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退敌 ...
-
这日半夜,观音寨中忽然火光四起、锣声大作。阿梨受了冯宅起火的启发,凭昭文所借地图之利,在寨中四处纵火,引得看押之处守备松懈,再窜入其中,欲将风榭救出。
风榭见到她孤身闯入,不由大惊:“阿梨,怎么是你?你一个人吗?冯霖呢?”
阿梨一边利落斩断他手脚所缚缰绳,一边快道:“冯霖失踪了。”
“失踪?”风榭眉头一皱,冯霖失踪?郑定北胆子当真如此之大?还是……
想着,他一把抓起阿梨手腕:“快走!”
两人顺着寨后小路蜿蜒向下,将到寨门前时,忽闻身后喊声大起:“关押的小子跑了,快追!关寨门!”
观音寨是原来郑图所领金口寨的余部建的。郑图随臧进下山从军之后,留了一些老弱在寨中。此去经年,那寨中少年皆已长大,终将整座匪寨重建起来。起初领这寨子的是一位老夫人,面目慈和,有观音之相。再加上这寨子里的人因与郑图渊源不浅、不想连累他威名受堕,其实很少下山劫道,为燕山其他山寨所讥笑,说土匪没有土匪样子,遂得此名。
这几年老夫人身故,由一身匪气的丁豹子继承了大当家之位,干了几桩绿林大案,才渐渐为江湖同道看得起。
这寨子三面得地利之势,有天然的屏障,无需人守,只西面寨口之处把关甚严,此刻那几个看守也均已让阿梨药倒。
可寨众反应着实比阿梨预料的要快,两人方穿过寨口一线天,追喊之声已仿佛只在几步之外。
两人又疾走了几步,忽听身后有“嗖”声掠过,所幸阿梨耳目灵敏,才堪堪避过一箭,但紧接着第二箭、第三箭……来的更快,两人左支右绌,十分狼狈。
阿梨心思单纯,风榭此刻心中却江翻海倒。原先他仗着这寨中之人知道自己身份、不敢真下杀手,此时连乱箭都放了,自然是不再管他们死活。
正自这么分着神,忽有一支箭矢直直向他飞来,阿梨想都未想,扑身往他跟前一挡——那箭自她右肩穿过,实实扎进肉里。
“阿梨!”风榭脸色大变,冲过来扶她,却被阿梨一掌拂开:“走!你快走!”见他神色决然、写满拒绝,又狠狠道:“你若不走,我还得分神顾你!我……我往后再不喜欢你了!”
“往后再不”之语,其实反而挑白了她对自己的喜欢。风榭不是第一次听到她说喜欢自己,总以为那不过是少女怀春,没放在心上。在这箭雨之下,他再听到这两个字,却忽觉心尖像被火球烫了一下,不觉一跳,回视阿梨,少女因痛皱起的眉头犹如两座远山,沉沉压在自己胸口。
风榭牵动嘴角,露出一个苦笑:“不喜欢就不喜欢吧,我配不上你的喜欢。”边说边拿衣袖卷落两箭,冲山上扬了扬手,高声道:“各位好汉请暂且收箭,我有话要说。”
山上之人倒并非不讲道理,立刻依言收箭。宋远摇着扇子走到那一线天的巨石前,笑着问:“英王有何指教?”
风榭皱眉看他,半晌方定定道:“宋远,你不是沈崖的人。”
宋远摇扇子的手一停,轻笑出声:“不然怎么,英王原来以为我是?我不过是个落第士子,怎么高攀的起玉笔书生?”
风榭不理会他话里的讽刺,沉声问:“那你为何在山下放过我?”他的确以为这不过是沈崖设的一个苦肉计,他离开冯宅、直奔金口岭的举动不过是一时兴起,没多少人会提前预伏在此。
他之前猜过冯霖。但冯霖是大隐隐于官场之人,不会无故淌这趟浑水。
宋远笑道:“因为你的性命,和冯霖的,要一个就行了。我们叫观音寨,不叫修罗寨,不以杀人为乐。”他扇子摇的斯文,似要作诗念赋,嘴里却道:“如今冯霖逃了,你就得死。”
岂料宋远话音甫落,山下忽响起一个清朗之声:“谁说我逃了,我好好在这!”
阿梨忍着剧痛向山下望去,只见冯霖孤身踏月而来、步履悠闲,像闲庭散步,误入空茫山色之中。
神色无端松了一松。
宋远眉头却微微凝起,一瞬,反笑了一笑:“今晚月色很好,高平王既来了,不妨赏个月、喝杯水酒再走。”
冯霖笑道:“宋先生美意原不当拂,只是我带来的兄弟太多,怕山中好酒不够,就不叨扰了。”话落,身后火烛霍然四起,离冯霖几步远的丛林之中,几列甲兵严阵以待,一个个已拉好弓搭好箭,只待他一声令下。
冯霖又转向阿梨,见她肩头血色浸染,眉心几不可察地拧了一拧:“阿梨,你过来。”
阿梨回望宋远和风榭一眼,风榭眼中尽是催促,是劝她听冯霖的话,快去他身边的意思;宋远却一派老神在在,哪怕见了冯霖身后的甲兵,也丝毫不急不慌,像有所依恃。她略一敛眸,虚弱地向冯霖摇了摇头。
宋远笑道:“高平王,方才的话想必你也听见了。你与英王的命,我得要一个走,才好和我家主人交代……这须怪不得我,只怪你们到了人家地盘也不知收敛。”他话里隐有所指,风榭眸色一暗。
说着话,宋远已缓步踱到阿梨跟前,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刀:“小丫头,这两位如此看重你,来,我给你个机会,你来决定,我要哪个的命?你把刀扎进他们中一个的心口,我就放了另一个。”短刀镶金挈玉,精致无双;刀刃是幽州黑铁所制,一看便知可吹毛断发。“怎么,不肯接,那我就一个一个来。”他走到风榭跟前,短刀在他胸前比划了一下。
风榭低声道:“你在观音寨中杀我,不过是要嫁祸郑图,你我均与郑图有隙,何不联手除了他,却在这里自相残杀?”
宋远浅笑不语、点点头,似在斟酌,就在诸人以为两人商定了什么时,他却忽然转身,拔高音量:“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先杀高平王!”
“你……”
阿梨脸色骤然一变,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她素知风榭与冯霖并非一心,却没想到他会为了保命让冯霖代他受死,凛凛瞪两人一眼,忽然道:“兀那臭书生,你不是要我杀人么?刀给我,我来杀。”
“小丫头开窍了?好,我再给你个机会!”宋远笑着,果然踱步将刀递到跟前,阿梨将刀在手中转了两转,左右两顾,风榭此时眉头紧皱、神色肃重,冯霖却一派恬淡,像与己无关——其实他所站的位置毕竟离身后的甲兵还有些距离,若此时宋远要他性命,纵然身后甲兵乱箭射死了宋远,也来不及救他。
阿梨咬一咬牙,扶肩往冯霖那厢走了两步,嘴唇虚弱动了一动,下一刻,就在诸人皆以为她要将刀送入冯霖胸口时,她却遽然转身,身子凌空飞起,手中匕首直直向宋远刺去——这一击是她孤注一掷,用尽了全身力气。可虽然来势汹汹,但她应敌经验毕竟不如宋远老道,后者已早有所料,斜身稍稍一避,扇子一挡,将阿梨整个振飞出去。
“阿梨!”
风榭惊呼着奔过去,扶起阿梨。冯霖恬淡的脸色终于变了一变,脚下不觉冲上两步,见阿梨轻轻咳了一声,咳出口血来,知道她虽受了重伤,但毕竟性命无碍。他自始至终未说一个字,眸光却沉敛下来,杳如晦水。
他看的清楚,那小丫头方才冲他的唇形,是一个“走”字。
定一定神,方阔步上前,嘴唇平直,冷冷道:“宋先生好功夫!”
“高平王谬赞,诸位看到了,这小女子胆敢行刺王爷,宋远越俎代庖,忍不住替王爷教训了一下!”
冯霖冷笑:“劳驾!”朝身后轻轻一摆手:“宋先生说的对,我到了旁人的地盘,自当加倍小心。这几日总有人惦着小王的命,小王本领不行。不堪其忧,宋先生功夫这么俊,昨日这一个来行刺的,不如也请先生代为处置了吧。”
话落,丛林中忽推出一个人来,是个妇人,五十上下,一身孝服,见了宋远,破口大骂:“逆子宋远,你气死老爷不说,如今连我也不肯放过了么!我真后悔当日捡了你这个白眼狼回来,累得如今家破人亡、老爷一世清名、尽毁你手;你今日害我至此,我下地狱也不会放过你!”
宋远遥遥见那山林之中一袭黑影,神色猝然一变,愣怔良久,才哑着嗓子,喊了声“娘——”
那妇人却喊道:“你别叫我娘,我没你这样的儿子!你自己没得出息,考不上功名,还怪罪老爷的字害了你!现而今你半个字也不写,也不见你如何本事!”妇人嗓门很大,骂声铿锵,直震的山摇树动,夜里闻来,尤添几分凄厉,恰似冤鬼寻债!
冯霖命人将那妇人带到跟前,低头拾起落在阿梨身边的那柄匕首,抵在妇人身前,笑道:“我听闻你是个远近出了名的孝子,怎么今日闻来,倒像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大娘,今日他将我妹子打得重伤,怨不得我对你无礼了!”
那妇人未出阁之前家中是开镖局的,颇有几分江湖飒气,挺直了身躯,道:“王爷不必客气,是老身养出了这等孽畜,今日这一切,都是老身该受的。你妹子挨的刀,你尽数还在老身身上便是!”
冯霖闻言果真不客气,尖刀一下扎在老妇肩头,登时血泉涌出,老妇发出一声闷哼,身姿却纹丝不动,腰杆挺得笔直:“逆子宋远你听好了,老身今日所受之苦,都是拜汝所赐!”
“娘!不是我,是那朝廷!那朝廷昏聩,上下沆瀣一气,连儿子一笔字都容不得!儿子十年寒窗,到头来却因一笔白鹭字体,不容于科试,朝廷还说什么不拘一格、广取贤才,实在可笑至极!”宋远惨声道:“爹……不是我气死的,是那些士子逼爹参与沈崖弹劾之事,爹不肯答应,还斥士子不忠不孝,反被士子怒骂‘一笔白鹭异字,不知坑害多少学子前程’,爹问我可有此事,我彼时方落第,心里难免有些怨气,就说了几句重话,谁知……我至多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娘,你不能全怨我……都是那朝廷,是朝廷逼我至此!”
冯霖这时却叹了口气,道:“宋先生的文章,其实从来不在那笔字。”叹完,他低头随口吟咏了两句,宋远一惊,目中霎时绽出火光——那恰是他应试时的文章。
冯霖接着道:“说来事巧,宋先生的文章阅卷,本王忝为监官,参与了全程。彼时主评的是吏部尚书石恒,同阅的还有几位礼部和吏部的郎官。先生有所不知,几位郎官为了先生的文章争执不下,还闹到了陛下跟前。陛下览后道:字是一笔好字,只是文章风骨未成,虽采众家之长,但究竟只流于浮华,己见不明。如今录人,还是要多录些务实能干的,此子莫如录入书院写帖,这样一笔好字,若时常有新帖呈上,也有悦目之效、能令朕心旷神怡。”
宋远皱眉,后事显然不是这么发展的。冯霖看出他的疑惑,继续道:“可尚书石恒却力荐先生,道先生文章虽然尚且稚嫩,但看得出天赋极强,以字窥人,也能看出先生性情之锋芒,如宝剑出鞘。现而今朝廷破旧求新之际,正缺这样的锐利人才。若等个三年五载,受些磨砺,对朝廷必有大用。录入书院,当个写帖子的书员,委实可惜了。”
“石大人的意思其实是让先生入官场历练,陛下却道,宝剑锋从磨砺出,爱卿所言不错,卿既云等个三年五载,那便让他回去等个三年五载,再来重考。”冯霖说完,向宋远一拱手:“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生了这许多误会,使先生对朝廷失望,入山为寇,哎……”
冯霖恰如其分的一声叹息,勾起宋远心中无限愁肠,这几年的委屈、愤懑、懊悔,最后只汇成一声凄厉痛哭,宋远弃扇跪地,“阴差阳错,阴差阳错……老天为何要如此对我!昔日我落第后在京城盘桓,好容易结识了那礼部侍郎封琏的家仆,费了我近百金方讨得他一句,‘你们这些仕子一年比一年出格了,不知道我们侍郎大人不喜白鹭体么,大人要正本清源,凡见白鹭体,文章看都不要看,直接降等,还来问什么缘由!’我一腔怒火憋在心中,回永昌后又遭遇白鹭仕子弹劾郑图之事,累爹气故,逃亡至今……娘,儿错了,是儿错了啊!”他忽然朝那妇人连磕几个响头,方才的阴狠潇洒荡然无存,转念成了个可怜的落拓书生。
那妇人也叹:“儿,你爹当年教你文章,是想让你立德正身;我教你武功,也告诫过你不要以武犯禁,我们从不在乎你取不取什么功名,只求你俯仰无愧于天地,谁料你竟……如今你既已知错,你爹泉下,我也有个交待了……”说着,忽跪倒在冯霖跟前:“王爷,那小娘子受了一箭一掌,老身愿以身还之,只求王爷能饶吾儿一命!”
冯霖扶她起来,正要开口,却听宋远惨声道:“娘,大错已铸,儿回头无边……高平王,今日得你告知当日实情,我不胜感激,无以为报,只能也还你一个——永昌的黑疤子鱼,在沈崖到之前就有人盯上他们了,柴县陆渠、清都庄肃仁,其实都非自然死亡。我与郑图无仇,但有人有;而且其人所图未必单是郑图,只怕是大盛的整个西疆。”话落,他忽捡起手边折扇,腕子一翻,将扇中所藏的一柄短刀,刺进了喉咙。
“儿——”老妇人一声惨呼,晕了过去。那惨绝之声,惊的树影簌簌、山鸟四飞。
冯霖神色复杂、太息一声,念着阿梨伤势,快步走到她身边。风榭彼时已将她整个抱起,他本欲上前探探她脉搏,瞥见风榭腰间所悬长笛,眸光微微一动;又见她在风榭怀中缩了一缩,像一只倚着温暖、睡的舒服的小猫,手终究没有伸过去,只是从袖中取出一粒丸药,递给风榭:“这是止血的药,你先给她服下。医官在车上,你快抱她过去。”
风榭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这人真是算无遗策,看着自负的很、仿佛什么都唾手可得,来时却早做好了几手准备,不仅带了治伤的药,还带来了医官。
若他与自己为敌,自己究竟能有几分胜算?
走出几步,终还是忍不住笑道:“陛下从不看字帖,对舞文弄墨之事一向没什么兴趣,何来赞他字好,更要录他入书院、以字悦目之说?”
冯霖笑笑:“这我就不知了,或是陛下什么时候添了兴趣,也未可知。薛公也在车上,你不信我,不妨去问问他?”
听到薛公在车上,风榭脸色微微一变。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声“多谢”,抱着阿梨,疾步向坡下马车走去。
冯霖这才转过来,垂首看了看地下宋远的尸体,正好暮鼓凑过来,听见他低语自叹:“可惜了,本来仗着少年练武的优势,一手好字瘦中有劲、秀里藏锋,有望超越乃父宋契、将白鹭体更加发扬、终有一日为台阁所接纳的,只可惜心意不坚,这么轻易就受了人蛊惑。”
暮鼓听的懵懵懂懂,只好挑他自己能理解的部分奉承:“王爷可真是记忆超群,属下戌时才找来的那宋远文章,只一个时辰不到,王爷就能倒背如流了!”
冯霖笑笑不答,知道和暮鼓谈经纶文章,就是在对牛弹琴。一边令她将老夫人安置好,一边背着手径自下山,走出几步,忽然停脚,侧身道:“对了,你替我查查封琏此人;还有,再给我找些话本子来,不、不要你下午找的那种……”
暮鼓挠头:“王爷,属下下午找的是哪种?”
冯霖脸上现出一丝奇异的尴尬,舔舔唇:“男、男欢女爱的那种……”下午因想着要将故事说的令人信服,他让暮鼓替他寻了几个话本子过来借鉴,岂料他寻来的都是些痴小姐园中私会郎君、俏书生赶考遇狐仙之类的本子,本中尽是些没羞没臊的唱段,他原本十分不耻这类“yin词艳/曲”,可随意翻了几本之后,竟心中莫名生出许多迤逦来。方才见阿梨,都觉得比平时多了几分婉丽。
他一个自诩方外之人,心思如此摇曳,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