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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四章 太湖芦荡惊飞鸟,一脉义气薄云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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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义兄的回忆,杜牧的怜爱之情瞬间迸发,他一把将义方揽在怀里,抚摸着红润的小脸,孩子乎扇的大眼睛看着他。
“义兄,看到义方,小弟就想起我那早去的长子俊之,尤其是这双眼睛太像了!他若还在也该这么大啦,我冒昧地想收义方为义子。”
“好啊!这是好事啊。快给你义父磕头。”
义方这孩子真乖,立即跪倒在地,“咣、咣、咣”三个响头落下,这父子的缘分算定下了。
“儿呀,为父一定帮你找到你的亲生爹娘!”牧之转身打开包裹,取出一支精美的紫玉笛子,“此紫玉笛子乃我恩师牛僧孺赠送于我,据说是昔日振武节度使刘沔奉献的,取材恒山玉髓精雕细刻而成,世间珍惜不可多得,现送给我儿,全当见面礼吧。”
玉笛拿在手里,浓紫剔透,晶莹温润,不重不沉,小义方凑到嘴边轻轻调动气、指、唇、舌,一束清风滑过笛内便化作悠悠的高音。
“三弟能吹响了!”励儿高兴地跳起拍着双手,舱里的人为义方而高兴全笑了。
杜安又取来三个圆凳,让孩子们坐下,秦靖打开酒坛子的封口,一阵浓郁的酒香飘逸满舱。秦爷看了看各自的高足杯,略显失望地摇了摇头,“杜安,换大碗来。”
按照秦靖的吩咐仆人将碗摆好,清醇的美酒斟满瓷碗,兄弟两人约好要开怀畅饮不许藏假。
“霸王家乡出的酒就是霸道!”秦靖看着被辣得直咧嘴的牧之笑道。
杜牧垫了一箸菜,“这洋河酒名不虚传啊,真是够劲!入口甜、落口绵、酒性软、尾爽净、回味香。人说‘好酒出处,必有佳泉’,谈到水不能不提到茶圣陆羽,七十多年前天门人陆羽随诗僧皎然隐居湖州,著成《茶经》流芳千古。依其煮茗论水之法,定庐山的谷帘泉为天下第一,其后为无锡惠山新泉,再则是蕲州兰溪石下水。这洋河之水取自宿迁美人泉,也是闻名的好水,据说当年虞姬还在这泉里洗过澡呢,哈、哈。”
牧之言语间露出了平日里风流倜傥的性格,“不瞒兄长说,当年在扬州我虽不得志,但也落得个写意快活。酒楼勾栏,玉臂朱唇,哪管它是逢场作戏,还是醉生梦死,随心所欲好不痛快。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两滴泪水不自觉地流过眼角。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兄弟,来日方长,一展雄才大略还需从长计议啊,喝酒。”称兄道弟推杯换盏,不经意间酒坛已见底,这时两个人已是红光满面了。
再看三个小家伙也将桌上的食物吃了个风卷残云,唯独励儿仍有些意犹未尽。
“杜安,还有吃的么?”
“老爷,还有从扬州带来的包子,和一只准备路上吃的板鸭。”
“都拿上来,明天再说明天的。”
不多时,包子和鸭子热得了,端了上来。这励儿真不是浪得虚名,几下子半只鸭子就不见了。
杯盘撤下,慢抿香茶,牧之问道:“兄长,此次要去往何处呀?”
“前往新吴百丈山,参加六月十九的观音祈福法会。兄弟你这是往何处公干啊?”
“小弟奉宣歙观察使崔郸之命,去了趟扬州,刚刚回来。顺路应内子堂叔湖州刺史裴元之邀,去湖州观看龙舟大会。说到裴家,论起辈分来确实有些乱,我与裴休,就是人称活菩萨的钦点状元裴公美,是制科同年,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兄弟三人,裴俦、裴休、裴俅都是金榜题名的状元,我的姐姐嫁给了他的大哥裴俦,我娶了他们的堂侄女,是亲上加亲呀。嗨,兄长,离观音菩萨成道日尚早,不如和小弟一道去观龙舟大赛如何?”
“也好,久闻太湖龙舟大会规模盛大,正好顺道,就依贤弟。”
既以决定,两船合为一船,将小福船上的行李悉数搬至官船之上,东西倒是不多,其中的一长一短两个漆盒很是扎眼。
此时天已破晓,趁着河面上来往的船只尚少,牧之催促船工摇橹离岸。
高远的蓝天白云,清晨的雾气霭霭,在这江南初夏恬静的河道上,只回荡着那船桨划过的水声,和两岸临河的房子里偶尔传出的只言片语。水乡是静静的,在这恬静里船上的人们都沉沉地睡去了。
官船沿着秦淮河道向西北行进,不多时过了三汊河,扑面而来的是带着湿气微凉的强风,之后置身于满眼的水中,真正见识到大江激流涌进浊浪滔天。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时,船已经驶进润州水域,孩子们陆续醒来,船头船尾地嬉戏追逐着。
杜牧背着双手屹立船舷,忽然想起刘禹锡的诗文,有感抒怀吟诵道:“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小船顺江而下似离弦之箭,远远地看到江中一座孤山,万川东注一岛中立,似中流砥柱从江中央破浪拔起,又似江心中盛开的一朵芙蓉花超凡脱俗。
“那是氐俘山(金山),山上的断墙是泽心寺。”顺着师叔的指点望去,在长江中氐俘山上树高林密,杂草丛生,庙宇破败,断壁残垣。这还是当年奉南梁武帝之旨开创水陆法会滥觞之地吗?哪里还看得出当年泽心寺香火鼎盛的样子啊?
牧之又俯身观瞧水下,寻了半天很是无奈。“义父,你看什么呢?”小义方扯着牧之的衣角问道。
“义父在找第七泉中泠泉呢,是从江底喷出的一股泉水。”
“师叔,是这个吧?”德儿兴奋地指着。
众人凑近观看,一股树桩粗细的水柱自江底扶摇直上,水色绿如翡翠,浓似琼浆,“对!这就是中泠泉了。若要取水需在正午之时,将带盖的铜瓶子用绳子放入泉水中,迅速拉开盖子,才能汲到真正的泉水,然而长江水深流急,汲取不易啊!”
谈话间,官船已掠过氐俘山,前面就是京口了。秦爷此时走过来对孩子们说:“这回我们不是走来时的路,而是向南,经谏壁里进大运河,取道去太湖。”
官船转入大运河,虽说在河道里无浪无风地平坦了许多,但是人工开凿的河面是有限的。
江南河段从京口到余杭八百余里,河面横宽有十余丈,繁忙时还是满足不了水运通行。此时接近晌午,是一天中最为忙碌的时候,杜牧的官船被南来北往的各色船只塞堵得放慢了速度。
行驶慢了正好看风景,透过舷窗望出去,运河两岸筑有御道,道旁栽满翠绿翠绿的柳树,旱路之上同样是川流不息、车水马龙。
河上的空气是新鲜的,毫不吝啬地从外面漫进来,使人更有心情去观赏那远处的村落、城镇、阡陌、山岗,或浓或淡,忽远忽近,赏心悦目错落有致,勾勒出一幅浓郁的田园水彩画。
突然听得船头传来争吵之声,“大仔鹅子!你到底认识不认识路?也不问问,本应该是向右拐的……”
“不罗了,我早就说路不熟!这千回万转的,怎么就拐到支路上来了呢?”
牧之忙唤来杜安,询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老爷,船工朱三和阿四正为走错了路拌嘴哩。”
“现在我们到哪儿啦?”
“刚才打听过咧,应该是无锡梅里哦。”
“那就找个繁华之处靠岸下船吧,大家也都饿了,吃完午饭再走。”
照着杜牧的吩咐官船慢慢往前寻着,见远处临河有座大庙,庙门前是个喧闹的街市。
“就是这里吧。”团练判官让船工靠岸,大家陆续下得船来。
看这段古运河,河水清澈得一眼就能瞧见水底,水草、游鱼、螺丝历历在目,居民在河旁无拘无束地淘米,洗菜,浣衣。河边的店铺都是前店后坊式的房子,一水的粉墙黛瓦,和那高出屋顶的马头墙、跨越街巷的骑楼高低错落地排列着。这是由寺、塔、河、街、桥、窑、坊众多建筑组成的小镇,构筑了独具风韵的“水弄堂”。
沿着街道向大庙走去,一个说书摊子前围拢着些许闲人,只听那说书老者一拍醒木,哑着嗓子振振有词,“话说,早在三千二百年前,商纣王的时候,西方有个西周古国,它的大王周太王,叫做古公亶父。这老爷子可了不滴,他是谁呢?一提您就清楚了,他就是西岐周文王姬昌的爷爷。周太王有三个儿子,大小子叫泰伯,老二叫虞仲,老三季历便是周文王姬昌的父亲。大儿子泰伯那是个大孝子呀,比起我们无锡的孝子华宝可是有名得多的多。他为达成父王欲传位三弟的心愿,不给老人家心里添堵,你猜怎么着?带着二弟借口采药夜奔江南,脚底抹油他俩跑了。长话短说,哥俩南来不只一日,这天他们信马由缰来到此地,早已是人困马乏,眼皮打架,屁股都颠麻了,便将坐骑拴于枯树桩前,枕石而眠。睡得这叫个香,一觉睡到日升三竿,哥俩醒来揉揉眼睛,睁眼一看,呦,好家伙!只见枯树枝头梅花朵朵,长出花来了。他俩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心里琢磨这是怎么档子事呢?枯木开花是大吉大利呀,于是二人喜出望外,顿悟此地应当是块宝地,于是给这里取名为梅里。哥俩一合计,决定就住在这里不走啦,采枝搭棚,断发纹身,从俗而化,把中原文化传播到荆蛮洪荒,将勾吴之地渐成为衣冠礼乐之乡。故此,孔圣人称其为至德,司马迁的《史记》中有三十世家,我们这位老祖宗泰伯,当仁不让,列居首位……”
两个大人闻声凑过去,饶有兴致地驻步听书,可三个孩子却被前面的风筝摊子吸引住了。这些风筝五颜六色、花式繁多,有金鱼的、飞鹰的,还有蜈蚣的、彩球的,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着实招人喜爱。小义方相中了一只白鸠的,执意要大师兄给买下,明德刚拿起架子上的风筝,突然从身后伸过一只手来。
这只手十指纤细,腕如白藕,纸鸢眼看要被抓去,好个明德稍一运气,手腕下移,来了个釜底抽薪式。可招式只走了一半,这白嫩小手即不当头硬拉,也不下底去夺,只是化掌为喙,恨劲往明德的手背一啄,这手瞬时便麻木没了力气,风筝被顺势抢了过去。
“你这人,怎么抢东西啊?”明德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三个人回头看去,一位翩翩公子立在身后,看年纪超不过大师兄,一身绿色的衣帽,柳眉凤眼,鼻直挺秀,唇红齿白,腰姿妩媚略舒乖巧,眉宇微挑暗蕴刁蛮。若不是这一袭男装,真把他当成了二八的俏家人儿。
“你为何抢我们的风筝?”
“怎么说是我抢?你说是你的,你付过钱了吗?这上面又没有写你的名字。在你手里就说是你的,可它现在真真切切地是在我的手里呀!”一阵疾风骤雨说得明德插不上嘴。
“好,给你,我们不要了。”他赌气地一挥手,领着两个小的往回就走。
“想走,没那么容易,你得赔我风筝。”
“怎么我还得赔你风筝?”
“对,你刚才碰掉了这鸠的羽毛,这钱得你付!”
从路边聚过来十几个看客,其中有一位高鼻豹眼,嘴上翘着一字胡须,腰后分插着两柄开山利斧,肩挑着柴伙担子的光头壮汉,偏袒帮腔大声嚷道:“你这北方佬,到我们这里哈来腔,拿哈?切桑活!”
一看有人撑腰,美公子更加得意,“刷啦”抖开一把纸扇,得意洋洋地扇动着,那扇面黑底上画着几朵傲放的白梅花。
明德本不想在这生疏之地招惹事端,却被这家伙得寸进尺,纠缠不休,暗暗强压怒火。
“明德,出了什么事?”秦靖和牧之走了过来。
“师父,他欺负人,抢东西,还要讹人。”
“你是他们的大人吧?他们把我的白鸠羽毛给弄掉了,还不承认,你看。”说着左手摊开,掌心里多了几根白羽毛。
秦爷轻轻一笑,随手取出十文铜钱,放到了摊主的手里,“够了吧?小伙子,这样该可以了吧?”
这绿衣公子嫣然一笑,拿着纸鸢蹲下身去,捋了捋小义方的小辫,把风筝放在了他的小手里柔声道:“小宝贝,喜欢吗?送给你了。”
随后站起身一抱拳,脆声喊了句“多有得罪”,话音未落,一阵风起,人已纵身无影了。
“好厉害的轻功啊,师父,你不该赔他钱。”明德还在为刚才的事生着气。
秦爷站住脚回头正色说:“德儿,记住,好男儿不跟女斗。”
前面是个宽阔的空场,一座大庙临河而建,这泰伯庙从南至北以金水河、香花桥、至德名邦石坊、棂星门、戟门、至德殿、祖师殿、关侯殿为中轴,又带东西两院。东院有三让堂、尊德堂、仓厅、小让王殿、大夏堂、慈俭堂、圣堂、还山小筑;西院有珠宝堂、云山深处、德洽堂、采芝堂、隔凡楼、大树堂。见这庙里香火鼎盛,信徒如织。
“扎耳朵眼的又跟过来了。”牧之暗笑着提醒秦爷。
一行人走出大庙,向镇里走去,这集镇还相当热闹,叫买叫卖的,三教九流,样样俱全。前面镇中有座二层楼阁,楼外高挂着酒幌子,门上匾额金漆“得月酒楼”。
走进大堂,正是吃饭的当口儿,店内早已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了。一个左肩搭着毛巾的堂倌迎上前来,“几位,来啦!敢问哪位小哥名字中有个庄字呀?”
“有呀!你是怎么知道的?”大家都在心里大呼意外。
“那就对啦,有人早就为你们定好座位了。五位楼上请,雅间伺候着。”
随着堂倌一声托长音的吆喝,楼上的伙计麻利地推开东厢雅间的门,“二楼雅间,贵客楼上请!”也是一声托长音的笑语回应。
攀楼梯上到二楼,杜牧一边走一边笑,“没想到啊,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借我儿子的光了。”
大家进入雅间,屋内装饰得清新高雅,临河的雕花大窗敞开着,阵阵河风吹进来很是惬意。
不多时,菜已摆上,人们都说“东酸、西辣、南甜、北咸”,无锡菜属于南甜清淡口味。
看这桌子上的菜肴,笋腌鲜、清炒三虾、秋有鲃肺汤、大闸蟹、青鱼甩水、松鼠鳜鱼、蟹黄狮子头,再加上各种糕点和蜜饯,不光是大饱口福,这眼福也享受了。
“伙计!”秦爷皱着眉向雅间外喊道。
“你俚,哪会事体?”跑堂的疾步应声进来,“阿哥,有事呀?”
秦爷严肃地问:“伙计,主人不出场,这饭我们怎么吃呀?劳烦你,把他请出来吧。”
“晓子唻,好是好的来,可是……”
正当他支支吾吾,莫能两可之际,走廊上突然传来爽朗的笑声,雅间门一下子被推开,一个中等个子圆嘟嘟的汉子站到了屋内。
且看他,头戴员外方帽,上下满是绫罗绸缎,珠光宝气,鼓眼泡、圆脸盘、肉头鼻子下胡须刮得溜光净,一看就是个见多识广、八面玲珑的主。
“各位!鄙人有事耽搁了,耽搁了,失敬,失敬。”来人陪着笑脸作了一圈揖。
众人起身相迎,“这位兄台,请赎在下冒昧,我们萍水相逢,何劳如此破费呀?”牧之抱拳问道。
“各位有所不知,刚才你们下船时鄙人正好从岸边经过,看诸位气宇轩昂,英雄气概,甚是敬慕。正欲上前结识,怎奈这位小伙子与人发生口角,未敢冒昧。不想伙计上街拾得一条金锁,报知是诸位所丢,鄙人本想立即出门奉还,忽见你们走进店来,这不是老天佑我,结交众位英雄吗?”说完,他拿出一条金锁,正是义方的那条。
看着小义方摸着空荡荡的颈下,那人替他重新戴上,然后是爽朗地大笑。
宾主就座,主人通上姓名,“我乃此镇镇主,姓贾,名和,字达发。不是夸口,这河边上的铺子多半是我家的买卖。不知两位仁兄如何称呼呀?”
牧之首先开口说:“我乃宣歙观察使崔郸手下任团练判官,姓杜,名牧,字牧之。这位是我的义兄,秦靖,家居泰山,这几个孩子是他的徒弟。”
听到杜牧的名字,贾和惊讶地起身施礼,“哎呀呀,我说与众不同吧,您的大名如雷贯耳,皓月当空一般,世上哪个不晓得大名鼎鼎的杜牧杜牧之?大才子呀!您的大作篇篇精彩,尤以《阿房宫赋》使我爱不释手啊。”又是一番的谦逊恭维。
“旺财!上好酒。”主人高声吩咐道。只听“来了”一句长音,堂倌捧着一壶酒一溜烟地跑了进来。
贾店主正欲接过,却被秦爷抢先拿到手里,“贾大哥,初到贵宝地,承蒙厚爱,殷勤款待,无以为报,就由小弟先敬哥哥一杯。”说着话,酒已满上。
雅间里顿时弥漫着醉人的酒香,“这壶里装的是甜白酒,乃我们水乡的特产,何为甜白呢?是用糯米蒸煮几经发酵而成。它还有一个别名叫杜搭酒,民间有句歌谣‘猫屎芋艿杜搭酒,客人吃了不肯走’。来,让我们共饮杯中酒。”这贾店主频频举杯,天生的海量啊。一壶酒几杯就喝完了,又抬来了酒坛子继续豪饮。
“杜老弟,怎么有兴致来我们梅里呢?”贾店主不动声色地随意问了一句。
“是去湖州,那儿的刺史裴元是我的亲戚,受他之邀去观看太湖龙舟大会。”
“裴元裴刺史可是个好官啊,两袖清风,爱民如子,就说这太湖河堤吧,多少任的刺史,来了走,走了来,没一个为老百姓办实事的,一到雨季,不是这里决口,就是那里溃堤,水火无情呀,人家当官的照样升迁,遭难受苦的可是老百姓啊。裴史君去年刚到,就带着陆龟蒙他们巡河排险,不迟辛劳。汛期前抢修堤坝,在大堤上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呀,这样的好官当下可不多啊。比那些只会欺压黎民、唯上独大、掉舌鼓唇、呈娇献媚之徒真是天壤之别啊。”
“裴元是这样的人,性格耿直,一身正气,愤世嫉俗。但往往会招来嫉恨和不容。”听杜牧这般说贾店主也点头认同。
三个人的酒喝到极致,招来酒楼歌妓弹上一曲弹词开篇《梦游》,再舞上一段花鼓灯。
那曲调吐字,柔语如珠,缠绵委婉;那舞姿有诗赞叹“一双红袖舞纷纷,软似花鼓乱似云,自是擎身无妙手,肩头掌上有何分”。
贾和斜着醉眼戏问牧之:“杜贤弟,你曾官居扬州,两地都有弹词开篇,这无锡和扬州哪个调子更胜一筹呢?”
杜牧付之一笑,“环肥燕廋自有千秋,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就才艺而论,扬州的美娇娘箫吹得好,你们这儿的可心人舞跳得妙。相比之下我更爱这吴地的风光,即有美境、美酒,又有美人,岂不乐哉?白乐天说得好‘江南忆,忆江南,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扬州美女箫吹得那么好吗?之前没听说过呀,有机会也让扬州美眉给我吹吹。”贾店主艳羡地感叹着。
牧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傲然地说道:“这杜搭酒真是好酒啊!一口下去满身的舒坦,还激发了我的诗意。贾兄,你不是说以前没有听说过扬州小娘箫吹得好吗?好,从今天起,世人将会记住扬州的箫声。“
他乘兴唤来堂倌,要来笔墨,刷刷抹抹在粉墙上赋诗一首,见他写出“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写罢执落款“杜牧到此一游”,然后抛笔道:“这题字和赋诗不是谁都能往墙上写的,猪三驴四,人五人六的就敢胡诌两句狗屁不通的歪诗,或是光题个‘到此一游’,那绝对是恬不知耻,不要个臭脸,没个进士出身就没题写的资格。”
杜牧喝得尽兴骄傲地讲着,“提到进士,我是十年前中的第,那次是礼部侍郎崔郾受命于东都洛阳任主考官,小弟刚出茅庐,但科考的规矩还是有耳闻的,不能傻等着呀,我是多有心眼的人啊!便拿着我的得意之作《阿房宫赋》向太学博士吴武陵行卷,想让他在主考官面前美言几句。未曾想吴老师还真实在,看完文章骑上驴就找崔郾去了,非要让他把状元许给我。当得知崔郾已经把头名给出去了,就咬定把我安排在第五名,吴老师好人啊!我就这样中了进士,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秦地少年多酿酒,却把春色入关来。我正月参加进士考试,二月放榜登第,三月又应制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以第四名又中,随即被授官弘文馆校书郎,一气连中两元,按照惯例新科进士要到曲江游耍,正像现任杭州刺史姚合曾说的‘江头数顷杏花开,车马争先尽此来。欲待无人连夜看,黄昏树树满尘埃’。要想到曲江从容赏花,非得日薄西山的时候才行,人是真多呀。”
望着杜牧意得志满、春风得意的样子,贾店主端起酒杯恭维道:“杜贤弟,您让我们羡慕之极呀!真是太有才了。来,来,两位兄弟,再满上接着喝。要升官一口扪,感情浅舔一舔,走一个。”
看这天色已过午,众人起身告辞,大家再三感谢。贾店主殷勤相送到河边,并指明太湖的方向,难舍难分地招手致意,直至看不见船帆为至。
他一面往回走,一面抑制不住地窃笑,默默自语道:“跟我玩心眼,你还嫩了点,杜牧,两朝宰相之后,有名的风流公子哥,一掷千金,这回可钓到大鱼了。那个黄脸汉子也算是个老江湖了,秦靖,泰山人,瞅着好面熟啊。怎么是泰山的呢?不会吧,应该是济南的呀,糟糕!”
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行直奔酒楼的后院,破了音地喊着正在天井里劈柴的光头壮汉,“得龙!得龙,快!快备船。追,去追,晚了就糟了!”
官船沿着伯渎河向西行进,不到一个时辰就穿过了大运河,撇下了沙墩口,前面映入眼帘的就是那茫茫的太湖。
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水上有白帆,水下有红菱,水边芦苇青,水底鱼虾肥,三万六千顷碧波,方圆八百里河岸,大大小小的岛屿星罗棋布,七十二峰亭亭玉立,组合成一幅山外有山,湖中有湖,山峦起伏,层次迭叠的壮丽天然画卷。
正行至西洞庭山前,船头的阿四念念叨叨,“这太湖景色太美了!跟着官人们来来往往也增长见识呀,俗话说‘读遍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溜’。我也来溜几句,船在水中走,水在船边行,若把船停下,你说行不行?”
同伴一咧嘴像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似的,视如敝屣地斜了一眼回答他:“不行!你这是什么诗呀?”
“怎么不好啊?我还有,再吟上一首。群山似美女,湖中洗玉肌,要将水掏净,乖乖屋户洗。”
同伴斜了他一眼,“乖乖隆地咚。你这不叫吟诗,应该叫淫诗,该干嘛干嘛吧,划船!”
阿四划了几下笑了,凑近朱三大声说:“哥哥,今天这湖上风平浪静的,我看挺安全。太湖三十六家水贼,可别被咱们给碰上了。”
朱三狠狠地呸了他一口,“净说丧气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话音未落,只听见岸边芦苇荡里一声唿哨,激起一群野鸭扑打着翅膀仓皇而逃,随即三只扁舟似飞镝射出,眨眼间抵到官船近前,从三面成品字形将其围住。
小船船头翘立一人,状如黑塔,虎头大脸,粗眉环眼,光着脊梁,只穿着一条皂色短裤,浑身的肌肉疙疙瘩瘩。他手里握着一柄三尺长的三头钢叉,似九天银河里的神将,又像来自东海万涛中的夜叉。
他不容置疑地大喊一声,“要想活命,留下钱财!”
两个船工哪见过这样的阵势?早就吓尿了裤子。
这家伙纵起一跃跳上官船,震得舢板咚咚山响。闻声从船舱里跑出三个孩子,一个握锏,一个端枪,跟在最后面的小玉儿,不知从哪里找出的不求人擎在手里。
“去,都一边去,小毛崽子,你家大人呢?”
“对付你,我们就够了。”大孩子厉声说到。
“都睡着了。”小玉儿轻声地补充着。
大家伙越看这小玉儿越是耐看,从心底里就没了脾气,他挥臂将叉掷出,不偏不倚牢牢地扎入舱门立柱之上,“我不欺负你们小孩,今天你们如能拔出我的大叉,这趟买卖我就不劫了。”
看这叉深入门柱足有一尺,小玉儿翘脚跳起,紧握叉柄打起了秋千。
“行了,行了。”大家伙一把将他抱了下来。
那使锏的大孩子靠近门边,双手用力向外紧拉,可这叉扎得太深纹丝未动。
“怎么样?哈,哈,搬。”大黑塔转回身向小船上的伙计们大声命令着。
“扑通”一声,他再回头,柱上的钢叉已不见了踪影,“我的叉呢?”
“它下水了,照你说的,你也下去吧。”中等个子的胖小子指着水里。
这下可气煞了黑大汉,他伸出胳膊就想抓住那胖小子,要将他也扔进湖里。可那大枪舞起招招要命,倒逼着他步步后退,眼看已到舷边,这黑汉找出大枪的破绽,一把抓住枪杆,两个人较上劲来。
别看励儿年纪小,两膀的力气半点也不输给对手。这说得话长,事情发生得却快,看这小玉儿跑上几步,举起不求人只在那汉子的腋下轻轻一挠,嘿嘿两声,声音还在船上,可那硕大的身躯已然砸进水里去了。
呼号一声,眼看着头领吃了亏,小船里的五个汉子蜂拥而上,一并手持利刃冲向三个孩子,这几个毛贼哪里是小英雄的对手?只几下就纷纷被掀下水去。
其中一个水贼狼狈地爬上小船,从小船上摸出一个小棒子,擦着火石,将它点燃,火球“哧”的一声冲天而起,“砰、砰、砰”接连三声在半空中炸开。
只转眸之间,由山岬处飘过一人,奇的是这人即未驾舟,也未撑筏,只凭两手轮动一柄双头长桨,左右划动,脚下踏着的一叶竹板,似电光流影飞驰而来。
眼看着离官船只有几丈远,他飞身跃起,在空中团身翻转,顺势收起竹板,稳稳地立在船头。
来人身后扣着一顶斗笠,瘦瘦的高个子,宽脑门宽下颌,白净的一张脸上仙鹤眉柳叶眼,全身渔夫打扮。
小船上的劫匪齐声叫着:“大寨主,这几个娃娃武艺好生高强,你要多加小心啰。”
这时从湖里钻出一人,浑身是水,手里提着钢叉,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道:“奶奶地,今天真是阴沟里翻了船,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几个小兔崽子。”
这黑汉看到船头的男子,难为情地咧嘴一笑,“大哥,怎么把你也招呼来了?杀鸡焉用宰牛刀啊。”说着话,他跳上官船抡动钢叉直奔三个孩子。
德儿、励儿合力敌住黑汉,未让他占得上风。
这大寨主看了几招显出极不耐烦,拔出两柄短匕首,身如陀螺旋入阵中,俗话说一寸短一寸巧,这匕首的招式简练精密,适于船上贴身紧逼,忙得励儿手忙脚乱,一招失手撒枪倒地。
眼看着德儿和黑汉还在奋力厮杀,这寨主右手一抖,从袖中撒出一张银丝渔网,把个德儿罩得严严实实。
“绑了!”那几个伙计跳上官船来,七手八脚将两个孩子捆个结实。
那小玉儿拿着不求人打着这伙强盗,被其中一人夺了过去,稍一用力从当中折断。
他抓住孩子的腰带,双手举过头顶,就要往湖里抛出,“住手,放了那孩子,让他去。”大寨主厉声喝止。
两位头领分别拾起地上的兵器,这白脸的瞧着金锏愣住了,急唤身边的兄弟,“老二快来,你看这对锏。”
黑汉把头凑了过来,也定睛在看,“好锏啊,大哥,这锏是纯金的不?”
大爷用手势打断了他的话,持着金锏肯定地说:“你好好看看,这是金装锏啊。”他从黑汉手里抢过钢枪,也是一番仔细打量,“金纂提炉枪!老二快进船舱。”
黑汉紧跟着哥哥急匆匆地冲进船内,但见秦靖和牧之趴在桌案上昏昏大睡。大寨主连推两人大声呼唤道:“哪位是姓秦呀?”
无论怎么喊半天没有回应,“这个贾大发,给下了多少迷药啊?”
小玉儿也紧跟着进到船舱,自豪地指着秦靖说:“我师父姓秦,对面是我义父,大名鼎鼎的才子杜牧杜牧之。”
“小孩!你先别说那个大名不大名的,我且问你,你师父是不是家住济南啊?”白脸寨主急切地问他。
“不是,我们不住济南。”孩子认真地回答。
“大哥,我就说吧,事情没那么凑巧。”两个人闻听后这才如释重负。
“但我师父是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州六府,威震山东半边天护国公秦琼的后人。”小玉儿神气活现地挺起胸脯朗声说道。
“啊!”两个寨主异口同声地惊叫道,“秦家兄弟,醒醒啊!解药呢?”
“我哪儿有啊?在老贾那儿。”
远处的湖面上“砰、砰、砰”传来三声炸响,劈柴的光头汉子拼命地摇着一条乌蓬船向官船驶来。
船还没有靠稳,从船棚子里急三火四地钻出那胖胖的贾店主,心急如焚地问:“动手了吗?”
看到他们来了,两位寨主同样急匆匆地跑出来嚷道:“解药呢?你当麻倒的是谁?”
“秦家的后人,我就是为此事来的。还好,我们没有误事。”
这贾店主进得舱内,四下寻摸,一眼看到桌子下藏着瑟瑟发抖的杜安,一把将他揪了出来,吩咐快去取一碗清水。
水来了,掏出一粒药丸,用水化开,给二人灌下。
不多时,秦靖和牧之缓醒过来,面对众人先是一愣,牧之懵懵懂懂地说道:“贾店主,不喝了,我们还要赶路呢。”听得此言众人大笑。
当大寨主把前前后后的经过说了一遍,两个人这才恍然大悟,秦靖急忙起身施礼,“感谢贾店主前来解救。”
“这话就说外道了,想我贾家贾秀英嫁给秦琼为妻,我们是姑舅亲戚呀。”他一指身后的光头,“这也不是外人,他乃史大奈先辈的后人,开山大虫史得龙。当年罗通娶了史家的姑娘,秦家又和罗家也是姑舅亲戚,论起来秦史两家不光是磕过头的盟兄弟,更有亲戚套亲戚的关系。来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二位寨主也非旁人,都是贾家楼磕头盟誓的后人,他们的祖上乃是排行第三十三的海鸥子鲁明星。这位是大哥,鲁守业,人称白板圣手。这是老二,轰天夜叉鲁守国。在下是排名二十一位的璇玑神算贾闰甫的后人。”却没人注意到大寨主听他说出白板圣手的称号时,脸上划过一丝不悦。
兄弟间彼此见过,互道幸会。大寨主吩咐道:“老二,速回寨子禀告大伯,咱家来贵客啦。”
“是。”鲁守国答应一声,驾起一叶小舟飞驰而去。
这外面德儿、励儿已给松了绳索,小义方在甲板上蹦跳着欢喜得了不得。
“秦兄弟、杜兄弟,请到山寨一叙。”守业热情相邀。
“既然已到家门口,岂有不进之理啊?”贾和附和着。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叨扰了。”秦靖爽快地答应着。
“开船,船工。”杜安找遍了官船,也未见朱三、阿四的影子。
不多时,或是听得杜安的喊声,二人从船板下的夹层里探出头来,彼此互看着,庆幸地安慰着对方,“好嗲?”
“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
官船紧随着那两条扁舟,乌蓬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这太湖西洞庭山是蛮大的,东、西洞庭山隔水相望,东洞庭山像一柄玉如意,把那长长的把柄斜搭近岸边;西洞庭山却似撒落水中的碧玉珠子,镶嵌在偌大的玉盘里。
望那岛上郁郁葱葱,山峦起伏,山峰隐于云雾之中,缥缥缈缈,似仙山隔云海,如霞岭玉带连。
船行湖中,众英雄各自报上辈分和年龄,贾和、秦靖、鲁守业、鲁守国为一辈,史得龙比他们小一代。
秦爷不禁问贾和:“贾大哥,不知你这迷药下在哪里了?”
只听贾达发诡秘地一笑,不住地用手指点秦靖,“秦老弟,亏得你是个老江湖,这酒壶、酒杯、连这坛子里的酒都被你看个仔细,你却没有发现。我这麻药叫做十里翻,无色无味,它就藏在坛子的盖子里,只要我想要它掺入酒里,用力这么一拍,天王老子也甭想知道。”
“大发,你怎么劫来劫去劫到自己人头上来了?”守业埋怨地问。
贾和一听此话,气就不打一处来,“别大发大发的,我叫达发。这不全托你那宝贝闺女的福。她告诉我来了个海翅子,让我布局把他套住,不就把秦老弟和杜老弟给套到了。”
“鲁大哥,难道那个女扮男装的绿衣公子是你的令爱呀?”杜牧惊异地问。
“正是小女逍遥,很是顽皮。”一提到女儿,守业的神情里便充满了自豪。
“哎呀呀,令爱年纪轻轻,可是她的功夫了不得哩。”牧之不禁赞叹道。
“过奖了,小女承蒙包山寺维谅大师和水月寺子靖师父的关爱教诲,拳脚上略通一二,是拿不上台面的。”
这时船已驶到岛的南面,“快到明月湾了吧?”贾和四下里望去。
远处现出一处幽静的古码头,破旧的石砌长堤一路延向湖心,渡口旁还泊着几艘待客的帆船,随波漂荡着。
扁舟未到渡口,斜下里划入一片苇荡,赫然现出一条不易被外人觉察的水道,这水道两岸是翠竹蔽日,蝉雀空鸣,好不清凉。
顺这河道上行,出了竹林,视野顿时开阔,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山兀路尽,终到一坞,三山环抱,可谓世外桃源。
离舟登岸,岸边早有人群等候,众星捧月般正中木轮椅上端坐一位老者,几缕银发飘散脑后,头顶发迹稀疏,方脸大耳,身上穿朱红的员外衫,外披件绛色的英雄大氅,最为引人注目的是脸上罩着一方黑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皂白分明的眼睛。
“秦家后人在哪里?”伴着颤音守国推着老人迎了上来。
秦靖闻声快步向前,伸出的手被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哽咽着,哽咽着,半天老人没能说出一个字,“走,进屋去。”
他拉着秦靖的手带着一干人走进竹寨,竹墙围拢的山寨建在山脚下,桐油厚漆的竹门上额高悬着“灵鸠寨”的横匾。
只见寨中木屋竹阁,小桥流水,往来男女,悠然自得。正中筑起一座石楼,雕刻精致美轮美奂,精细到无处不雕,无处不刻。
拾阶而上,宽敞的大厅被屋顶的桐油灯照得雪亮,满屋的竹器散发着阵阵竹子的清香。
众人落座后,侍女们献上茶来,但见这碗中清茶呈螺旋状,边缘上生有一层均匀的细白绒毛,泡在水中一小会儿的工夫,就舒展成完整的一芽一叶,汤色碧绿清爽,香气四溢经久不散。
“贤侄,一路劳乏,先品一品我这岛上特产水月坞的小青茶吧。这茶有一贵和一绝,贵在刚好采在谷雨前,不能早也不能晚;绝在螺旋形状,像不像佛陀头顶的发髻呀?这茶是别处没有的。”
秦靖品茗回味,唇齿间确感此茶醇厚中又不失淡雅和纯净。
“贤侄,现家住哪里,高堂可安好?”
秦靖赶忙向前倾身恭敬回复,“现暂住泰山西麓傲来峰下的青桐涧,家父、家母都已过世。”
“可惜,可惜。”老人忽然看到了孩子们,“这些是你的孩子吗?”
“这三个是我的徒弟,来见过叔公。”德儿、励儿、小义方上前大礼拜过。
“来,来。”老人摆手召唤义方来至跟前,抱起坐到怀中,“这真是沧浪之水,生生不息,一浪更比一浪强,我们瓦岗寨后继有人啦!老朽我已隐居这太湖二十几年了,可真是与世隔绝,从不过问江湖中事,可能以前的朋友都以为我死了吧?想当年在黄河两岸我鲁寻波也是响当当的豪杰,承蒙朋友们看得起我,送了个黄河灵鸠的浑号。原本我还有个弟弟,叫鲁寻风,人称水鹰子,也是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汉子。可惜他和我弟媳英年早逝,被仇家杀害了,只留下守业,那时他才十二岁。对了,他有个女儿,叫鲁逍遥,今年十四了,和他相仿。”老人家一指德儿。
秦靖侧目发现大寨主低着头,目光哀怨若有所思,像是还沉浸在往事的悲痛里,随后他抬眼看着秦靖恨恨地说:“那天我和老管家从集市上回来,远远地看见我家大院起火了。我们飞奔过去,只见一个高盘着火红发髻的西域男子疯了似地在点我们家的房子,他狂笑着,叫喊着,他那张脸我这辈子也忘不了。我们冲进院子,满地都是血和死人,我哭着喊我爹,喊我娘,他们就躺在上房门口,再也不能说话了。我就那么傻呆呆地跪在地上,推我爹我娘,我,”守业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老寨主接过话说:“当我赶到时,我二弟一家上上下下就剩他们主仆两人了。那歹人见到我们,像只大□□拼命地跃过来,那掌力甚是强劲。幸亏那时我已练成弹指神功,射中他胸口使其受伤吐血,他见官府的人也涌上来,便落荒而逃了。可我还是被他的掌力所伤,那掌力带毒毁了我的面容。”
为了缓和下压抑的气氛,老人话题一转,指着贾和说:“多亏,你们老贾家那贾家楼,四十六友歃血盟誓,义薄云天,威名千古。达发呀,如果我是你,就在长安城最热闹的地儿也开个贾家楼,我来出钱,让分散各地的瓦岗儿女齐聚一堂,那是何等的乐事啊!”
随后老寨主详细地询问了秦靖是如何被迷倒,又怎样被认出脱险,从哪儿来到哪里去,关怀备至问得具体,秦靖回答得更是详细。老人突然想起什么,拉起秦靖的手,“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大伙拐进后堂,堂口上方高挂匾额,黑底白字,刻着“结义堂”三个大字。
推开四扇漆黑的殿门,黄色幔帐层层低垂,秦靖借着长眀灯那摇曳的光晕,只见宽大的桌架上摆设着肃穆的灵牌。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飞来两只灰蛾,不知深浅地在灵台前乱飞着,老寨主一皱眉头,右手轻蘸供坛之水,无声无息弹出两粒莹珠,准准地将两蛾罩住。
这一招式发亦突然,收亦忽然,身后懂武之人都暗自佩服老人的深厚内劲和把捏的力道,尤其是小义方更是被这弹指功夫所折服。
秦靖细看这些灵牌,正当中立的是大爷百策道长魏徵魏玄成,紧挨着右手边的是小孟尝秦琼秦叔宝,左手边的是军师徐懋徐茂功,之后的英雄牌位按名次左右摆放,分别是混世魔王程咬金、赤发灵官单雄信、绿袍帅王君可、铁面判官尤俊达、勇三郎王伯当、神臂将谢映登、金眼雕杜文中、张公瑾、白显道、屈突通、屈突盖、尚青山、夏玉山、尉迟南、尉迟北、唐万仁、唐万义、璇玑神算贾闰甫、惊天妙笔柳周成、百变仙盛彦、半边蜂丁天庆、草上飞黄天虎、恶太岁李成龙、任敬司、铁子建、愣英雄齐国远、打虎将李如硅、樊虎、连明、海鸥子鲁明星、浪里蛟鲁明月、金甲、童环、小二郎金城、赛展雄牛盖、大肚子天王史大奈、飞毛腿朱能、生夏侯张公、千手怪李义、小白猿侯君集、公子邱福、郡马柴绍、少保罗成。
守国推着老爷子靠近祖先台,见他用左手持起四支香恭敬地点燃,左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夹住,其他三指托底,举过齐眉,连拜四次,再将它们插入香炉。
余下诸位皆依次列队跪在蒲团之上,手心向下,叩拜四次。老人家凝视着众位祖先,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那金戈铁马,万众奔腾的年代。
再回到大厅时,已经是杯盘罗列,酒香怡人了。那太湖三白是不可少的,清蒸白灼更显出太湖银鱼、白鱼、白虾的鲜美。推杯换盏间是说不完的骨肉情,谈笑风生中是理还乱的相思怨。
老寨主人逢喜事精神爽,招手把三个孩子唤过跟前,从怀里摸出一把金铸的开元通宝,“爷爷给你们的见面礼,拿着!”老人用眼神阻止了秦靖的客套,依次分给孩子们。德儿、励儿看到师父微笑着默许了,便把金钱接到手里。
可唯有小义方没有伸手,大家都疑惑时,小家伙看着老爷爷认认真真地说:“爷爷,我能不要这些钱吗?”
“那你想要什么呀?”老寨主笑咪咪地问。
“我想学你的盖世神功,弹指功夫!”大堂里顿时悄无声息了,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老英雄。
还是大寨主打破了僵局,“秦兄有所不知,这弹指神功乃是我鲁家家传之宝,传子不传女,传嫡不传庶,就是我都没有资格来学,我大伯……”
守业话还没有说完,只见老人家大手一摆,打断了下面的话。“守业,莫说些糊涂话!这功夫我交了。瓦岗结义是一家,我的就是兄弟的,你秦家的也是我的,没有什么里外,不分什么彼此。”
他一指守业、守国,“不怕贤侄笑话,你这两个兄弟,筋骨外的功夫还算马马虎虎,这内功修为还真不是练这弹指神功的材料。来孩子,给爷爷磕三个头,今天你就是我亲孙子了,我把这功夫传给你。”
这机灵鬼是何等的聪明伶俐呀,扑通跪下连磕三个响头,高呼三声爷爷。把个老英雄乐得前仰后合,将他一把揽在怀里,拂在耳边低声耳语。
“爷爷,哪儿是鱼际?哪儿又是曲池呢?”义方不解地问。
老人一笑,暗一提气,用右手握住小手,拇指按压孩子的右手食指桡侧端,出掌骨之间,上行前臂背面桡侧缘至肘部外侧,再由上臂外侧捋至肩端,沿肩峰前缘上会于督脉大椎穴,然后进入缺盆,推入肺脏,反转从肺横带出聚腋下,沿上臂内侧下走到肘窝中,引气顺前臂掌面桡侧入寸口,过鱼际,于拇指的桡侧端带出。
义方就感到一股炙热的劲力随爷爷的手指游历一周,由食指进,经腋下至胸腹,充盈流出,重回右臂,取拇指射出,稍有意念便源源轮回。
守国佯装挑理地叫道:“老爷子你真偏心,我练时你怎么不用真气给我打开筋络呢?这可省去了三、五年的苦练啊!”
“给你通也白费,你就不是那材料。”老爷子抿嘴笑道,也逗得大家一阵大笑。
一枚金币放在义方的食指和拇指之间,老人抬起小手一声轻喝:“弹。”
一道金光闪过,大厅顶棚悬挂的桐油灯被击得左右大摆,震得嗡嗡作响,在座各位英雄鼓掌叫好。
酒足饭饱后,不知是谁提出要去登飘渺峰看太湖,杜牧怕误了时辰正要推辞,老寨主看出他的心思笑着说:“这里到湖州一个时辰的路程,来得及,我这西洞庭岛可是别有洞天呀。”
于是在守业的陪同下,兄弟几人盘山而上,一路欣赏美景,一路谈天论地,好不热闹。
从水月坞进山,沿途到处是石榴、枇杷、杨梅、青梅,还有漫山遍野的茶树。
远远望见半山腰有一座小庙,隐映在竹林深处。守业用手一指,“去水月寺讨杯香茶如何?”众人酒后口干极为认同。
走至庙前,庙门建在十几蹬的石阶之上,这下面的山坡上右侧种着几陇青菜,左侧碾出块平地,用大石柱磊起一片阵式,细看是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中心为五的格式。
杜牧眼尖,看出了门道喊道:“这不是洛书的九宫之数吗?”
守业忙示意要他轻声,小声告诉客人这是庙里子靖师父练轻功用的。
踏阶进入庙内,只有个小女菩萨打扫庭院,大寨主看来和她很是熟悉热络,“清源,你家师傅呢?”
“师傅上山采药去了。”清源停下手中的扫把柔声地回答。
几个人走进殿中,只见大殿正中塑着一尊立于莲花瓣上的水月观音像,那莲瓣漂浮在海面上,观世音菩萨正在观看水中之月,她面容娇美,体态婀娜,雍容典雅,充满了智慧和慈爱。
清源招呼几位施主到偏室用茶,这水月寺的小青茶喝起来更加神清气爽,就如同眼前小沙弥尼清新脱俗一般。
走出小庙,沿山路向上去,曲曲折折间悠然看见路边不远的青石上刻着“砥泉”二字,寻到泉眼,水量虽不大,但喝起来是极其甘甜。
抬头发现泉旁的石壁上有块摩崖,“太湖东西路,吴主古山前。所思不可见,归鸿自翩翩。何山赏春茗,何处弄春泉。莫是沧浪子,悠悠一钓船。”
大家都在仰头吟诵,守业在旁讲解说:“此乃诗僧皎然所题。五十年前他与陆羽是莫逆之交,陆羽著《茶经》,皎然大师撰《茶诀》。一次他来这里拜访好友,未能见到,便遗憾地提诗于门上,‘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时每日斜’。人这辈子往往有诸多不如意,经常是事与愿违,不是什么事都能心想事成的。”
小憩片刻又向上行,往远处望去影影绰绰的,一块方正的大岩石上并肩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
那老的是一位身穿衲衣的女师父,那年轻的一身紫荆色紧衣束装,头上发攥中扎眼地插着一根如意金簪。
杜牧眼睛一亮,急拉了下秦靖的衣袖,“义兄,那不是梅里的丫头吗?”
“子靖师父、逍遥,你们在这仙人桌呀。”大寨主甚感意外地老远喊着。
走近观瞧,这女出家人一派的仙风傲骨,身旁放着装有药材的背篓,一个布口袋里好似放了什么在不停的蠕动。
再看那俊秀的女孩,紧身装束比梅里时更加显得妩媚婀娜了,胳膊挎着个藤条花篮,里面盛着半下子梅子,两人闻声向这边望来。
“你这鬼丫头,看你做的好事,把你秦叔叔和杜叔叔折腾成什么样子了?”守业严厉地责备着。
这可人儿低着头不敢正视父亲的目光,暗暗地用余光扫视着其他的来人,当看到明德时,不经意间那粉嫩的面颊上飞过了一片绯红,还偷偷地向师父吐了下舌头。
大寨主面向女菩萨作揖问好,“子靖师父,刚刚到庙上讨扰,未能谋面,不想在这里巧遇。”
“阿弥陀佛,鲁施主,贫尼那蛇药缺了几味,蛇骨酒也将用尽,便来山上采一些回去。可巧,我也是方才在那梅林中碰上逍遥的。”
师父抬头看去,山腰间是一大片梅林,树上枝叶下坠满了青青的果子,“你生了个好闺女呀,采了这梅子给你做蜜煎。这孩子不但孝顺,而且武功也上心,凌波步法和折梅手已练得有模有样了。我给老寨主的蛇骨酒快喝完了吧?过些日子我让清源再送一些过去。”
“师父费心了。”守业满怀感激之情。
“天色不早啦,我还要在天黑前抓几只灵物回去,鲁施主失陪了。”只见这子靖师父长袖飘动,脚尖点地稍纵,两脚似落非落,如平空换步,身子以地气托举,遇树则蛇游婉转,临溪则水黾凌波。忽地又从宽大的袍袖中飞出两条红绢带,将沿途的草药、毒蛇悉数卷起。转眼工夫人已攀上对面的峭壁,如灵猿荡枝,胜壁虎徒墙,几个飞腾早已翻过山那面去了。
在场的多是习武之人,看得连连咋舌。大家一面往峰上走,一面赞叹着隐者高士的绝顶功夫,又一面数落着逍遥的不是。
小义方走累了,守国伸出大手一捧,高高举起让他骑在肩上,逗得小家伙咯咯笑个不停。
站在峰顶极目远眺,真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啊。午后的阳光把金色撒在湖上,所见之处波光粼粼,那一叶叶小舟,一艘艘渔船在水中悠悠地浮着,太湖竟是如此美丽安详。
这道亮丽的风景线抒发着太湖的端庄秀气,彰显出江南风韵空灵纯净到了极致。“壮丽河山是无法用词藻来形容的!”大诗人杜牧被这太湖之美所震撼折服。
“你们没有诗,我来一首!”二寨主用义方的小手打着拍子念道,“太湖大又圆,好像大银盘。兄弟肝胆照,”
他嘟囔了半天,把其他人都嘟囔笑了,“义气薄云天。”
“这义薄云天说得好啊。”牧之不住地点头。
守国为自己的诗受到大诗人的好评很受鼓舞,抬头问小义方:“叔叔的诗怎么样啊?”
义方学着大人的样子,也不住地点头,“好,但是叔叔我不懂了,用来照的不是铜镜子吗?怎么会是银盘子呀。”
“不是,叔叔这个肝胆照的照,不是照镜子!”做叔叔的极力想解释清楚,却逗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