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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章 刹那惊魂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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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懋仪原是礼部尚书,又是此次会试主考,此刻正带人在贡院各处巡查,方走到明远门外,远远嘘见搜检处几人正在大声喧嚷,少时更有一名试子服色的人被五花大绑押进院内,便皱起眉头向前面一扬脸,底下早有人奔过去询问。待及进到外院,主理赵珩丰一眼瞧见,便分开众人迎过来。
赵珩丰走到沈懋仪身前,躬身行礼道:“回沈大人,这人将经义内容抄在儒衫内里的纱绢上,被兼领识破了却还想走,下官几个合力方拿住了他,正想押来请大人发落。”
原来才刚赵珩丰遣退传话之人,正欲走到苏颜华身边,忽听见后面一声大喝:“这是什么?”闻声转过身去,一名试子已被按在地上,身上儒衫下摆被揭起来,只见做里子的素白纱绢上密密麻麻满是字迹。想必是这名试子先将经义内容抄在衣服上,待到作文时便可翻看,怎知却在搜检处被瞧出了行迹。这等事在贡院本是稀松平常,只需将那人押到旁边围房看守起来,自会有人处置。
赵珩丰见左右之人都注目在那人身上,心中只道天助我也!当下远远对苏颜华点一点头拔腿就往她那边去。不想方走了两步,地上那名试子却猛力挣扎起来。
那人仿佛力大无穷,虽被狠狠按住,犹自猛的一回身,倒将按住他的礼部兼领掀翻在地。赵珩丰连忙紧跑两步过去为那兼领助力,不想那人身手极快,翻身立起来又往旁边一闪,躲过赵珩丰就往大门口冲过去。赵珩丰慌忙中一伸手,也只揪住他一丝衣角,瞬间又被挣脱了去。
外院之内原有数十兵丁警卫,又有数名礼部执事之人,此刻突发变故,兵士自不必说,连礼部官员都顾不得手中事务,一个个奔将出来去追那人。却又撞倒了旁边的试子,没倒的也争相闪避,整个外院顿时乱作一团。赵珩丰见状虽心中发狠,却也只得将苏颜华之事丢到一旁,一力应对眼前的乱势。
未料那人出了院门却正碰上闻声过来的门外守军,一时间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大家一拥而上。那人到底双拳难敌四手,三下两下便被扑倒在地。那些军士将他双手反剪背在后头,又将他身上儒衫往外一剥,顺势缠住他双手,早有人拿来绳索将他一通捆绑,方往院内押来。一时贡院大门内外掌声雷动。
沈懋仪对赵珩丰点一点头,又看了一眼在押那人,嗯了一声道:“押下去吧,且好生守着,莫要让他走脱了。”赵珩丰应了个是。军士们早将那人一路推搡着去了。这边沈懋仪和气的低下头来:“珩丰今日处置得很好。”抬头又朗声对礼部众人道:“你们要知道,会试事关国体,切不可小视之……”说着便长篇大论的训诫起来。赵珩丰因着心里有事,恨不能立刻抽身而去,哪里听得进半个字?只是碍着上下礼数马虎敷衍,硬着头皮听得他最后一句:“你们谨慎办差去吧。”竟如蒙大赦一般。当下狠狠的“是”了一声,又见他带人往二门转过去,方几步赶到搜检处,哪里还有苏颜华人影?
赵珩丰愣在原地犹若不相信一般,一双眼睛在人群中穿梭来去,心里只剩一片模糊——她去哪儿了?才刚沈大人过来,礼部之人全都停下手中之事,她断不至于那时被揭破女儿之身。再说,她若被看穿,这里早又闹将起来,怎会如此风平浪静?或者,她莫不是已经趁乱一走了之?可外面护军把守森严,只许进不许出,她如何走得了?又或者,她已经进了内院?可未经搜检的试子绝进不了内院。才刚场面那么乱,谁还有心思搜检其他的试子?想来想去急了半晌,方想起来去看登录名册,又不敢太露痕迹,好歹装作若无其事踱到后面的检录处,花名册上“景双阁”名字后面三个蝇头小楷“已领卷”,直看得赵珩丰眼睛里象要冒出火来!
未经搜检便已进了检录处!赵珩丰想到这里心中不禁一惊——这简直闻所未闻!当下又将前因后果连起来细细默了一回,方醒悟过来——定是有人竭力相帮!怪不得她敢女扮男装前来应考!待想到以贡院如此禁闭森严之地,竟能将事情做得这般滴水不漏,她身后之人恐怕非同一般。又想到她毕竟已脱了险境,一时心里竟不知是忧是喜。
因担着差事,赵珩丰重又打起十二分精神,好歹忙到辰正二刻鼓响,试子们开始答题,看看再无人来,便依着安排到后面誊录、受卷、弥封等处调停处置,又忙了九天,这才回到家里。
他父亲赵省斋虽已拜相封侯,家里却仍只住着发迹前的祖宅,小小的三进院落,只将旁边一户宅门盘下来并入赵宅,做赵珩丰日常起居之用。
到了家,赵珩丰且让小厮们自散了,独自一人进了二门,顺着抄手游廊一路往里,不觉来到北面正房窗下。只听得房里人声鼎盛,料得父亲正与门下幕僚们清谈。他素来不惯应对那起子官场阿谀奉承之辈,定了一定便转身往东院母亲处去,不想迎头瞧见久姨娘腆着肚子由小丫头掺过来。此时避无可避,只得垂首让到一旁低声道:“姨娘午安。”
那久姨娘素日早被赵省斋骄纵惯了,如今怀了身孕更自觉金贵得了不得,只是依着礼数每日仍需到太太屋里请安,本就置了一肚子气,现见了赵珩丰,眼睛也不夹他一下,只翻起来对着外面阴沉天空道:“哟,我道是谁这么鬼鬼祟祟窗根儿底下站着,原来是大少爷你呀。”说着又挤出来一丝刻薄笑意,转头对赵珩丰道:“到了家怎么也不到老爷跟前请安回话?须知道这是礼数。我这做姨娘的原没身份说这话,可大少爷到底想想,咱们好歹诗书侯爵府邸,没得叫外人知道了笑话。”一边哼了一声道:“也不知道是谁,惯出这样轻狂德行。”说着一面自顾自往西院里去了。
赵珩丰默默叹一口气,百般无奈也只得转身走到正房门口。里面却正有丫头打起帘子,赵省斋几个幕僚从门里出来,见着他,又是一番寒暄。好容易敷衍过去,这才进屋里见老爷。
赵省斋对儿子向来严厉,见赵珩丰走过来,面色沉郁仿佛有万不快一般,心中顿时火起,便也沉下脸来道:“成天家做这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好像有人亏待你似的。你且说说看,到底是哪里没有尽你的意,我们也好改过。”赵珩丰忙打起精神回道:“儿子不敢!儿子并没有不如意之处。”赵省斋又问:“成日家跟着人外面胡混,影子也不见一个——你打哪里来的?”赵珩丰道:“儿子方才从贡院回来。”赵省斋这才想起他原在礼部供职,这九日是会试之期,想必是在贡院监试不得休息,累着了,不禁起了些悔意,故而面上虽仍是正颜厉色,声气却已经缓下来:“你该早说。”说着就起身走到内间炕上坐下,指着炕桌对面空位道:“过来坐着,我们父子好好说回话。”赵珩丰却不敢坐在炕上,只退到下首椅上欠身坐了。
赵省斋见了也不阻拦,当下并不说话,只靠着褥垫闭目养神。因天气渐暖,他家常并不戴帽,只用簪子挽了个髻在头顶,露出鬓间丝丝白发。赵珩丰见了忽然想到“岁月不饶人”一句俗语,胸间竟涌上阵阵酸疼,犹豫半晌总算低低的道:“父亲公务繁杂,还请千万保养身体。”赵省斋本用手捶着额头,听到赵珩丰这样说,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又缓缓合上双目,嗯了一声,手却渐渐无力垂到膝上。又有片刻方道:“琪儿,咱们多久没这么好好坐着说话了?”
赵珩丰一听这话,不禁无言以对。他出生之时,父亲赵省斋正赴允州布政使之任。依大周朝法制,官员外放向来不能携家带眷,故而直到父亲升了吏部侍郎,回京返家之时,父子俩方见了第一面。他记得那时四岁,正歇中觉,朦胧中乳娘抱起来,说是去见父亲。到了堂屋里,只见一个陌生男人伸手接过他,紧紧搂在胸口,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连爹爹也没有叫,一味哭闹着挣下地去,父亲当时便沉了脸,之后父子之间便似隔了一层膜。一晃过去十数年,父亲圣眷日隆,渐渐官至首辅。虽从此未曾离家,却因着每日里政务不断,哪怕逢年过节也没有空闲和家人共享天伦。好好坐着说话?是去年还是前年?是了,三月间自己从余庭回来时,父亲倒是和颜悦色,也算好好坐着说了会子话了。
只听赵省斋道:“这些年忙着朝廷里的事,对你和你母亲,亏欠也太多了些。等皇上亲了政,我便请旨卸了这身担子,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再好好乐吧。”赵珩丰听了正不知怎样作答,赵省斋又道:“你在贡院并不知道,今儿太后下了懿旨,皇上大婚就在九月,你们礼部眼看又要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