便容易上瘾,譬如违逆命令,又譬如,自虐般地去诋毁两个人的关系。

      「小伽罗……近侍可不是这么当的。」

      他沐浴着源自青年的忧郁目光,被凝视着的感觉使胸腔深处有些颤栗。他想,光忠说得没有错,近侍确实不是他这么当的。总念着往被讨厌的方向去努力,一般的付丧神可做不来。

      但那又如何?

      他不喜欢迁就人类。

      况且,眼前这家伙,还是给他带来麻烦的罪魁祸首。

      “不能战斗的刀,与废品无异,既然已经是废品,何以我不能决定自己的结局?”他逐渐逼近,一直到青年再也稳不住身形,背抵着障子门,渐渐滑坐到他刚刚铺好的绒被上,“还是说……你只是想借此机会折辱我。”

      “……我没有这么想过。”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气势随着视线高差一扫而空,青年逐渐不安起来。

      大俱利伽罗皱起眉头。

      那你留着我做什么呢?他想。放置也好、折辱也罢,对付犯错家臣的方式明明那么多,却只会嘘寒问暖,一边维持勉强的笑脸一边说些暧昧的话,一次次地夺走别人赎罪的机会,这就是你的惩罚方式吗?夺走我赎罪的机会,和我搞好关系、然后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气馁极了。要是真能忘个干净多好、从头再来多好?不需要开口细数自己曾犯下的罪行,一切重新开始……

      ……但现实是,只是被原谅,是无法真正忘却的。

      重铸,是无法真正忘却的。

      非得要赎罪不可、非得要同样地被伤害不可……

      像这样被善待,还不如放置他。

      他的眼神有些哀伤:

      “那就别说什么重铸本体的话,我自己的错,我自己来承担。”

      青年却没注意到付丧神的表情——他心思全在被缚住的腕子上,加上对方拒绝配合的态度,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既然你们什么事都能一个人搞定,那还要我这个审神者做什么?我难道只是提供灵力的摆设吗?”

      难得被反噎,大俱利伽罗一时哑口无言。

      他缄默片刻,似是与内心交战了一番,而结果并不理想。最终他如青年所愿松开了手掌的桎梏,起身退远,收敛起伤感的情绪,转而居高临下地朝那人哼笑。

      “……对,不需要。”

      “错误大到不能承担又如何,我并不需要你。”

      “反正都是一样的,你这种随时都能一走了之的人,也不需要多么忠诚的守候。”

      “你、……”

      青年微微睁大双眼,两瓣干燥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发出过短促的单音节后,又紧紧抿住了。

      那模样不像在思考,倒像是在酝酿愤怒。

      要说紧张,似乎有一点,毕竟再怎么样,自己也是在跟这间本丸的持有者呛声。但大俱利伽罗是谁?即使心里稍微有些波动,面上也是可以无动于衷的。他细数着御主颤动的睫毛,静静等待引线燃尽,翘首迎接对方爆发的那一刻。

      对,生气吧,动手吧。这样一来,是否就能够得到我想要的结果?

      ……但青年始终没有。

      他只是气呼呼地瞪了他一会儿,好像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一边撑起身子,一边将被弄皱的袖子抖平,“咚咚咚”地去到卧室里面,“砰”一下拉上了门。

      障子门带出的气流扑打在大俱利伽罗的脸上。

      ——还没完。

      正当他以为这便结束的时候,青年又将门唰的拉开——期间似乎还有些在意自己先前的力道似的,多看了两眼门框,然后才掷过来一个圆圆的手炉。

      这回再关门,却轻柔了许多。

      但愤怒已经很好地传达到了——通过手炉,挺重地砸到付丧神的腹部。

      “拿去!睡你的觉!”

      暖意恰到好处地通过棉布口袋传递出来,大俱利伽罗懵然捧着这物事,冷硬的面部表情终于裂开一道缝隙。

      7.

      他蜷缩起身体,侧躺在褥子上。

      软枕沾了部屋里熏香的气味,天气冷的缘故,香气被压抑了,显得若有似无,但仍给人以祥和的印象。

      大俱利伽罗自身向来是不燃香的,枕头也从来用不着那么柔软的填充物,下陷的感觉他始终不能够习惯。

      他想念自己的草枕。

      但出乎意料的,躺在这样全然陌生的房间里,却很快进入了短暂的睡眠。

      梦中,又回到那座本丸。

      在无数个时间节点叠挤的罅隙里,飞溅的血水倾诉人类的贪婪与恶欲,悲鸣在耳边萦绕着不肯散去,每一片刀光都试图熬炼他的心。

      ——停手啊……

      ——不要向那个人挥刀……

      他是如此迫切地想要逃离那段晦暗的记忆,但过往是如此连篇累牍,泥潭般拖拽着他,以至于青年释放的善意也不敌这份沉重,像来自世界彼端一般遥不可及。

      必须把主人藏起来。

      ——千万不要跟过来。

      但是、眼前的这个又是谁?

      ——不要对我露出害怕的表情。

      无论如何……必须将那把刀折断!

      ——我敌不过他。

      ……敌不过他。

      大俱利伽罗挣扎,在令人胆战心惊的战嚎声中重复砍杀,他奔波寻找,刀尖朝向混沌的方向——那片仿佛能姑息一切之地。

      杀死「主人」的刀,就这样逃走。

      他追不上。

      在身后迎接他的,是某句渺远的、含糊不清的呼唤——

      「---------」

      他终于如愿从精疲力尽中醒来。

      夜还长,只睡过去不到二刻而已。

      ……

      ……怎样都好。

      “……没保护好……是当然的。”

      他支起身体,低着头倚在门口,使狠劲揉了把脸,仍旧很疲惫似的倚靠着障子门的缝隙,试图借轻细的冷风来消化内里滞留的血腥气。

      阖上眼,几乎又要睡过去。

      就在这时候,从里间传来了“咚”的声音。

      他警觉得像猫,耳朵微不可察地一动,马上从冥想中抽离,闷声问道:

      “什么事?”

      没有人应答。

      他又等了一会儿,终归还是不放心,犹豫再三,轻手轻脚将卧室的障子门拉开。

      月光从入口处渗进来。

      “……”

      怎么说呢。

      ——青年卷着被子,整个儿脱离了铺席,额头抵在墙壁与地板的夹角上,像只壁虎似的背对门口,睡得还挺香。

      那声响也许正是这家伙磕在墙板上的声音。或许是白天撞这个撞那个,习惯了,竟然没给他痛醒。

      大俱利伽罗将御主翻过来——果不其然,额头上是石切丸看了也会轻呼“不妙”的一个肿包。他依稀记得是青年早晨磕的,但印象中并没有肿得那样厉害,有可能是青年手不安定的原因,越痛痒越想戳戳揉揉,结果就变成这样了。加上刚才又……他不由自主地想,长谷部见到会生气吗?

      接着又想:又不是带孩子,这么大个人了,又是这家伙自己弄伤的,应该不至于吧。

      没检查到有见血的伤口,用抱的、拖的,怕把人弄醒,他只小心翼翼、一点点地把青年挪回铺席里。

      老实说,青年虽然不重,但手长脚长的,又跟他差不多高,要在对方熟睡的情况下移动,相当费劲。

      好不容易把人安置回被窝,又有小小的布口袋从青年怀中滚落出来。他定睛一看,也是个小手炉,但是很轻,肉眼看去就是坨棉球。这好像是某种新材质,不同于他那种用电的,热度只比体温高上一些,但胜在轻巧方便。

      布口袋束口已经有些散开了,他蹑手系上。放回青年怀中的时候,指节触到一截软软的肚皮。

      大俱利伽罗想,这家伙虽然脾气固执,身体倒是纤弱。

      青年很瘦,肉却软乎乎的,脂肪含蓄地藏起来了,是许多现代人都有的毛病。这种不知战场险恶的身体,他斩过很多,但单纯的触摸还是第一次。

      不得不承认,触感不错。

      人类身上越是脆弱的地方,手感往往越好。手臂下方、肚皮、腿根……肚皮是最没有防备的,为了保护这里,士兵们制作了大量冷硬的甲胄,即使如此,也很难免于战死沙场。为了杀死同类,人类会绞尽脑汁去创造各种各样的办法。

      腰部再往下,很块就能够勾勒一部分其胯骨的形状,遗憾的是青年总归肉并不多,装内脏的部位一过,再往下就开始硌手了。他隐隐约约想起来,当初两人为躲避溯行军的追打,隐蔽在橱柜里,就是这个地方的骨头压得他大腿生疼——明明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不知为何会记得那样清楚。

      骨骼这种藏藏匿匿的东西属实无趣,他对带攻击性的事物总是抱有一些敌意的。

      注意力于是又回到腹部。

      人类好像就是从这个地方……从这里面、逐渐变成人的。

      ……不对,这家伙又不是女人。

      ……

      ……。

      ——再之后是……

      他拨开青年已然散开的腰带——这似乎是经过设计的款式,已经不属于和服的范畴。青年平角裤的深蓝色边缘露了出来,随呼吸起伏的椭圆形肚脐里有小蛇一样的缝隙。大俱利伽罗知道这是人类从母体汲取养分的东西,长大后就会变成污垢收容地,但他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也会有,同伴们也一样——只是大家的形状各有不同。显然,用人类的力量化形的时候,付丧神们都没有想过要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

      虽然不是要做什么坏事,由于擅自入室的原因,他难免还是有些心虚:继续探索下去,似乎显得自己像个坏人了。

      他于是窸窸窣窣地为青年整理好里衣,对着腰封研究半天,才发现是搭扣式的——长谷部陪侍的时候,青年鲜少会穿这种方便随意的款式,往往连袜子都十分得体。他不知青年审美如何,又或许没有什么审美,只是有什么穿什么罢了——因为这件睡袍真的很丑,图案也奇怪,是很多只斜眼看人的狗。他纳闷着,脑海浮现烛台切蹙眉说不帅气的模样,这种衣服青年怎么会穿得出去呢?

      ——这就是失去近侍服侍以后,你真正的品味吗?

      跟脸一点都不相配……。

      这么想着,大俱利伽罗一边扯好被子,一边把自己的——准确地说是主人给他的手炉,放回到了主人的脚边。

      被窝的温度一下子升高,但手背触及的人类的皮肤却十分冰凉。

      简直像已经死去般。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又神经兮兮地伸手去探青年的鼻息。

      ——还活着的。

      松了一口气,大俱利伽罗凝视沉眠之人清癯的脸,无端有点儿好奇——可能是失眠无聊、加上方才感受过肚皮的原因——脸跟身体哪个比较柔软?他的求知欲前所未有地膨胀。

      于是,顺其自然地一捏。

      而青年也正是在这时,顺其自然地睁开了眼。

      大俱利伽罗比见了鬼退地还快,却仍不可避免地与自己僭越过多次的那双眼睛对视了——当青年慢悠悠直起身来的时候,他难得有种大难临头的惶恐。

      但两人尴尬相望良久,被刀解的细节都在脑海里滤过一遍的时候,他却又见着青年却迷迷糊糊地、慢慢躺了回去。

      这一躺,连被子也顺带盖好,甚至还打起了小呼。一阵儿过去,便又睡得很安静。

      大俱利伽罗心脏跳得厉害,极少见地被惊出一身冷汗。

      ——我刚刚到底在做什么?

      8.

      合上障子门,他彻底没了睡意。抱着膝盖坐回到自己的褥子里,一双眼焦虑地到处乱看。思绪混乱中,瞟见壁龛上那碟他白天拒绝掉的酥皮点心,早上是六个,现在还是六个,挨挨挤挤地囤在茶杯旁,一副马上要坏掉的样子。

      ……光忠最近忙碌了许多。

      天天被光忠投喂这种东西,从早到晚窝在房间里,居然还没肥成球,也是他的天赋。

      长谷部不会有意见么?毕竟近侍刀在对待那人的事情上总是格外刻薄。

      他不爱打听本丸的逸话,但鹤丸总有办法灌输给他——之前长谷部好像还和小狐丸打了一架,最终“双赢”。

      当然,鹤丸的用辞是“友好切磋”。

      他起身去到壁龛的那边。

      青年为他沏的茶已经被倒掉了,但杯缘还粘着茶梗,大俱利伽罗想起青年洗杯子时敷衍的神情。其中的尴尬委屈,他到现在才隐约有所回味。

      ……鹤丸说得有一些道理。

      光顾着与那个人拉开距离,自己又把事情弄糟了。

      但是……

      伫立半晌,他鬼使神差探出了手——经过一天的放置,豆饼的表皮已经不再焦脆,加上跟茶具挨得太近,被水汽往复地熏,导致表皮软趴趴的。一口咬下去,外层口感潮湿,馅料却紧实,噎人得很。

      但是……他还活着。还在这座本丸里,在大家的保护之下,安稳地睡着。

      罪孽感从未减少,却莫名安定了许多。

      桂花香气盈满口腔,付丧神就这么干巴巴地嚼着,也不就水,将一盘点心全吃了个精光。

      9.

      睁眼至天明,太阳升得老高的时候,里间传来了衣物摩擦的声音。

      昨夜擅入御主卧房的尴尬余波仍在,大俱利伽罗静静地等待着,略微有些忐忑。

      考虑了许多说辞,又觉得谎言低劣,最终决定当时怎么想,就怎么说,即使青年不理解也好,那家伙是人类,难免会对付丧神的一些行为产生疑问,这就不是他所能解释的范畴了。

      会被赶出去吗?

      或者被打一顿再赶出去?但他可是拥有不动之力的刀,那家伙要是不小心反而弄伤了自己怎么办?

      ……尽量让那家伙往肚子上揍?……但自己的腹部可一点儿也不柔软,是结实的强者的腹部……

      时间总不等人。正琢磨着,门无情地开了。

      但青年拉开障子门、带着惺忪睡眼冷不丁与付丧神打了个照面之后——

      第一句话居然是——

      “咦、啊!那个……昨天对不起,伽罗君。”

      ——是道歉。

      一开始就被打乱了步调,大俱利伽罗可以说是完全搞不懂状况:“昨天……”

      “嗯……明明好好解释一下就行的,放弃跟你沟通、还关门怄气实在很不应该。”青年面露窘态,蹲在门边挠了挠头,“显得很没耐心吧?”

      “如果我之前欺、呃,对你不好,我发誓我一定改。当然之前犯下的错也不会就这么一笔带过的,吃的用的玩的、或者代你当番……想让我怎么弥补都行!”

      “……”

      他大抵看出来青年压根不记得夜里的事,一时间心情十分复杂。

      青年一番话说得信誓旦旦,却见丧神依旧金眸如冰,丝毫没有反应,好不容易提起的气势又蔫了下去。他不由得想以“看在我是你主人的份上”来博取一丝同情,又唾弃自己利用身份来压人太过卑鄙,遂作罢。

      结果,只咕哝出一句:

      “你要是还在气头上……那我吃完饭再来问好了。”

      ——实在是太没骨气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大俱利伽罗脑袋乱哄哄,语气微妙道:“……我没生气。”

      青年起初有些愣怔,似乎不相信付丧神这样好说话,反应过来后,怕对方反悔似的,马上笑逐颜开道:“那就好!咱们好兄弟没有隔夜仇。”

      却见付丧神眉头皱起来,好像有些烦躁:“你跟一把刀打什么血缘牌。”

      “那就改成朋友,这只是个比喻而已。”青年道,“我是现代人,不太懂你们的想法,但我是真心想缓和我们的关系的,我想我们可以试着互相理解一下……”

      “……我说过了不想跟你搞好关系。”

      “伽罗君不是说不生气吗?”

      “我没生气。”

      “那你为什么这么瞪着我?而且又说不想搞好关系?这是你的口头禅吗?为了看起来很酷?”青年有点摸不着头脑。

      “……”

      大俱利伽罗眼角抽了抽。

      ……他现在就想用棉被把这个聒噪不休的人类包起来丢回卧室去。

      “伽罗--”

      “我相貌就是这样!”他打断青年的话,“……生气之类的,只是你的臆想罢了。”

      青年闭上嘴,盯了自家付丧神好一会儿,半信半疑地问出一句:“……真的啊?”

      好像的确不太好分辨这家伙的固有表情和不爽的表情。

      “要怎么理解是你的事,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真是服了,不知道在犟个什么劲。大俱利伽罗站起身来,脖颈挂着的项链发出悦耳的细小金属声。

      确认过青年不记得昨夜被闯进房间的事,他的心安定下来,连说话都有底气都强了不少。

      “走了。”

      “去哪里?”

      “给你拿饭。”

      “伽罗君吃了吗?”

      “早吃了。”

      “长谷部和龟甲先生呢?”

      “……视察,分昨天买来的东西。”这家伙怎么这么多问题?

      “噢。……我睡到这么晚啊。”青年看一眼挂钟,迟钝地点了点头,“说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愿望呢。”

      大俱利伽罗却避开了御主的试探:“要把近侍换回来的话,我去叫。”

      青年连忙抓住自己付丧神的裤脚:“等等等等、不用!”

      “……搞什么。”不用近侍还是不用早饭?大俱利伽罗语气有点儿凶巴巴的。

      “其实我想出一趟门。”松了手,青年也站起身来,去到壁龛那里,“……唔,早饭待会我自己去拿吧。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没有?”

      大俱利伽罗没跟上人跳脱的思维:“哈?”

      只见青年一面翻找抽屉里的文件,一面说道:“本来打算过几天的……还是早点把事情办完吧。因为是现世,万屋买不到的东西也能带哦,权当是我为以前犯的浑给你赔礼道歉了,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愿说,我也不会逼问的,但是希望你能接受‘现在的我’的一点心意。”

      “……你没犯错。”大俱利伽罗低声说。

      “……唔。”将好不容易翻出的皱巴巴的纸条揣进兜里后,青年转过头来,确认了一下付丧神的表情。

      “伴手礼,带吃的如何?”

      语毕,他又注意到干净的点心碟。

      “咦,豆饼坏了吗?你扔掉了?”

      付丧神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青年前几句说了什么,脑子里全是“豆饼”二字,只觉得羞耻。

      他不由得尴尬地瞥开了目光,接着,做了一件自己刚刚才唾弃完的事——

      “……嗯。”

      说谎。

      青年眨了眨眼,打量付丧神半天也没挖掘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这家伙是真的不喜欢社交,冰块都没他那么恒定。无奈嘴角一勾,权当那短短的音节是付丧神嫌麻烦,一并回答了自己抛出的所有问题:

      “行,那我走啰。”

      “麻烦你等到长谷部他们回来的时候,通知一下。之后就回去自己那边玩吧。”

      “——明知你不愿意,还要你揽这份秘书的活儿,真的很抱歉。”

  •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说隐约是审不确定同僚是哪国人,大概知道是中韩朝越等国。
      不过他重点在同僚对废刀令的反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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