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水》齐庄一一

1、一 碗 水

　　江南的暮春时节，天空灰云压城，雨势缠绵，白日黑夜滴滴溚溚的落个不停。秋生的心，也像这黄梅雨天气一样，沉闷压抑。
　　曾秋生躺在自家庭院的廊檐下，看着院子里青石板上的满地落红，不觉出了神。初春时，因为中风，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秋生老太和女儿家贝轮流照管着他。儿媳妇丽丽借口工作忙，只带着孙子去过医院一次，在病床前站了不到五分钟，连杯水都没倒给他喝过。儿子家宝倒是守过他一夜，可他来医院不大像是来照顾人的，倒像是熬了好多睏，来补觉似的。临睡前指挥家贝将秋生事事安排妥贴后，就四仰八叉的躺在那里，鼾声如雷，闹得病房里的人，一晚谁也没睡好。次日一早醒来，说是饿了，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还好女儿家贝来得早，秋生才得已吃上饭。
　　秋生正想着，忽见有人推开院门进来，原来是秋生老太从菜场回来了。
　　秋生老太兴兴头头的踏进院子，一路高声朝秋生嚷道：“老头子，你知道哇，金线弄老范的院子昨儿卖了。你猜卖了多少钱？”
　　秋生瞅着向来遇事一惊一乍的老太，问道：“多少？”
　　秋生老太掩不住的喜悦，眉开眼笑道：“一千八百万呢。才刚中介所的老张说，咱们这里是最好学校的学区房，有全市最好的幼儿园、小学和初中。咱们的院子比老范的大许多，他估摸着，能卖二千多万呢。”
　　秋生叹了一口气道：“这人心可是真疯了，二千万，这钱就是山上的树叶，也得摘多少天呢！”
　　秋生老太将篮子放在廊檐下的石台上，挨近秋生坐下，笑道：“我说老头子，要不趁现在房价高，咱们把这院子给卖了，然后买成三套房子，咱们自己留一套，给家宝和家贝各一套。”
　　秋生夫妻有两孩子，是一对龙凤胎。儿子叫曾家宝，是哥哥，娶妻王丽丽，是秋生夫妻俩千挑万选来的，生子叫曾耀宗。女儿曾家贝，是妹妹，当年因要嫁个凤凰男，秋生夫妻死活不同意，结婚时连条手绢都没给她。
　　秋生白了老太一眼道：“院子的房产证和土地证早过户给家宝了，你拿什么去卖院子？”
　　原来十几年前，孙子曾耀宗要上幼儿园，依据市里规定，必须要有父母一方的房产证，才能就近上学。
　　先是儿子家宝出面来透秋生两老的口风，“爸、妈，耀宗就要上幼儿园了。我想将他放在咱们老屋这边的幼儿园里，这样你们俩接送耀宗时也方便点。”
　　秋生心头一紧，他暗地里了解过政策，知道孙子读书和房子的关系，现如今他还不想把这个院子转到儿子名下。
　　秋生老太未开口，先笑了笑：“读书这事，一半靠天赋，一半靠努力。弄堂口张阿姨的外孙女妞妞，不也在你们那边的学区小学读书吗，听说年年都被评上市里的三好学生呢。我前儿听张阿姨说起，你们新房那边的学校，也挺不错的。”
　　一旁的丽丽立马变了脸，挑起眉梢，尖着嗓子道：“妈这样讲话，我可就不明白了，你们就一个大孙子，现在耀宗要读书了，你们手里握着优质学区房的资源，却不肯给自己亲孙子。那当初你们曾家给我儿子取耀宗这名字干吗？”
　　秋生老太听了，气得双手发抖：“你既这样说，那就别嫌我说话难听了。要说起这名字，那话可就长了。当初是你在爷爷跟前装孝顺，说希望孩子将来能为曾家光宗耀祖，才让爷爷给取的这名字。现在倒好，倒变成我们强行给取得名字了。”
　　丽丽冷笑道：“要不是我这做孙媳妇的出来表孝心，笼络住爷爷，凭你们两个当时拖拖拉拉的样子，还指望能占得住这整个院子？说不定，老早被几个姑姑给霸占去了。”
　　秋生老太道：“你也别揽功，爷爷把房子给我们，是看在我和你爸的份上。你进我们家才多长时间，你扪心问问，你孝敬过爷爷什么？又给爷爷做过几餐饭？洗过几次脚？推过几次轮椅？”
　　丽丽撇嘴道：“一代管一代，服侍爷爷那是你们的事。我们是孙子孙媳妇，没有个你们闲着，却让我们来照料爷爷的理。”
　　“是吗？原来你是存的这个心。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出钱又舍不得，出力又不愿意。空口白舌的，凭什么就你笼络住了爷爷？爷爷原是跑过江湖的人，心里亮瞠着呢，岂是你几句话就能蒙蔽糊弄的住的。我们做父母的，也是长了眼睛的，真正跟爷爷亲的，待他好的，是家贝呢。家贝家的球球今年也上幼儿园了，现在是新社会，讲的是男女平等。我们生养了两个孩子，我们的东西是要平均分的，将来生病也要家宝家贝共同来照顾承担的。”秋生老太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话摊开了说。
　　秋生见老太不管不顾的直说，忙向她使眼色，但秋生老太只当没看见。
　　丽丽羞怒相激，一把揪过儿子的衣领，将耀宗的头去撞秋生老太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告诉你，你想将家产分给女儿，你做白日梦！曾家的儿子和孙子还没死绝呢！十日之内，你们把房子转给家宝。要不然，就当你们没生过家宝这个儿子。”
　　丽丽走后，儿子家宝对秋生夫妻软硬兼施，秋生老太是坚决不同意。秋生也颇知儿子媳妇靠不住，心里有顾虑，怕自己处事不公，女儿家贝会有想法。无奈家宝祭出眼泪和恐吓，说如果不把房子转给他儿子上学，他就要在堂屋里爷爷的遗像前上吊。秋生夫妻无奈，怕家宝真的寻短见，最后连房屋转让费都是秋生掏的，就将院子转到家宝的名下。
　　往事历历，秋生老太心生懊悔，她站起身来，提了菜篮子过来摘菜，说道：“当初把房子转到家宝名下，说好是为了耀宗读书的，家宝也亲口答应了的，咱们可没说就把房子产权给他们的。”
　　秋生冷笑道：“说的轻巧，可有字据录音？”
　　秋生老太瞪眼道：“嗐！你这人真是！又不是外人，自家儿子哎！还用得着这一套。家宝是咱们带大的，虽然心胸小些，但人还是老实的。再说咱们还没老糊涂，难不成他就赖账不认了？他也真不怕把我们给活活气死？”
　　秋生摇头道：“我说老婆子呀，你也忒天真了。俗话说：‘爹亲娘亲不如怀里的钱亲’。他们吞落肚里的东西，你还指望他们再吐出来？”
　　“那可不行！那不是太便宜家宝了？家宝那套房子买来的时候将近一百万，如今少说也值八百多万。那房子首付是咱们的，他们只付过一次分期贷款，其余都是咱们付的，这我都有记账的。如今两处房子加起来，值三千多万呢。可家贝这孩子，咱们什么都没给她，出嫁时连根头绳都没有。老头子呀，咱们不能这么偏心的呀。”秋生老太不平道。
　　原来当年家宝结婚的时候，秋生夫妻拿出毕生的积蓄，甚至还举了债，用儿子名义买了套房子。谁知儿子连年生意不好，连银行的房贷都还不出。秋生夫妻无奈，只好用自己的退休工资替他还贷。每月还贷后，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秋生老太最难的时候，都是避着邻居，直到下午菜场打烊时，才花遮柳隐的去淘菜的。
　　秋生皱着眉头，心里烦闷，连连用拐杖在青石板上“咚咚”的敲着。
　　秋生老太催他道：“老头子，你倒说句话呀，咱们总得一碗水端平吧。现在是新社会，男女平等，就是上法院，儿子和女儿也都有同样继承权的。咱们要是把所有的家底都给了家宝，家贝她就是性子最好，也是有想法的呀。”
　　秋生叹了口气，说道：“我能有什么法子。我们曾家三代单传，我爷爷造的房子，他传给我父亲，我父亲交到我手上，当年也没分给我姐姐妹妹。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总没有个到我手上，就讲男女平等，财产平分了事的。要这样，家宝和丽丽闹开了，我姐姐妹妹揪了这个理，也上门来分房子，到时房子分成那么多份，你说家宝家贝还能得到多少？这事我反复琢磨过了，行不得的。平心而论，家贝是吃了大亏。可按天地人情来说，她是女儿，嫁妆是她该得的，至于想回家来分房子，那恐怕是行不通的。说句难听的话，咱们百年后，牌位是要家宝和耀宗来捧的，坟是要归他们清明来扫的，就是逢年过节，咱们也要回家来吃他们供的饭菜的。要不然，在阴间，咱们就成了没后代香火供奉的人，见了祖宗，咱们拿什么脸面来交待。家宝不是个大度的人，你是知道的。家贝当年自己择的嫁，我们是不同意的，也怪我固执，连条手绢也没给她。家宝是大哥，当时是瞒着我们代表娘家出席婚礼的，谁知他也不害臊，竟然是空着手去的。他也不想想，家贝自从工作后，除了生活费，钱都是交给我们的。他买房时，我们昏了头，竟把家贝的钱也拿去做了首付。家贝结婚时，两手空空，想想该是有多辛酸狼狈。唉，这一切都怪我呀。这么些年，家宝折腾来折腾去的，也没见挣来什么钱，他眼里的一个钱子儿，看的比我们还重几倍。”
　　秋生老太忙道：“是哩，是哩。所以咱们也不能亏待了家贝。这次你生病住院，你也该看清了，到底是哪个孩子更孝顺。”
　　秋生沉思道：“老婆子呀，不是我私心儿子，偏袒着家宝。我寻思着，这老宅，一则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二则也早已写上了家宝的名字，现如今要他们拿出来分，那是不可能的。再有家宝名下的那套房子，咱们就是说明当年有家贝的钱在，让他们稍微匀一点好处给家贝，依他们夫妻的性子，那也是万万不能的。早些年，我也思想过，房子是给不了家贝的，我想私下积点钱，暗中贴点给家贝，也是我们父女一场的情分。可谁知，家宝不争气，偏又生意不好，还亏了钱。咱们是退休工人，比不上国家干部退休工资高。这些年咱们的退休工资，每月又要还房贷，又要供全家五口子的吃喝拉撒，还要给耀宗上这个补习班那个补习班的。多亏了你能干，这些年硬把这个家给撑了下来。”
　　秋生老太握住秋生的手，连连道：“老头子呀，我何尝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刚出院，千万别想多了，想多了对身体不好。家贝不是什么也没说吗，或者她也明白咱们做父母的难处。”
　　秋生摇头叹道：“家贝越是不说，咱们越是愧疚。这丽丽，小姑娘时，觉得性子还蛮温和宽厚的，没想到娶进家门后，却是如此刻薄寡情的一个人。”
　　秋生老太蹙了蹙眉头。
　　秋生顿了顿，又道：“也不怪丽丽，怪只怪这房价得了失心疯一样，每天疯涨个不停。利字当前，有多少人能不昧着良心呢。我估摸着，这样涨下去，以后还有多少人能买得起房子，娶得上媳妇。前儿我在医院里，听同病房的老林说，说现在的年青人都不肯结婚生孩子呢。”
　　秋生老太点头道：“那是。现在的孩子，要是父母不帮着，他们就是不吃不喝，打一辈子工也买不起房子哪。要是连个窝也没有，这婚也没啥结头，更别说生孩子了。”
　　秋生恨恨道：“就家贝这孩子傻，当初谁劝都不听，非得嫁给这外地来的王富贵。你看，现在有苦头吃了吧，还害得我们左右为难。她要是当初听我们的，嫁给弄堂口的李仲平，现在房产都上亿了。仲平又能干，一边抱着铁饭碗，一边又和人办了公司，家里什么东西没有。唉，家贝没福啊。”
　　“说那么远的事干嘛，人又背后不长眼。要是晓得仲平有今天，当初我就是绑，也把家贝绑到仲平家里去。”秋生老太有点不忍心责备家贝。
　　秋生闭了闭眼睛，半晌道：“怨归怨，恨归恨。我现在也想明白了，夫妻的缘份，是三生石上写好了的，你要绑也绑不到一块，要拆也拆不了哇。”
　　“你当时也不听劝，要是不乱逞一时之气，好好的和家贝谈，以仲平对家贝的好，或许他们能成一对也未定。如若家贝嫁了仲平，他们自是看不上咱们家的这点东西，咱们也不用如此日日惶恐不安了。”秋生老太埋怨道.
　　秋生不吭声，将盖在胸口的毛巾被往上扯了扯，遮住了一半的脸，好一会儿，才道：“老婆子，咱们一辈子积的东西，都被儿子盘来盘去盘完了，如今只剩下咱们这两把老骨头。看这次我住院的光景，想是丽丽他们嫌弃咱们了。昨日，我听耀宗说，丽丽想他们一家子搬去新房子住，说是怕家里人多，奶奶太辛苦，又影响爷爷康复。”
　　“好狠的心！用得着他们时，竟然要搬走了？他们这是不要我们了？”秋生老太愤怒道。
　　秋生苦笑道：“你别生气，儿女长大了，总有飞走的一天。”
　　“老头子，咱们是一无所有了呀。咱们养老的钱也没有，万一要是生病了，可该怎么办？”
　　“我细算过，他们要真是走了，以咱们的用度，工资还能省下一半来。若是没有大病，再活上十年，也有一笔不少的钱。到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医药费里自费的部分，咱们也能掏得起了。”
　　“那保姆费呢？像这次你中风，家宝他们明摆着不管咱们了，要不是家贝，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房子的事，要一点好处都没落到家贝身上，下次我们怎么好意思向她张嘴呢？”
　　“张不了嘴就别张吧。他们俩夫妻也可怜见的，双双下了岗，如今四处打短工，一家三口挤在四十平方的破房里。还有女婿老家的父母要钱养老，亲戚要帮衬。好在球球争气，成绩好。这不，高三了，听说学校推荐要上北大呢。”
　　秋生老太红了眼圈，点头道：“家贝太难了，这孩子硬撑着呢。你不知道，她要是几天没来，我就怕她因为房子的事生咱们的气，不理咱们了。你平时有点有舒服，我总把三分病说成七分，哄她来看你。”
　　秋生苦笑了笑，抬头看着阴霾密布的天空，说道：“我何尝不是，老瞒着你给她打电话，说你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赚她来看你。现如今咱们因偏了心，良心上过不去，所以无时无刻的不在看女儿的眼色，讨她的好，想凭着生养她一场的情分上，装装可怜，博取她的同情，使她少生一点怨恨。可这样总归不是办法，家贝又不傻，做父母的这样自私，终究会被她看破手脚的。”
　　秋生老太抹了一把泪：“到头来，生儿生女都是一场空。”
　　秋生挣扎着想站起来，嘴里嘟嚷着：“这人心莫不是真发疯了！”
　　不防脚下无力，一趔趄摔倒在地……
　　雨，还是滴滴溚溚的下个不停，秋生老太呆呆的坐在堂屋门口，堂屋朝南的墙壁上，多了一张秋生的黑白照片。
　　秋生出殡的次日，家宝一家就搬走了。
　　家贝想接秋生老太去家住，秋生老太说是不习惯，不肯去。家贝只好一家子都搬了过来。没过几日，弄堂里传出风声，说是秋生老太将爷爷留下的金银器都给了家贝。家宝回家吵了一场，立逼着家贝把东西拿出来，家贝说是没见过什么金银器，家宝只是不信。家贝冷了心，搬走后便绝了娘家这条路。
　　秋生老太后来再没出过院子，家宝每星期过来一、二次，给她送吃的东西。弄堂口的张阿姨来看过秋生老太几次，秋生老太也不理人，疯疯癫癫的，对着秋生的照片，嘴里嘀嘀咕咕的说个不停，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盛夏的一日，家宝提着东西回家看母亲，踏进院子，闻得一股恶臭，却见秋生老太已吊死在堂屋里。家宝大哭，邻居们赶来，掩着鼻子，七手八脚的将秋生老太放了下来。
　　立秋后，房子易了主。
　　堂屋墙壁上的照片，都被家宝烧在秋生他们的坟前。丽丽说，人死了，怎么会有灵魂呢，那都是迷信，她向来是不作兴四时八节请什么祖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