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月银鲛（完整版）》微笑莞然

2、第 2 章

　　一、授剑
　　夜。高释冰站在通往皇宫密室的台阶上，仰望着头顶，天似穹庐，月圆星稀。
　　“将军，皇后正等您。”今夜的雪梅换上了雪白的宫装，柳眉轻描，朱唇点粉。她本也是清丽佳人，若非随他从军，也不用几年来都蓝衫粗布，在军旅中洗浆做饭。想着，高释冰心中涌起几分歉意。
　　密室临海，从密室中仅有窗户向外望去，便是镇压青龙的碧石岩。岩上，密密地聚集了蚂蚁般的影子，是今夜准备处决的凌冰族囚徒。似乎是为了讽刺他们对青龙仙兽的信仰，若夕皇后下令，每个月圆之夜在碧石岩上将这些囚徒集中处决，而这间密室，却恰好是行刑过程的最佳观察点。
　　高释冰站在窗前，伫立许久。直到那个柔和而威严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唤醒，他才转过头来。
　　深红的锦衣，大红的褶裙，除了流云髻上的斜插的银簪，没有过多华丽的修饰，但她依然是美丽的。她白皙的皮肤和清秀的容颜并未因岁月的流逝而变改，而她的眼睛里，她的举手投足之中，都已然透着一种静穆的庄严，这种静穆，分明是读懂了人生的倥惚，闪烁着经年的睿智。
　　“皇后。”不知为何，高释冰突然不敢直视面前的女子，只能把头深深埋下去，恭敬地下跪见礼。
　　刚跪下去，高释冰猛然一惊，自己的眼前，猛然掠过一阵冷冽的寒意—
　　高释冰下意识地猛然后退几步，而身形而仍然保持着下跪的姿势。
　　“时刻保持警觉，又能做到慎而不乱，不愧是帝国军团的首席将领。”若夕皇后的手上，已经多了一把银光闪闪的利器。
　　说是银光闪闪，事实上，闪着银光的只是剑鞘。在这凛冽银光的剑鞘里面露出的的剑柄其实是白色的。白色的剑柄已开始发灰．很明显，这把剑已被封存了很多年。但整把剑却透着一股剔透的灵气，这股傲人的灵气穿透了银色的剑鞘，直逼几步之外的高释冰，令他不寒而栗。
　　“鲛骨神剑。”高释冰口中喃喃念道，“银鲛帝国镇国之宝—鲛骨神剑。”
　　若夕冷冷一笑，将剑身从剑鞘抽出，在空中划了一圈。神剑划过之处，高释冰只觉眼前一片绯光—
　　鲛骨神剑的剑身并不如传说所言，是纯白色的，而在白色的底色之上，星星点点染着绯红！
　　“被杀者的血染到剑上就洗不去了，神剑居然也有不如寻常铁剑的地方。”若夕指尖轻抚剑身，目光冷淡如冬日清晨的白雾。
　　“也许……银鲛仙兽在天有灵，也不愿多造杀孽吧？”高释冰的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释冰，这把剑交给你。”若夕的声音，郑重中似乎有几分疲惫，“今夜，就由你用这把剑杀掉那些碧石岩上的凌冰族乱党，以儆效尤。”
　　说着，她似乎也有几分感怀：“当年龙默皇帝用这把剑来剿灭那些意图亵渎银鲛的凌冰族莽夫，今日，又是由他的后人将它再度举起。”
　　言语之间，她竟是毫不避讳他曾经的身份。
　　十三岁之前，他有另一个名字，叫龙释冰，他有一个不思国事成天混在后宫妃嫔之中的皇帝父亲和一个出身卑贱永远只会抹着眼泪等着父亲临幸的宫女母亲。
　　他的兄弟们，有的天天到鲛人公主面前殷勤谄媚，妄图得到公主亲睐一步登天；有的心灰意冷不思进取，骄奢淫逸地享受着身为皇子的短暂荣华。
　　毕竟，依照银鲛帝国五百年来的规矩，除了那位被鲛人公主选中的幸运儿，其他皇子的未来都是一片黑暗，这些年轻皇子们在自己短暂的富贵温柔乡里纵情声色，也是情有可原。
　　如果不是遇见若夕，也许，他也不会例外。
　　回首往昔，仿佛透过层层水幕看自己的影像，水是无色的，所以看得很清晰。
　　认识若夕的时候，他十一岁，已经学会了骑马射箭，有时也会跟着几个哥哥去追逐漂亮的宫女。不过除了正式典礼的场合，他是无缘见到鲛人公主的，虽然从礼制上他也是她的未婚夫候选人之一，但一般说来，未来的鲛后几乎不可能选宫女的儿子做丈夫。所以，即算是皇室的各种庆典上，他也只是远远地望一眼那个穿着大红褶裙的鲛人女孩，就连她那张被人们传说得倾国倾城的脸也从未细看。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认不出那个坐在草地上看兵书的白衣女孩是宫中众星捧月的鲛人公主，才会有些失礼地冒然跟她搭讪。
　　高释冰并不否认，从那个时候起，他便是喜欢若夕的。因为他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子，同他的母亲，同那些穿梭于各位皇子怀抱的漂亮宫女们是不一样的，尽管十一岁的他，也说不上她有哪点不一样。
　　后来分别之后，回想往事，倒也不觉得若夕美丽得倾国倾城，只是她神色中流露出那种凝重的忧伤，让人不由得被她吸引，却又不敢真正地靠近。
　　他恭恭敬敬地上前，问她是不是兵部侍郎的千金，她却只是冷冷一瞥，抽身欲走。
　　“你那本兵书我看过。”当时的他不知哪来的勇气，也许是兵法课堂里太傅的夸奖给了他信心吧，说起来，从小到大，对于为兵之道，他倒一直很感兴趣。
　　她停下来了。整个下午，她都在听他说兵法。他滔滔不绝，在她冷淡目光的凝视下，却不敢多说一句与兵法无关的话。
　　“你和那些绣花枕头还有点不一样，”直到他无话可说，她才开口，“不过你不要指望我会爱上你。”
　　他笑了。笑得那么简单又那么无奈。
　　“我不是任何一个闺秀的理想夫婿。我现在是宫女的儿子，未来就是一介草民。我喜欢兵法，想当将军，为父皇和鲛后娘娘清除那些令人头疼的凌冰族叛军……不过，在如今的帝国军队里，没有朝中势力撑腰，平民子弟是不可能当上将军的……”说着，少年低下头去，“何况，我还是曾经的皇子，为了避嫌，皇帝也不可能重用我……”
　　虽然只有十一岁，却已经读懂了这个帝国，这个朝廷；知晓了在这个出身决定一切的帝国，像他这般空有满腔抱负的平民青年，只能把热血长埋心底，平庸一生。
　　“不过我还是会去从军。饮马平川，笑谈生死，那才是男儿本色！为帝国的安宁，哪怕杀一个叛军也好！”说着，少年的眼睛雪亮起来，脸上也洋溢着自信的光芒。
　　“未来的事谁知道呢？”白衣女孩神色显然柔和了不少，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宽慰，“这部《帝国兵法》还有后面几卷，明天我带给你看吧。也许，以后你真的能成为一代名将呢！”
　　从这天开始，他和若夕便经常相约见面，若夕慢慢地将整部《帝国兵法》借给他阅读。他们有时候也会探讨兵法和骑射剑术，但除了这些，十一岁少年和十三岁少女之间，没有其它话题。
　　后来，高释冰才知道，《帝国兵法》后三卷，是只有皇帝和鲛后才能阅读的密卷，也难怪并不多话的若夕，时刻叮嘱他不可将此事告诉他人。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在草地上遇上的白衣女孩，不是什么兵部侍郎的千金，而是鲛人公主若夕，未来的鲛后。
　　高释冰知道，若夕不会是个平庸的统治者。虽然若夕并没有明说过，但他从她痛切的眼神里看得出，她爱这个腐朽的帝国，她读兵书，学骑射，都是为了给这个破败不堪的家国带来新的希望。
　　时政清明，英雄辈出。若夕曾经这样评价过帝国初创时，龙墨皇帝和音眉鲛后的时代。若夕的梦想，便是在这个如落日西沉的末世，再造一个清明时世的辉煌吧？
　　他也知道，若夕为了扫清朝廷上的阻力，一定会在刘妃所出的两位皇子中选择她的未婚夫，因为，当时刘妃的哥哥刘侍郎已经权倾朝野。
　　权力、阴谋、倾轧，哪怕到了多年以后，战功赫赫的高释冰已经荣登银鲛帝国军团首席将领之位，他依然不习惯这些东西。
　　但他知道，这些东西，若夕是很熟悉的，她从生下来开始，就环绕在这些浮华肮脏之间，得不到解脱。
　　高释冰记起若夕十五岁生日前的那个夜晚，也是他作为皇子留在皇宫的最后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若夕拉着他，在皇宫的后花园里看了一夜的星星。
　　那天晚上若夕破天荒地没跟他讲兵法和骑射，而是向他叙述了一个鲛人的传说。
　　若夕说，传说里东海的鲛人是不老的，除非爱上了凡人。
　　“我是鲛人，所以我不会爱上凡人。”若夕的语气很肯定。
　　“离开皇宫以后，你就可以做一个平凡人，即算当不了将军，也可以娶个称心合意的女人，打猎捕鱼，耕田织布，未尝不是一种岁月静婉的美好。”东方发白的时候，若夕叹了口气，“释冰，做个平凡人其实轻松很多。”
　　第二天，若夕选择刘妃长子龙释夜为夫，龙释夜是一位以文雅谦和著称的皇子，他被选中是众望所归。
　　龙释冰和其它皇子一道，被剔除龙姓贬为庶民，送到平民人家做养子。
　　从此，世间没有皇子龙释冰，只有渔夫之子高释冰。
　　从军、征战、建功、平叛……平民将军高释冰传奇般的经历，在银鲛帝国每一个卖唱者的口中传颂，而在横刀立马、所向披靡的背后，年轻的将军只是在坚守着少年时代与若夕共同的梦想。
　　纵然也许一生不能再见，只要心中始终坚守着同一方净土，他们的心，便永远不会分开。
　　诛杀国舅，软禁太后，肃清朝政，整肃军队……若夕从这些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争辩与整肃中走来，步履坚定，狠辣决绝。
　　只是，如今，一切的阻碍都已经扫平之后，这个用尸骨与鲜血堆砌起来的钢铁帝国，真的就是他们少年时的梦想？
　　“若夕姐姐！”少年时代的称呼脱口而出，高释冰的目光中，充满了犹疑不定的惊惶，“这样……继续用血腥来征服……真的妥当吗？”
　　虽然只是孩子般的疑问与请求，却让两旁的侍卫明显吃了一惊，就连一旁随侍的雪梅，肩膀也猛然颤动了一下，手捧的茶水也溢到了托盘里。
　　如今的银鲛帝国……又有几人敢如此直接地质疑皇后若夕？
　　面对着面前恳切沉痛的将军，若夕皇后的目光冷漠如冰：“高将军，你忘了，皇后若夕说出来的，从来都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高释冰依然保持着下跪的姿势，头却慢慢地沉了下去。这样冷漠得几乎看不见一丝恻隐的目光，直让他心里发颤。
　　他认识的若夕姐姐……不是这样的。虽然不爱说话，虽然总是皱着眉头，他却知道，那个白衣女孩是心地善良的，是关切着这个不平痛苦的世界，关切着那些受苦受难的平凡人们的。
　　而面前的皇后，却已经不是以前的若夕。那个十七年后一身戎装在战场上指挥若定大破凌冰族叛军的皇后女帅，心中想的，恐怕早已不是家国黎民，而是她自己的权势荣华。
　　也难怪，在政变中求存，在反对声中挣扎，用万人的血泪来构建自己的钢铁皇朝……怎么可能还会保存着当年那个纯净真诚的梦想？
　　可笑的是，当他带着自己的亲兵冲杀在战场最前线时，只要远远回望主帅营帐外那一身银白色战甲，就觉得有了前进的动力。
　　高释冰突然发现，自己十几年来都一直沉浸在自己和若夕的家国之梦中，只是梦破碎的时候，竟会如此不堪入目。
　　他没有选择。违抗皇后的命令，是满门抄斩的重罪。他不可能为了那些凌冰族乱党把他的养父母和雪梅推上刑台。
　　高释冰默默接过了鲛骨神剑，月光之下，剑上的点点绯红看得清晰，也看得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