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我梦三千》我有蒹葭

3、第三章

　　谢晗收夜洹为弟子，不过因着林深提及此事时，心底因颠倒的师徒关系一闪而过的恶癖，他并没有教夜洹修炼的打算，也没想让夜洹好过，整日里让他去梅林扫雪，扫得令他不满意或是心情不舒爽，便不许夜洹用饭。
　　也不知夜洹遭了何等变故，丧失记忆，形容退为孩提不说，修为更是近乎完全逸散，连一个凡界十年杂修都不如，如今甚至不能辟谷。
　　谢晗是会做饭的，前世他为讨夜洹一顾，学了不少凡界菜式，夜洹虽清心寡念并无口腹之欲，但被他缠得狠了，也会陪他一起用些。
　　仙人避居的闻鹿山，便自此有了缭绕的烟火气。
　　谢晗十分熟稔夜洹喜好，仙人虽永远都神情淡淡，连笑也是淡淡的，长睫轻垂时，便连那点笑意也会掩了去。
　　但偶尔有一两样食物，捧上桌来，是他会多尝一口的。
　　哼，从来都是这般虚伪故作！以前他将自己心意视如弊屣，如今怕是只要能饱餐一顿，便觉是自己的恩赐了吧。
　　谢晗一手枕在脑后听着外头浅浅压抑的呼吸，心里头一时说不上来是否觉得快意。
　　夜洹拜他为师后他心情甚是躁郁，每每夜里都让他饿着入睡。
　　夜洹的“床榻”为堂中随意铺就的一张草席，每日夜里蜷成一团入眠，早间天色越过窗棂前便要起来，从山间苍湖挑水将院中一人高的水缸贮存满，再自梅林收下一壶蕊间雪，供谢晗每日沐浴与煎茶，而后用过粗饭，便开始扫雪，入了夜才有一点点休憩的时间。
　　其实谢晗哪儿需要什么沐浴焚香，也不爱煎茶抚琴，他就是想折腾夜洹。
　　他就是不想让夜洹好过！
　　山外隐隐有哟哟鹿鸣，夜半听来竟有些凄楚，谢晗听得夜洹轻手轻脚起了身，他不禁皱了皱眉，这时辰，还不到他起身的时候。
　　闻鹿山虽避于世外，却循了凡界的日夜寒暑，时辰相通，如今瞧着天色不过三更，他默然一瞬，掐了个决隐去身形，负手跟在夜洹身后。
　　小夜洹一身白衣，几乎与漫天冰雪融为一体，谢晗看着他跌跌撞撞在雪辉之下变得不甚真切的身形，心没来由的慌了一下。
　　夜洹跪倒在雪地里，背脊轻抽，一滩滩艳红的血自他唇角指缝落入雪地，如红梅新落，洇开一团团的艳色。
　　夜洹被他封了声音，连咯血都悄无声息，却还怕污了房间惹谢晗不快。
　　谢晗明明记得，夜洹的伤已经大好。
　　他心头如上一世前两千年那般揪了一下，动作已快过大脑，瞬息移到夜洹身前，小夜洹浑然未觉他在身侧，好不容易止了呕血之势，歇了一会儿，竟抓起一把雪捏成团塞进嘴中，面无表情咬得咯吱有声，左手却一直紧紧揪着腹间。
　　看着眼前八九岁身形的夜洹，谢晗莫名有了一瞬负疚感，忍不住蹲下来，隐身决随心而破。
　　“你很饿吗？”
　　夜洹听着这道温柔至极的声音不免一愣，微抬眸便瞥见垂落在自己眼前三千青丝玄色发带，双眼一瞠，连忙将剩下的雪块咽下，手下匆匆拂雪去掩血迹。
　　谢晗大袖一扫，血色立刻消弭无踪，夜洹咬着下唇，端正跪好，是每次谢晗要罚他时的姿态。
　　谢晗眉头一蹙，突然觉得自己和九岁的夜洹较劲当真是卑鄙可耻。
　　夜洹若当真是对前世一无所知重生此界了，难道自己要为了前世仇怨，向一个九岁的孩子报复吗？
　　他为何不可以将这一世的夜洹教导成一个真正的心怀悲悯的仙君。
　　谢晗一念及此，心头多日躁郁一松，牵过夜洹小手，仔细为他擦去血污，将人牵起回屋。
　　夜洹对他突然转变的态度显然受宠若惊，惊惧又惶恐，却又不敢违逆，亦步亦趋跟着回了小木屋。
　　看着身边跟得很是辛苦的小人儿，谢晗神情一晃，恍惚间竟觉得久远以前，自己也曾这样牵过一个小孩，月下林间，踏着溪涧，将人领回小木屋。
　　……
　　谢晗对自己这般没由来的念头报以轻嗤，他前世何时见过什么小孩，不过这一瞬的光景令他生了臆念罢了。
　　谢晗指尖一点，那些早就烂熟于心的菜式便摆了满桌，俱是以前夜洹偏爱。
　　夜洹在他注视下诚惶诚恐用了一餐饭，谢晗再度替他把脉，才发现那两股曾被夜洹勉强收束的灵力竟又卷土重来，比上次冲撞更甚，在他经脉之内缠斗的，宛如两个法力高深的人斗法，夜洹躯壳成了他们争夺的容器。
　　谢晗渡入一点灵力意欲内视一番，不想这缕灵力一经进入夜洹体内，顷刻之间便被两股灵力吞噬殆尽。
　　霸道，强横，暴虐。
　　夜洹体内的两股灵力，究竟从何而来？
　　谢晗颇觉心惊，夜洹因他那一缕外力入体而导致的两股灵力更加凶狠的冲撞疼到蜷成一团，面色惨白一片。
　　“以身为器，你究竟做了什么？”谢晗低低一叹，不再试探，将人扶坐于身前，欲替他将狂乱的灵力收束住。
　　可夜洹体内灵力远比他想得要跌宕凶狠，谢晗一经入局竟占不得上风，两道灵力水火不容，自有意识，一道毫无顾忌的冲撞吞噬谢晗源源不断渡入的灵力，一道蛮横的欲将谢晗排斥在外，三力角斗，一时竟是谁也抽身不得。
　　谢晗不免惊骇夜洹近日竟然受着此等苦楚也不显半分，另一边，也不免越发好奇这灵力究竟从何而来。
　　吞噬他修为的那道灵力贪得无厌，将他绞在夜洹经脉之中不得脱身，另一道竟替他悍然断腕，拆去他已渡入其中的灵力，将他余力挤出体外。
　　灵力抽出的刹那，谢晗紧闭的眸子倏然睁开，额上冷汗涔涔，不亚于经历了一场恶斗。
　　身前夜洹忽而浑身一抽，经脉之中交锋已达顶点，他面色一阵白一阵红，体温骤冷骤热，谢晗一时竟有些慌了神。
　　屋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苍湖惊澜卷岸，山外鹿鸣呦呦。
　　夜洹眉间渐渐显出一道赤色裂纹，被苍白肤色一衬，直若白雪新梅。
　　谢晗见了，神情微僵。
　　那是夜洹曾经的仙君云纹，这体内，有一道是夜洹自身的灵力！
　　他自我封印坠落此间，究竟为的是什么？？
　　谢晗不久前刚刚生出的不该与这个只有九岁的夜洹计较报复的念头，突然间又土崩瓦解。
　　夜洹嘴角缓缓沁出艳红的血，发丝无风自舞，有什么东西在颅顶鼓胀不休，仿佛要破皮而出一般。
　　忽而他左眼一睁，竟露出一只金色竖曈，死死盯着谢晗，夜洹连忙抬手捂住，身化流光夺窗而出。
　　那是……郁澜！！
　　蛟龙之瞳！
　　谢晗心中一惊，立刻紧追而去。

　　寂静梅林，雪月交映，少年迎风抽长，转瞬便长成了青年模样，白衣乌发，青丝曳地，眉目盛霜，淡漠清冷，天地霜雪，都逊他三分颜色。
　　可如今这张欺霜压雪的面貌，却格外扭曲，仿佛被无形的剑意一分为二，互相较着劲，想要侵吞另外一半。
　　青年头顶，右边支出一只鹿角，左边支出一只龙角，右侧瞳孔雪色清冷，谪仙之色；左边金瞳竖仁，妖冶非常。
　　那只金瞳很是困难才转过来看向追来的谢晗，眼中满是求救之意。
　　谢晗看着眼前这一幕，银牙咬碎，他愤恨盯着青年那只雪色瞳孔，恶狠狠碾出属于他的名字:“夜、洹！”
　　雪眸轻轻一颤，虽不能言语，却自鼻端哼出一声轻蔑冷嘲。
　　倏尔青年双眸一闭，头顶双角齐收，委顿在地。丝丝缕缕的灵气自青年体内抽离出来，渐渐于半空化成两个飘渺虚影。
　　“郁澜！！”
　　“谢晗救我！”
　　白衣乌发如坐云端的青年冷冷瞥着谢晗，唇角罕见轻轻勾起，道:“好久不见，师、父。”
　　“果然是你！你想做什么！”
　　夜洹淡漠道:“杀了他，而后，万事由你。”
　　谢晗气怒已极，恶狠狠道:“我要你去死！！”
　　“好。”
　　夜洹淡淡应下，掐着郁澜魂魄的手刹那捏紧，竟是要令他当场魂飞魄散于此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