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说》戚丝

2、选择

　　【1】
　　“请问席双颜神医的药庐在何处？”

　　“沿着这条小路，约莫走一个时辰，即可到达。”

　　秦衍谢过了樵夫，观察那条小路，极斜极窄，也不知多年之前，尚在豆蔻年龄的她，是如何将他带上去的。
　　他回头看了看轿子，大而宽敞，怎么也没法走在那条路上。
　　他让抬轿的侍卫们在这里留步，休息几日，自己掀开了轿帘，把里面那位娇弱的妻子，背在背上，朝着那条小路而去。

　　冬日，三尺雪铺在地上，一脚踩上去，就是一个浅坑。寒意源源不断地从脚冒上来。雪有些融了，浸湿了他的靴子。

　　他越走，心情越复杂，始终有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愧疚。

　　神医席双颜的名头是她每月一次下山义诊和接待远道而来寻医问药的贵人打出来的。

　　寻常大夫诊断入膏肓的病，在她手中，皆可病除。
　　加之她常年居住在半山腰上，云雾缭绕，仿若仙境，故“神医”这名号无意从一人口中说出，便疯狂地流传开来。

　　这日，她关紧门窗，在小屋里窝着看医书，忽听外面有轻轻的有规律的敲门声。
　　她推门一看，黑色劲装的他，带着一身寒气，站在门口，左手里提着一大包糕点，右手提着山下镇上购置回来的菜和肉。

　　“陆旻，外面多冷啊，快进来坐吧。里面燃了炉火，可暖和了。”

　　陆旻双眸沉沉地望向她，随后，低声说：“不必。”

　　他把糕点给她，又转身把菜和肉放进旁边的灶房里。

　　外面的寒冷贯进屋内，双颜缩着手，往手心哈着气，从屋内拿了一瓶丹药来，交到陆旻手里。
　　“起死回生的神丹，只炼制出了一颗。我知你定是要远行了，才带回这么多食材。江湖凶险，你要注意安全啊。”

　　陆旻轻轻“嗯”了声。
　　随后问：“这等神物，你不需要吗？”

　　“我在这里多安全啊，哪里需要。况且我是神医，还有什么能难得到我的病？”
　　她自信地笑起来，神采飞扬。

　　“那倒也是。”
　　陆旻淡笑着微微颔首，两人告别。

　　双颜于是继续窝在屋内边吃糕点边琢磨医术。

　　不多时，外面有浑厚的声音响起。
　　“神医可在？秦衍在此，想为妻觅药！”

　　听到那个名字，双颜心里一颤，多年前的一切骤然变得清晰。

　　她手上沾了糕点渣，还来不及拍下去，就拉开了门，看向了那个寒雪之中站在屋外的人。

　　身躯微弯，只因背上，背了一个女子。
　　唯独一双眼睛，灼灼地燃着火。

　　——秦衍。

　　这个名字，在她情窦略开的时候，就印在她心里。

　　自此，刻骨铭心。

　　【2】

　　多年之前，她依旧在这所药庐，当时师父还在。
　　偶然一次下山，便遇到了秦衍。

　　当时秦衍还不是将军，只是一个穿着笨重盔甲的小士兵。

　　战争打了过来，他们一群兵被敌人围剿，只有他负伤东躲西逃，最后摆脱敌人，因失血过多倒在山下。
　　在一片苍茫的白里，惟有他那一处被血染透的地方深红明艳，极为夺目。

　　她便请了人帮忙，将他拉到药庐里，拜托师父救人。
　　请的那个人就是陆旻。

　　师父很快就将他救好，他休养了将近一月，这一月里，双颜衣不解带地照料着他。

　　他意识清醒的时候，会用好听温柔的声音给她讲外面的事，双目柔柔地注视着她。

　　有次，她在床边不小心绊了一下，手按在他的手上，刚想抽开，却被他一下子反手拉住了。

　　她脸红地盯着他。
　　他缓缓扬起一抹笑。

　　她以为他会在这里陪她过一辈子的，可是一个月之后，他说自己要离开。

　　“为什么？”双颜不能理解，“这里多好呀。”

　　秦衍说：“我志不在此。对不起，双颜姑娘。”

　　他知道她喜欢他。
　　可是他仍要离开。

　　外面定是有让他更在意的东西。

　　秦衍走后，双颜哭了好久，几次三番想找他。
　　最后师父说：“傻颜儿，他不是一个适合你的人。他太有野心了，而你本性向往自由，注定不能在一起。”

　　师父后来又救了一个人。
　　却因年老，在那人痊愈之后，便驾鹤西去。

　　那人在师父的病床前许诺：此生此世，定会替师父照顾席双颜。
　　——那人正是陆旻。

　　诺一许出，便是数载光阴赔上去了。

　　双颜本来已经慢慢淡忘秦衍了，可是今时今日，他却在双颜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出现了。

　　还求双颜救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3】

　　——为妻觅药。

　　这四个字一出，双颜只觉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她凝神，缓缓望向他后背上那个幸福的女人，面容姣好，头搭在他的肩头，发上插着一根黄金发簪，打造精致，非富即贵。

　　他浓眉大眼，身姿挺拔，衣着不凡。多年不见，气度卓然，却深不可测。

　　两人多般配啊。

　　双颜又气又悲，多年前两人甜蜜相处的时光和现在目睹的景象反反复复交叉出现。她的视线最后落在那个女子苍白的面孔上。
　　若是没有得到医治，她怕是命不久矣。

　　医者仁心，罢了。

　　她退后一步，把门打开了些，寒风卷着雪，带着彻骨的凉意迫不及待地冲进屋里。瞬间让她的全身冰冷。
　　“进来吧，我来看看她的病。”

　　“多谢神医。”
　　他背着妻子，踏入门槛的时候，侧身轻声对她说。

　　疏远冷漠的称呼，让她浑身一震。

　　那位女子被他细心地放在床榻上，他眉目低垂，眼神温柔，动作体贴。

　　双颜忍着心中的难受，走上前去把脉，在民间算是疑难杂症，可是在她这里，便算不得什么。
　　她受师父多年栽培，又苦读珍贵医术，自是医术高超。
　　于是诊断之后，双颜便坐在桌子前，摊开白纸，碾上墨，素手在白纸上写着药材。

　　秦衍一会儿看着妻子，一会儿又看着她写的药方。显得焦躁万分。

　　待到她停笔，他急切地把药方抽过去从头看到尾。
　　龙知子、芹百、蛇须……全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药。

　　“这些药在何处寻啊？”

　　“我存了些药。”

　　双颜去了另一个屋，待了很久，走出来的时候，拿着一个药包。

　　“这些便可医治皎皎的病吗？”

　　“对，”双颜点头，看着秦衍眼里的急切和担忧，忍不住劝慰道，“你熬给她吃，很快就好。”

　　“多谢神医！”秦衍果然很高兴，满眼写着欣喜若狂，“大恩大德，秦衍何以为报？”

　　双颜沉沉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轻声说：“……不必。”

　　她颤抖着手，把药包递给了他。

　　向双颜询问了熬药的地方，秦衍便走出屋子，到外面去。双颜便盯着他的背影，就这样慢慢地从容地去小灶房。

　　若是那药真的熬出来，给他的妻子喝了……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快意，可是更多的，还是自责和心惊，自己怎么会变成一个这个狠毒的人呢？

　　她于是疾步走出去，冲进小灶房，从他手里抢走了小药包。

　　秦衍疑惑地看着她。

　　“药还差一味，待我寻来，再熬，免得浪费了药材。”

　　“双颜，我先熬着吧，怕等不下去了……”

　　双颜此刻心乱如麻，没注意到他称呼的变化和言外之意，还以为他是在担心妻子的病情。

　　“我会很快把药寻回来的！”

　　隔着一段距离，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眼眸又黑又沉，最后有什么光熄灭了，眼睛更加深邃。

　　许久之后，他缓缓应道。

　　“好。”

　　他说：“神医，是你做出的选择。”

　　【4】

　　双颜背着药篓采药。

　　雪堆积得很深，一眼望去，全是苍凉一片。

　　她寻的药草长在洞穴里，潮湿阴暗，还有毒蛇盘绕在内。

　　这种毒蛇的毒性她很清楚，发作周期缓慢，往往靠别人吸毒血而救。虽然会有传染之虞，但是传染之后的毒性发生了变化，凭她的医术也可以清除。
　　如果她为了秦衍的妻子被咬了，秦衍向来重情重义，一定会吸毒血救她的。到时候秦衍被传染了，她也会尽快把毒从秦衍身体里清除出去。

　　医者不自医，用这种方法，她也是迫不得已。

　　秦衍的妻子，确实差这味药。

　　去房间里找的时候，也没有，她只能以身试险了。

　　她狠了狠心，头皮发麻地进去了。

　　【5】

　　双颜把药包里的那个属性相克的药物拿出去，再把采回来的药草放进去，最后整理好给了秦衍。

　　“熬给她吃就好。”

　　秦衍照做。

　　她平静地看完他把药喂给他的妻子喝完，这才挽起裤脚。

　　白皙紧绷的小腿上，一对牙印特别清晰，周围全部发乌，看起来极为可怖。

　　秦衍露出诧异的表情。

　　双颜说：“我采药的时候被咬了，你能帮我把毒驱出来吗？”

　　“怎么驱？”
　　“用嘴渡之。”

　　秦衍眼里剧烈挣扎很久，最后缓缓道：“我帮你的话，我也会中毒的吧。”

　　“不会的，即使中了毒，程度也不深。我用了药，毒素会很快被清除出去的。”

　　“那你怎么不自己医自己？你定是骗我！你那个时候都想毒死……”他喉头滚了滚，顿了顿之后又道，“这肯定是无解之毒，你想要我陪你一起死！”

　　双颜失望地看向他，喉咙干涩。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秦衍却没直接回答她这个问题。
　　“我不能死。荣华富贵，我还没享受够。”

　　他没敢看她，最后只是沉默地夺门而去。

　　双颜跟着冲出去，只见秦衍抱着大病初愈的妻子准备下山。

　　“秦衍！”她最后哀戚地叫了他一声，“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会死的！我治不了自己！”

　　那抹身影只是僵住片刻。
　　最后毫不留情地离开。

　　象征着富贵身份的金簪在苍茫的雪地里绚丽又多彩，渐渐消失在双颜的面前。

　　双颜喉咙哽咽了一下，随后回到屋里，拿了一把刀子，忍着悲伤和绝望，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在自己的腿上划了一道。
　　她不能放弃。

　　黑色的血瞬间涌出来，剧痛和麻痹让她浑身不能动，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6】

　　再次醒来的时候，入目便是陆旻的脸。
　　她身上不再感受到无力，腿也被细致地包扎起来了。

　　“陆旻……”

　　这个名字一叫出来，心里便有无限的委屈，鼻酸得让人落泪。
　　她突然明白，他从来不是在她和他的妻子之间做出选择，而是在她和权势富贵之间做出选择。当时劝她熬药的时候，他选择过一次，这次，相比于她，他更惜自己的命，容不得半分差错。

　　陆旻轻轻地为她揩泪。
　　“我在。”

　　不知何时，温暖的阳光出来了，小药庐顶上的雪化了，不知名的鸟细脚踩在屋顶上，发出吱吱的叫声，随后振翅飞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