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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高平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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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解了诸人的毒,姜风怕再生枝节,旋即率部告辞启程。行出五里路,沈崖忽道:“王爷方才那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真是妙啊!献计之人久居江湖,熟谙此中规矩,想来是个高人——只是江湖人重义贵诺,往后回了朝堂,人心自私诡谲百倍,切不可再用此招了。”他说的是姜风方才惺惺作态、以代自己身死来激起魏断山、阿梨对惜义之人维护之举。江湖人最重义气,他此举看似兵行险招,其实正是有的放矢。
“沈公教诲的是!”姜风闻言稍怔了怔,立刻在马上拱手行了一揖,表示恭聆训教。又道:“只是沈公有难,我岂能独逃?当时心急如焚,情急之下方出此下策,所虑欠周,还望沈公莫要怪罪才好。”其实沈崖的话只说对了一半,那本残棋谱是临行前尚衣局的骆娘子给他的,说这棋谱或可保全他性命,还嘱他须“以人心为饵”。而这骆娘子虽是江湖中人,却已隐于尚衣局数年,对宫中尔虞我诈之事,了解的并不少。
沈崖轻轻一笑,半哂半意味深长,眺望远处落日黄沙,默然了一会,方道:“王爷既延请我为幕僚,你我往后凡事都抬不过一个信字。我沈崖说话从不客气,王爷也不必再来这些客套!我肯答应王爷,只因我信王爷是能全我之志的人,非因情义,王爷不必如此作态引我感佩。从今日起,你便是老朽的主公,所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保全自己的性命,日后再有类似情形,王爷自当弃老朽逃命。”
“沈公!”
沈崖浑然不理,重话说完,轻轻抚了抚马头上的鬃毛,软和了语气,道:“其实王爷方才不必那样,阿梨会拼死救我。”这匹马叫“绿耳”,传说周穆王八匹骏马之一,寓意良才。马是从阿梨那换来的,小姑娘爱财,他拿一支玉笔与阿梨换了这匹良驹。阿梨还笑他:“我早知道你身上还藏着银钱,不到这时候你还不肯拿出来!你说我吝啬,你只怕不比我差!”沈崖只淡笑着回了句“承让”便未再与她斗嘴。那笔是昔日金殿册封时女帝所赠,当时一同赐的还有其他珠宝宅田无数。沈崖将他们都散给了同科的士子,只留了这支玉笔。那笔的笔管是上等的羊脂玉所制,笔毫取自于昆仑山百年一见雪尾狐的尾尖,乍一看通体雪白,细看却泛着隐隐的金光,因笔身拿掐丝的工艺细细镌了一只麒麟,并“笔下江山”四个字。沈崖自此便得了“玉笔书生”的名号,因“玉”谐音“御”,似乎别有另一层含义。
而从今出了这黄泉谷,天下便再没有“玉笔书生”这个人。
姜风缓辔而行,听了沈崖这话,若有所思地望着手中的缰绳,脑中不觉浮现少女圆圆脸蛋上笑出两个深深酒窝的样子,偏着头,一双琉璃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自己,接着又响起一个清脆笃定的声音:“我喜欢他,便只想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给他……”半晌方轻轻“唔”了一声,沉声应道:“是我孟浪了。”
他并非孟浪,他只是不信还有人肯这般待自己罢了。
沈崖见他神色有异,以为他不过嘴上敷衍,又补了一句:“阿梨心思纯善,你不该拿巧言骗她。”他与阿梨相处了几日,虽处处针锋相对,却不过是斗她好玩——心软的人嘴上发起狠来比什么都有趣,就像还没长出獠牙的幼狼嗷嗷叫唤,要吓退猎人,愈是用力,愈是懵懂的可爱。
姜风轻轻一笑,声音忽像风拂黄尘,带了一丝飘渺之感:“其实你信不信,我根本……骗不了她……”他想起少女将手自她掌心抽出时的眼神,洞彻如无瑕寒冰,能照得见自己龌龊的影子。她说“你不用如此,我本就没想要你性命”。
如此,此是怎样?她究竟洞见了几分。姜风不愿再深想下去,于是道:“沈公,我尚未娶正妃是天下皆知的事,魏断山醒来只要向来往客商稍稍一打听便知道,到时他发现自己上了当,必会快马来追,我们得快些赶路,早一日到了永昌,早一日才会少些危险。”
诸人快马加鞭,次日傍晚就出了黄泉谷。出谷后分出两条岔道,往北走是西域各国与大盛的交界处,外族人居多,因土地荒瘠,多处地界都是险峻荒凉的石头山,是天然的屏障。再者大盛自哀帝末年将鞑子赶回到长城以北之后,西域小国纷纷纳贡称臣,是以这北路连军隘都未设几处,人烟少之又少。往南走则是官道,沿途军镇密布,快马两日就能到西域重镇甘泉。
领先的侍卫见岔路在即,立刻勒停骏马,回首请示道:“王爷,依旧走北路吗?”
沈崖和姜风也纷纷住马。姜风为示谦恭,征询地望向沈崖:“沈公怎么看?”
沈崖省了虚与委蛇的工夫,轻轻一哂,直截了当道:“王爷不如说说心里的主意。”
姜风恭谨道:“走北路要绕远,路途多山石,不宜快马,少说也得八日工夫才能到永昌;南路平坦些,六日就能到。”
沈崖笑着问:“王爷临行前知会过高平王吗?”
姜风微微一愣,见他目眺远方、一派沉定,明白什么也瞒不住他,摇了摇头,老实道:“没有……我出来时称病在床,谢绝一切外客。只不过……”
“高平王不算外客,也不比常人。”
姜风点头苦笑,叹了口气,道:“天下人都知道我这条命是怎么保下来的。我能活下来,只因我懦弱听话。我不当要听她的话,连个小小异姓王的话都能得听!”
沈崖闻言沉默了一会,垂下眼睑,神色十分淡然,再寻常不过,他典典衣袖,拍掉上面的黄尘,不慌不忙地说:“王爷不必自怨自艾。天下从没有容易的活法,王爷有王爷的难处,黔首有黔首的艰辛。王爷的痛苦不过舍得二字——早有退位的景帝,后有落发的章太子,京郊慈济寺收的王孙从来不少。王爷想走生门,我便为你开生门;王爷想走死门,我便陪王爷同走死门。”
西北气候残酷,早晚温度差的惊人。这时候已近傍晚,一股寒风穿谷而过,姜风仍穿着出永昌时的单衣,风从他袍子底下钻进来,像一条冰凉的毒蛇在他脊背上游走,他不由颤了一颤,想起众妙殿那些缺衣少碳的凛冬,下意识捏紧了手心,道:“死门,我走死门。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拿回来!”
沈崖点点头,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淡淡道:“既然舍不得,就不要说那些孩子气的话了,只会徒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稍顿一顿,又沉声郑重补了一句:“高平王不是小小的异姓王,冯家一门两王侯,王爷不可小觑。”
沈崖的话并不新鲜,劝他沉得住气的话这些年从来不少,所有能翻的花样大抵翻了个遍,他早已耳根生茧。所有人都觉得他曾有过选择的机会,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八岁南归那年亲眼见到有人在兄长饭菜中下毒时起,他这辈子注定只能走那条逼仄的“死路”。
这决断下了十六年,非一朝一夕。他其实早不会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冲动,将心底最深的怨念和欲望写满全脸。故意如此,是想让沈崖放下戒备。这条暗黑而长无尽头的窄道,他们要一起去走,沈崖于他,恐怕比妻儿还要重要。
姜风点点头,表示受教,方道:“我明白。冯霖是个聪明人,我装病的事,怎么也瞒不过五天,五天以后他必定会一路向西来追我。北路人烟稀少,我为掩人耳目,来时选的是那条路;但我同时另命人在南路上留下了行迹,以混淆冯霖视线。算着日子,他现下应当正在这两条道的途中,一两日工夫,若我们选错了路,保不齐会在路上和他狭路相逢。我代陛下西巡,期间私自离开行宫寻……寻沈公你,已有擅离职守、轻渎之过……再者,你是天下大儒,又写了那样一篇…文章,而我身份特殊、自不必说,若让人知道了,你我纵是清白,也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更何况,沈公知我心意,我又如何能谈得上清白……倘若让冯霖抓到什么把柄,我只怕……会后患无穷!”
冯霖便是沈崖所问的高平王,是大盛举朝唯一的异姓王。乃父冯桐是陛下的表兄,为人闲散纨绔,素不理朝中正事,但听闻十分专情,宠妃许氏死后一度悲恸欲绝,若非其母祈安长公主以死相逼,恐怕早已追随地下。后来虽断了相殉之念,却干脆在京郊慈济寺出家为僧,将王位传给了自己的长子冯霖。
冯霖十四岁时便袭了高平王的爵位,后又因沾兰使者来访时金殿对策有功,授鸿胪寺正卿之位,掌四夷朝贡、宗室继袭、大典礼仪之事。而冯家之显赫还不止如此。冯霖的叔公冯秉衡当年追随女帝南征北讨,有从龙之功,女帝以太尉之职相托。启新七年因病亡故之后,又被追封为定远侯。虽冯秉衡无后,无人袭爵。但一门两王侯的分封,是大盛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殊荣,冯家势头在京城一时无两。
沈崖听他剖白,捻捻自己的长须,道:“冯霖少年成名,想来自命不凡,若你是冯霖,你会走哪条路?”
姜风有些迟疑,半晌方逡巡着开口:“冯霖其实…并不傲慢,为人反而十分谦谨……”
沈崖冷笑:“冯家风头如此,再不韬光养晦,只怕大难不远。盛极而衰,自古而来的道理,不往古了寻,就在本朝,先年被灭门的世家大族闻、姜、方,哪个不是如此。就连冯家自己,也是经历过一夜自位极人臣到贼臣逆子之变故的。冯霖不是个蠢人,这点道理不会不懂。”稍顿一顿,手往那条平整宽阔、有大辐车辙的官道上一指:“走这条路。”
姜风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甘西道两侧水泽丰沛,草木茂盛,晚照四撒的金光之下,一派欣荣之态。他不知为何,大概这么些年长在阴冷潮湿的角落,对阳光和一切生机勃勃的东西都有着本能的怯惧和向往。若撇开冯霖之事、完全依他性子,他多半会选择北路,那样一条荒僻、森冷却又熟悉的路似乎更能让他安心一点,但就事论事,沈崖的考虑却正中他意。冯霖性子谨慎,便泰半会以谨慎度他,冯霖要追他,走北路的可能性要大不少。因此,要避开他,也只能选南路。
姜风略略沉吟,躬身笑道:“就走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