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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四月初临,日头不浓不淡,今春的桃花粉灿灿地开了一树,正是宜嫁娶的好时候。

      长椿街上比往常更为热闹,车马软轿熙来攘往,均停在昌平伯府前——俱是来给这位伯爷与寿康公主的指婚宴捧场的。

      按说燕京脚下勋贵遍地开花,一个被降了爵的伯府原不至于有这样的排场,毕竟老昌平侯因中饱私囊而降爵罢职,忧愤离世,着实不大荣光。

      但谁也未曾料到,便是在这样难堪的境地中,这位继任的昌平伯爷李延光凭着自己的本事,得了官家的青眼,愣是在旁人的冷眼中扶摇直上,短短半载便官至正二品左都御史。

      再加之他即将续娶的又是官家最疼爱的寿康公主,朝中同僚免不了做些人情,这才有了今日这盛况。

      ————————————

      李延光方去宫里谢了恩,便打马回府。

      后头守门的小厮将马牵去了马厩,便见自家伯爷阔步朝着老太太的仁寿堂走去了。

      伯爷出了名的孝顺,每日早晚必给老太太请安,风雨无阻。

      仁寿堂里正热闹着,妾室绾娘正领着李延光的庶长子齐哥儿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穿着暗朱色的褙子,坐在上首,手里拿着一只步摇,正抱着孙子逗弄,笑得面颊上皱出一圈波纹来。

      李延光的目光越过绾娘,落在老太太身上,他俯身道:“给母亲请安。”

      李老太太收了脸上的笑意,挥了挥手,道:“陈氏,我同伯爷有话要说,你先下去罢。”

      陈绾娘咬了咬唇,悄悄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夫君,更觉得心里不舒坦。

      即便她和夫君有了孩子,她却总觉得与他仍是生份的,瞧瞧,眼下婆母与他说话,倒将她赶出来,浑然将她视为外人。

      他总叫她看不明白。

      譬如他明面上冷待东院那位先前的正室夫人汝阳郡主,但与她亲热时却总叫着汝阳郡主的名讳。

      汝阳郡主谢氏娉婷是武安王的嫡女,生下来时天生异象,红霞漫天,百花胜放,人人都说这是天上的仙女投生到了人间。

      她年少时是燕京里活得最肆意的少女,有着权柄滔天的家世,有最娇艳的容貌,甚至于连未婚夫都是大燕受人敬仰的太子殿下,燕京不知多少闺秀都羡慕着她。

      然而不知为何,及笄前,汝阳郡主与太子退婚之事一夜之间闹得沸沸扬扬。

      官家因此对谢家生了不满,谢老太君为了平息圣怒,自午门一跪三叩首,直到坤宁宫门口。

      谢老太君历经两朝,曾与夫君一同上阵杀敌,巾帼不让须眉,燕太*祖称其“女中豪杰”,这样一位勋老下跪,崇元皇帝也只好轻拿轻放,对此事按下不提了。

      再后来,大燕边境忽生兵乱,太子奉命出征,所向披靡,敌军望之生畏,燕军大获全胜,史称长平之战。

      长平之战凯旋途中,太子周怀禛遇袭伤腿,不良于行,官家在朝上驳回诸多谏言,执意废太子尊位,欲改立大皇子周怀祀为太子,但谏院上下物议沸腾,官家一时无法,只得暂时搁下立嗣一事。

      但这门亲事到底还是作罢了。

      之后,谢娉婷便嫁入了伯府,入门不过半月,其父谢殊突然被人检举谋逆,官家彻查一番,判了罪魁谢殊处斩,谢府其余男丁流放滇南,女眷充为宫婢,谢娉婷因是出嫁女免去一难,却也由此被贬妻为妾,屈居东院,寻常不出来见人。

      陈绾娘心里颇有些兔死狐悲之感,想着寿康公主做了新主母,伯府里哪还有她的容身之处,满面失落,抱着孩子便出了正房的门。

      李老夫人望着生得龙驹凤雏模样的儿子,叹了口气。

      这儿子好是好,到底是优柔寡断了些。

      寿康公主哪里是好相与的,府里东院那个逆王之女谢娉婷,西院生了庶长子的妾室陈绾娘,少不得都要打发了。

      “元栖,自你父亲死后,咱们府里受了多少人冷眼,你又是费了多少功夫,才替李家挣得这一份荣光,既然尚了公主,便没有退路了,儿女情长,于你没有任何助益,你若下不了决心,母亲替你下!”

      李延光面上毫无波澜,他袖笼中的手紧握,皱眉道:“母亲,儿子明白,这事,儿子自己来罢,外间诸事繁琐,还请母亲多费心了。”

      李老夫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她摆了摆手,道:“你且去吧,明日纳彩才最是费神,办完正事,便早些歇着罢。”

      李延光朝着母亲行了礼,便转身出了门。

      长随柱子在门外候着,见伯爷出来,忙问道:“伯爷这是去哪里?可用套车?”

      李延光摇首,他目光落在东院斑驳的墙壁上,半晌才说出三个字来,“去东院。”

      柱子一愣,纳闷伯爷多少年没进过东院的门,今日怎生有了兴致,脚步一紧,跟上了主子。

      东院假山花木俱全,只是无人打理,草色荒芜,倒不像是常有人住的样子。

      几个婆子坐在游廊上晒太阳,闲散烂漫,竟没一个在屋里伺候的。

      李延光走近了,婆子们认出他来,慌忙俯身行礼。

      “你们便是这样伺候主子的?”

      这声音隐约透出威压,吓得几个婆子立时跪在了地上,不敢作声。

      李延光皱着眉头,心也沉下来,他没打算给这些婆子治罪,一个跨步便进了正房。

      房里燃着檀香,黄花梨木的月洞式架子床映入眼帘,绣着海棠的帘帐闭合着。

      李延光步伐沉重,他缓慢行至床前,将帘帐勾了起来。

      女子倚靠在半旧的抱枕上,青丝半散,只露出半边苍白面颊,她消瘦憔悴,像秋日池塘里的残荷,了无生机。

      李延光一向冷静的面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来。

      他依稀记得,她嫁他时红装艳丽,如同菡萏初放,生气蓬勃,是那样一个从不肯受半点委屈的人。

      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活泼,更多的时候对着他只有沉默。

      他费力想了想,许是武安王府抄家后,他没有替岳丈求情的时候,又或许是,他不得不贬她为妾的时候。

      李延光静静望着自己的妻子,像是陷入了懊悔的漩涡,无法自拔。

      谢娉婷觉得静极了,她能听见自己缓慢而微弱的心跳声。

      在这漫长难耐的寂静里,日子是混混沌沌的,也正是这混沌,让她能囫囵地忆起一些旧事来。

      半生景象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不知为何,总是停留在西郊别院的那场大火中。

      崇元十五年的夏日,酷暑难耐,她在二夫人张氏的建言下,求了祖母去王府名下的西郊别院避暑。

      天干物燥,夜深人静,不知何处忽然燃起了熊熊烈焰。

      她于睡梦中惊醒,门窗处俱被黑烟充斥,已是无路可逃。

      生死之境,朦胧中有个男人闯了进来。

      男人背着她在火海中艰难前行,火舌肆无忌惮地侵蚀着他的衣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蒸腾的热意从四面八方围绕而来。

      她泪眼朦胧,神志混乱,紧紧地勾着他的脖颈,带着哭腔问:“我们会死吗?”

      男人没有停下脚步,他的声音低沉隐忍,带着安抚,“呦呦,别怕。”

      许是生死之境,人会脆弱些,她竟在这声音中听出了温柔缠绵的意味。

      就在这时,屋脊上的横梁突然烧断了,“噗通”一声就要砸到她头上……

      谢娉婷身子一抖,额上冷汗涔涔,从梦中醒来。

      眼前的光亮太过刺眼,谢娉婷有些眩晕,她闭目缓了一会儿,再睁眼,便瞧见她那名义上的丈夫正站在她榻前。

      自父王头七时大吵一架后,李延光这几年再没来过她房里。

      今日为何又来了呢?

      是又要娶妻,还是又要纳妾?

      谢娉婷再也没精力追问缘由——他的事,她也早就不关心。

      李延光坐上了榻,他欲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却被轻轻躲开了。

      谢娉婷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她额上沁出虚汗来,吃力地说道:“伯爷无事,就请回吧。”

      李延光紧紧盯着面前的人,想要从她面上看出些愤怒,醋意来。

      可是她平静极了,没有一丁点异样。

      李延光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他站起身来,想要避过在她目光下无所遁形的感觉,“呦呦,去西郊别院住一阵子罢,那里景色宜人,对你的病情或有裨益。”

      听到西郊别院四个字,谢娉婷的身子僵硬起来,脸色更加难看,她阖上双眸,声音微弱,“不必了,到了今天这地步,横竖只是一死,折腾也没意思。”

      躲得过一时,躲不了一世。

      李延光既借着尚公主与官家攀了关系,便注定了她谢娉婷没有活路了。

      她过去不需要他自以为的假好心,如今,更是不需要。

      李延光见她不领情,到底是有些怒了,只道:“今夜子时,自会有人来接你。”

      谢娉婷望着他藏了怒火的眸子,倒是笑了笑。

      如今父王已经去了,他装出这副深情的模样是要给谁看呢?

      “李延光,你骗人的伎俩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是这样炉火纯青。”

      李延光眉头紧蹙,只觉得她无理取闹,“你何必说这样的话寒我的心?”

      谢娉婷紧盯着他,冷笑道:“崇元十五年,西郊别院救我性命的人,真的是你吗?”

      她接二连三梦到救她的那个男人,同眼前之人无半分相像。

      这声质问在李延光耳中不亚于惊雷炸响,他的背影僵了半晌,又隔了好一会儿,才用晦涩的声音道:“自然是的。”

      谢娉婷闻言,嗤笑一声,“那你倒是说说,火是在哪里起的?你又是在何时何地救的我?”

      她黑亮的发因冷汗黏在额角,此时却无暇顾及,只是用一双清冷到极致的眸子盯着面前的男人。

      李延光分明从她的眼中看到了讥笑。

      他捏紧了拳头,不去望她,面上因为怒气显得有些青黑,寂静了一瞬,他霍然转过身来,眸色有些赤红,“没错!不是我救的你,是废太子周怀禛,可那又如何?如今他是阶下囚,我是朝廷新贵,你也已经嫁给了我,怎么,你后悔了吗?”

      谢娉婷的心仿佛入了冰窖,一寸一寸凉下去,她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帕子,脸色惨白。

      她早该知道的,周怀禛十三岁就跟着父王上了战场,他骁勇善战,身手敏捷,有谁能废得了他的腿呢?除非……,他是自愿的。

      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根烧断的横梁,本该砸在她身上的,可是周怀禛他……他挡在了她身前,因此失去了一双腿。

      算算时候,那时他应当在东归凯旋途中,若无此事,他将迎来荣光加身,千拥百戴,阖朝庆贺,可为了她,他失了前半生的荣誉,失了太子之位。

      他怎么那么傻,分明那时候,她都与他退婚了,他怎么还舍下性命救她呢?

      谢娉婷的眼中分明有滂沱的泪意,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待理智回笼,李延光不顾屋里的人如何,几步便迈出了东院。

      他心里茫然又痛苦,即便他早知道偷来的情分早晚有一天都是要物归原主的,这一刻他还是不甘心。

      当年顶替了这场救命之恩,他才有机会以破落伯爷的身份娶了武安王的掌上明珠,可是娶了她,他却日日活在欺骗的煎熬里,每每见到她,这种煎熬更甚,他无法,只有冷落她,忘记她,才能获得良心上的片刻安宁。

      到了今天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作茧自缚。

      *

      李延光一出东院门,便有小厮报了信给仁寿堂的胡婆子。

      胡婆子带着人手到了东院,她瞧着面前的女子,眼里难得带了点怜悯。

      她挥了挥手,后头跟着的女使持着托盘走到床榻前。

      描金托盘里放着一只酒樽,里头的酒清亮亮的,能瞧见人影。

      “老夫人明察秋毫,早知道大爷心肠软,舍不得杀你,既如此,便只好委屈郡主了。”胡婆子朝着女使示意。

      女使上来要按住谢娉婷的肩膀,酒液灌进喉咙里,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传入脑海,她厌倦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就这样解脱了也好。

      此时,远远地,外间刀剑交锋,人喊马嘶的声音不绝于耳,有人大喊,“不好了!官家崩殂,废太子拥兵攻城了!”

      胡婆子一惊,想到仁寿堂里的老夫人,也顾不上看人有没有死透,慌忙带着人回仁寿堂。

      谢娉婷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处,生疼着,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指甲嵌进肉中也不自知。

      木门被一脚踹开,因力道太大来回晃荡,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鲜血溢出口腔的那一刻,谢娉婷只听见来人唤了一声“呦呦”。

      那声音低沉隐忍,带着湍急,似曾相识。

      朦胧中,男人将她紧紧搂住,他冰凉的泪珠砸在她面上。

      谢娉婷伸手,努力想要抚去他面上的泪水,却再也不能了。

      当日退婚,他冷着脸对她说:“谢氏娉婷,望卿勿悔。”

      如今,果然一语成谶。

      她早就悔了,可一向固执惯了的人,又怎肯轻易说出口。

      一切终归混沌,她再没了知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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