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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三日(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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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子亦从床上醒来。
陌生的床帘,陌生的被褥,陌生的房间。
我是谁,我在哪,我干了什么?
他猛地起身,却感觉头脑一片晕眩。
他想拿杯水喝,总算发现了点熟悉的东西——这套茶具是他不久前送给裴谦的,再打量了一下四周,桌上放着他送给裴谦的笔洗,书架上搁着他送个裴谦的话本,那边那盆茉莉也很眼熟,不正是上月在他院子里看着快要死了结果被裴谦要了去的那盆吗。
这是裴谦的房间?方子亦捂着头。
怎么会到他房间里来的呢?
裴谦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碗解酒汤:“你醒了?昨晚酒楼的人扶着你到家门口,我想着这么晚了你才回家,还喝了酒,就索性安置到我房里了。”
解酒汤温热,恰恰好入口,裴谦递给方子亦,看着他一口喝下。
“我想起来了,”方子亦搁下碗,道,“谢了兄弟,就这样进去怕是要被娘念叨死。”
“何必言谢。”裴谦清浅一笑,又快快敛去,就如昙花一现,却看呆了方子亦。
要不是裴谦这样的不是他的菜,他可能就不会痴迷上那翡翠楼的小红了。
方子亦是个断袖,方圆百里无人不知,那日和宾客在翡翠楼宴饮,小红着戏服出来唱小曲儿,盈盈可握的腰肢,绯红脸颊桃花眸,一眼便把人勾去了魂儿。
他花千金买一笑,却不敢唐兀佳人,最多就牵牵小手,说说情话,觉着有朝一日小红必会倾心于他,那时他必不负卿人,把他从翡翠楼中赎出,一生一世一双人。
奈何……佳人看上的是书生意气,执笔挥斥方遒的读书人,而不是满身铜臭的商人家纨绔,昨儿个便跟着个卖面饼的书生跑了。
穷书生,穷书生有什么好?能让你住上大屋坐上马车吃上珍肴吗?考了多少年科举了还是个穷书生,可拉倒吧,我看他再考多少次都白搭!
还是说那书生的模样俊?方子亦对着铜镜左瞅右看,怎么都觉得是自己俊些个,那书生怎么看着左脸有些歪,贼眉鼠眼的就不像好人。
还是因为……他是书生?
方子亦掐着下巴想了想,把一向披散着的头发束起,用纶巾裹住,又换了套书生常穿的布衣,瞧着就像个世家公子,会读书的那种。
走出门,一路经过庭院,却听自家仆从惊吓大叫:“少爷您不要这样,人跑了大不了再找个,可别糟践自己啊!”一副把他当成情人落跑得了失心疯的可怜痴情人一般。
连老娘也跑出来哭着对他喊:“儿哎,我可怜的儿哎,你可千万别想不开,我可只有你一个独苗苗了哎!老爷不在了,要你也没了,你要老娘我怎么活哎!”他还安慰了好久。
经过翡翠楼门口又是一阵心伤——只得约了三五知己上斜对面借酒浇愁去了。
没留意便多喝了几杯,约莫二更时才被酒楼的人各自送回去,隐隐约约还记得他发了好一通酒疯,也不知裴谦是如何把他送到房中的。
“谢还是要谢的,我不记得我昨晚是否有做什么唐突公子的事,但总是觉得很抱歉,麻烦你了。”方子亦抚额道,自己夜宿裴谦房中的事若是传了出去,对裴谦名声也不好,总归是给人家带了个大麻烦。
“少爷喝醉了,也是没有办法,我是不会计较您昨晚搂住我的腰往我脸上亲还叫着小红的名字的事情的。”裴谦面无表情道。
方子亦一时间感觉头更痛了,哭丧着脸连连说了四五声抱歉,生无可恋。
“我不介意。”裴谦的表情缓和了些,又洗杯,倒了杯茶给方子亦,“少爷不必自责。”
过了一阵又说:“若是少爷要借酒浇愁,可过来我这边,人少,老夫人也不会担心,以我酒量亦可陪你两杯。”
“不必了,应该不会有下次了。”方子亦苦笑道,“无缘便是无缘,静待有缘者便好。”
“如此……也好。”
方子亦想着在这里呆得也够久了,今日事物尚未处理,便要告辞,回头便问:“我还是要赔罪的,你可有什么看上的?我可将它作为赔礼赔给你。”
“什么都可?”
“是,只要我能给得起,不违背我的原则,什么都可。”
一瞬间,方子亦似乎看到了裴谦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然而转眼间便不见了。
应该是错觉吧。
“我尚未想好,等我想好后再告知少爷。”裴谦面上依旧平淡,站在屋内注视着他。
“不必唤我少爷,唤我字便可。”
“哦?少爷的字?”裴谦疑惑道。
方子亦才想到和这人认识这么久,每每相逢说话不过寥寥几句,竟还没互通过字,连忙道:“我字云霄,取自祖父的诗句‘子亦游龙,遨于云霄’,父亲文才不高,便索性取了前两字作我名,后两字作我字。你叫我云霄就好。”
裴谦在嘴里念了两声,说“好名字”。
“那你的字呢?”方子亦问道,“我告诉了你我的字,你也该把你的字告诉我吧。”
裴谦笑了,这回是真真切切地笑着,不再如昙花般一现便凋,一时间方子亦竟移不开眼。
“我字子君,裴子君。”
方子亦见过很多美人,如小红,笑起来便如盛世牡丹,芳华绝代;如佳期,笑起来就像桂花盛开,清香四溢;如焕颖,笑起来犹似春桃绽放,四季如春……
可这人平日里便像冷傲的松君子,不拘言笑,可一旦露了点笑意,便如冬日大雪中的红梅烈烈开放,燃烧了所有寒意,春日可期。
“怎么?”裴谦问,手在方子亦眼前晃了晃,“回神,云霄。”
方子亦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之处,尬笑两声,摆摆手与裴谦告别。
裴谦在他身后目送他离去,直到他跨出院门拐回书房,才收回目光。
方子亦想起与裴谦第一次相遇,那时父亲还在,他是父亲带回来的,说是恩人之子,那人逝去,只剩这么一个儿子了,便打算收留他,供他读书,当是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
他也不在意,多一张口而已,自己家还是养得起的,有恩报恩,父亲的做法也没有任何过错。
方父单独分了一座院子给裴谦,两人居所之间相隔甚远,平日里也不怎么见面。
只是后来方父去了,留下偌大家产,方子亦自己打理得十分头疼,裴谦偶尔会帮着一点,二人这才有了些许交往。
今天的事是着实欠了裴谦一大份人情了。方子亦想着,一边走进了书房。
“少爷你总算来了!这叠是近两日的账本,这叠是这个月的,今日内都要过目。”这个侍童叫方南,是侍候方子亦日常起居和整理账目的,方家老爹自己兼任了账房,家里外面的账都只经老爹自己,方子亦没有老爹那样的经商才能,只能让身边的人帮着些个,然而依旧避免不了整日里看账看得头晕脑胀。
“行行行,我这就看。”方子亦一把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左边一叠看,这是月的,总体上还是在盈利的,看完了再看近两日的,却发现有一家分店接连亏损两日,再看回月的,这家店虽有盈利,却越来越少。
“南街那家出了什么事?”他皱着眉头,看了两遍,才抬起头问道。
“那家最近好像得罪了刘家公子,具体的我让掌柜的来给您说吧。”
方子亦点了点头,方南便退下去找掌柜的了。
刘家公子指的应当是当地士绅刘行东家的儿子刘有了,他家生下了三个女儿,到刘行东六十岁了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家里宠得厉害,要星星不给摘月亮,又是个爱计较的,父亲又是特有声望的人,还和官府有一点牵连,惹上他,怕是不出点血是解决不了的了。
不一会方南便回来了,身后跟着掌柜,还有一个不久前才见完的人——裴谦。
“子君怎么来了?”方子亦问的是裴谦,眼睛却望着方南。
“我听说你有点麻烦就过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了。”裴谦道。
方南支支吾吾,抓了好一阵袖子才说:“其实是我觉得裴公子或许多少能出点主意,就索性叫上裴公子了……”
方子亦叹了口气,点点头,给裴谦指了个座才和掌柜的问情况。
“刘公子带着朋友来咱们那吃饭,我们也挺欢迎的吧,小二们招待得也小心翼翼地不敢怠慢半分,结果刘公子走的时候一挥手甩到店里的前朝青花上,那青花就摔地上了,碎得一块块的,救不了了,要刘公子赔偿,刘公子就扔了两块碎银子在桌上。您看,前朝青花呢,两块碎银子怎么够呢。”掌柜的肉痛地说。
“是,前朝青花值百来个银子不止。”裴谦道,“接着呢。”
“然后我就拉着刘公子了,让他多少赔百来银子,可他不愿啊,甩开小人,就说‘什么破店,你们以后别做生意算了,这么抠’,带着朋友们就走了。小人实在是拉不住啊,然后他不但自己不来,还劝别人不要吃咱们家的菜,造谣说咱的菜里面有头发,不干净,小的,小的……”
方子亦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造谣容易辟谣难,若是其他人造谣还好,可偏偏那个人是刘公子!
先不说谣言,单是刘公子放话叫别人不要去吃他家的酒馆就有大多的人不会再光顾他们,生意自然只能日渐萧条。
“你们先出去吧,我会解决的,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方子亦低下头,手抓着椅子的扶手,要解决这事要先安抚好刘公子,可是要怎么安抚?要带什么礼物去?要说什么?
掌柜的和方南对视一眼,都退了出去,屋内便只剩方子亦和裴谦二人。
沉默了很久,裴谦站起来,走到方子亦旁边,抓起他的两只手,方子亦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我能解决这个问题,你可以交给我。”裴谦淡淡道,“只要你相信我。”
“真的?”方子亦猛然站起来,惊喜地看着裴谦,“子君你真的有办法吗?”
裴谦点了点头。
“我信你,我信你!要是你帮我解决了,我就欠你一个人情。”方子亦反手抓住裴谦,“你要什么可以提。”
裴谦突然靠近了一点,清清淡淡的松香随着他的靠近扑进了方子亦的鼻,他帮方子亦把一点未束好的头发别在耳后,轻轻道:“那这样,你就欠我两个人情了吧。”
他感受着耳边的呼吸,脸一点点红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轻咳了一声:“是,是啊,你要什么都可以提,我不会食言。”
“你信我,我亦然,等我想好了我必然会来让云霄兑现。”说完,便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