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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一棵秋天的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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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世界上有一棵会说话的楸树。
或许她会遇到过许多的人;那么她们,曾经相遇过。
[一]
十六岁的文清岚来到那个偏僻的村子时,正好是发布橙色高温预警信号的第三天。天气还是这么地热。
下了班车,眼前的事物似乎都有点恍惚,班车启动着发动机,“咚咚”地杂声缭绕在文清岚耳旁。当那班车终于开走了,乌黑色的烟扑面而来。女孩侧过脸来捂着鼻子嘴巴,闭上了眼睛,还是能感受到那热腾腾的气流。
过了蛮久,女孩转过身来,看着那黑色的烟雾跟着班车消失在山路的转角。
林子里传来惹人讨厌的蝉鸣声。
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虽说这树荫下还是很凉爽的。
到了山顶的风口时风大了许些,太阳的光线也愈加地刺眼。女孩停了下来。
零星的房子围着那一棵无比“高大”、“茂盛”的树。
文清岚不自觉地眯起了眼,想努力透过强烈的紫外线看清那一棵树。看了很久,还是没能看清楚,女孩当即小跑着沿着小路跑下山。
那棵树很绿——绿中带着一点光亮。文清岚认为是看走眼了吧,应该是阳光的反射。但又似乎像是某种特殊的光。
像是白天发光的绿色萤火虫。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属于城市的孩子来到了这么偏僻的村子。本该在市高中上高一的她却不得不休学半年。
村里的孩子都在上学,迎接她的也只是被称为“表姑妈”和“表婆”的两位女性人物。文清岚被安排在矮屋子靠近门的房间,房间很暗,唯一的采光处也只有那扇有点陈旧的玻璃窗子了。那个旧式电灯泡挂在木雕花床前,旁边便是暗褐色的桌子。或许晚上除了昏暗,也就剩下了昏暗。
中午的时候早早就开饭了,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文清岚才发现原来门是对着那棵大树开的——家家户户都这样。吃到一半,放了学的小孩们在院门探出个脑袋看着清岚这个从城市里来到“姐姐”。清岚只觉得被他们这样看着心里怪难受,草草地吃完了饭,出于礼貌还是把碗放进了厨房,并说一声:“我饱了,表婆表姑你们慢吃。”似乎这些并不有什么联络的远房亲戚对她也有点喜爱。
很想说房子的隔音效果很不好,一头扎进房间看书的文清岚还是听到了表婆和表姑的聊天声:从山里的天气扯到山楂茶扯到邻居的小孩再扯到了自己。“呢几日真系热拉……”“顶!都秋天呢,又是甘。”……“果边果个细佬真系吵冤巴闭,老莫屋企噶窗就系比距整左个窿。”……“果个细佬几时返去吖?距锑起身好乖个喔。”……
似乎还提到了自己的爷爷。
文清岚摇摇头,望了望窗外的那棵树,视线又继续回到了书上。
像是有人在对她笑。
她来到这里已经五天的吧,天气终于没这么热了。文清岚想自己应该是讨厌小孩子的,不过却与村上的小孩相处得还可以。有时会听到窗外有稚嫩的声音在叫着“清岚姐姐”,自己会坐在树下和他们聊天,也提不起什么兴趣,顶多是习惯性面带微笑地给他们讲故事。
夜晚的时候没有人在外面走动,早早地上床睡觉。多半是认床,总是翻来覆去。
风有些大,文清岚往被子里缩了缩,似乎也想起了以前父亲说过这边的天气都是“倒春寒,秋老虎”。
看着窗外那随风摆动的黑影,暗暗的天或清晰的繁星。印在眼底。
那棵树到底是什么树?老是忘了问。
注:“倒春寒,秋老虎”,关于南方天气的俗语,“春天比冬天冷,秋天更热一些”。个人想法在文中的意思。
另:感谢清小瑶帮忙翻译那段让人抽笑的粤语对话。
[二]
那晚文清岚似乎是做了一个梦。
表姑家里很热闹,村里的人都往那里跑,手里还拿着一些东西。自己却站在这里,想走上去和那些小孩子们打声招呼,但却不能动。他们会出来吧?
那就在这里等?
之后,有个叔叔从院里搬出一张桌子摆在门口前。随后他们在桌子上放上了蜡烛和几盘水果……嗳?怎么像是弄祭祀呢?随后他们像是朝着自己身后的某样东西拜着。清岚想转过头来看,肩上就像是有人按着,不能动弹。
天突然黑了。村里的人都不见了。
“清岚,很累吧……”
面前突然出现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女子。话好像是她说的,但她的嘴巴确实没动……
“知道么,我就是那样,度过这几千年啊……”
文清岚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白衣女子“飘”到自己的面前抱住了自己。
视线再次模糊。
天泛起了白光。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上还留着那女子的温存。
梦。自然是梦。
揉了揉太阳穴,看到了窗外树下的落叶满地。继续缩回了被窝里。
秋天了。天气转凉了。
[三]
早晨的时候文清岚站在树下仰天发呆。
树叶越落越多。
“嗳?清岚姐姐?”
清岚低下头,看到了一脸天真的小孩子背着小书包抬起头来望着自己。就像刚刚自己在仰望天空……一般?
突然想到昨晚那个奇怪、诡异的梦境。
文清岚想了想,问:“嗳,你知道这是什么树么?”
小女孩迟疑了下,往往周围,确信周围的村人都很远后,才示意文清岚蹲下来,附在她的耳边道:
“听说是神树哦……但有人来告诉我们这棵树叫做楸树……楸树知道吧?清岚姐姐不能告诉外人哦……妈妈会打我的……”
文清岚点点头,又呆呆地和小女孩说了几句话,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了。
脑海里放着昨晚的梦。耳畔回荡着那段话。
原来是楸树。
时间其实很快就过了吧。
一天之内文清岚就坐在房间里看书,发呆。中午的时候又看到放学回来的小孩子在树下打闹,突然觉得他们很吵很吵。真有种冲动大叫一声“不要再吵了”。
“真吵啊……”
“嗳?”文清岚像是听到了什么东西,不可思议地望了望四周。
没有人。
真奇怪。那声音……和昨晚的一样。
山里的夜似乎更加地冷些,风吹得玻璃窗户“啪嗒啪嗒”地响。文清岚从被子里爬起来关上了窗,只看见那棵“楸树”不停地摆动。
是梦?
当真是梦。
又在制造梦了……
环视四周,原来是在那棵“楸树”之下。漆黑一片,不觉得寒冷。
“清岚?”
文清岚转过身来,还是没看到任何人。随后,她抬起头,才发现树上坐着昨晚梦中的那个女子,浑身发着淡绿色的光芒。像刚刚看到这棵树那样的光芒。
女子的长发随意散落在肩上,很长,很长。
“……”文清岚看得眼睛发愣,连“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这些话都说不出口了。
“又见面了哦……”和蔼的话。女子像是微微笑了笑。
“啊?”
“又忘记了。”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
文清岚无话可答,就这样仰头望着她。脖子很痛啊。
到底是什么啊……
我不认识她。就算认识也是模模糊糊的梦境吧?
“清岚,我叫云忧。这棵树。”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想了很久,似乎也只能问出这么白痴的问题了。
“你的书上。我看到了。”
“呃……那你刚刚说……树?”
“对,我是这棵树。”
云忧轻轻地跳了下来站到文清岚面前。准确地说是“飘”。
文清岚不可思议地揉揉太阳穴,“树?”
“对。”
文清岚迟钝加迟疑地望着那位“树精小姐”道:
“我记得我(从来)没有见过树精(在这之前)。”
云忧捂着嘴巴笑着,还是听到她笑出了声。但最让文清岚吃惊的是云忧之后那句不知道什么意义的话。
——“我从未说过我是树精。”
[四]
那棵楸树散发着淡淡的光,山上的树被大风吹得来回摆动——这一切就似乎不关这棵树的事情。依旧纹丝不动。
文清岚与云忧坐在树下,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不过,大概只是云忧在说着“故事”一般的故事,文清岚时不时地应一声。
“……就是这样吧,我住在这里了。”云忧把“住在这里”的“住”字说得很重。
“哦……那个梦……嗯对,那个梦。”清岚点了点头,望着云忧的脸,示意她接着说下去。云忧眨眨眼。
难道她帮我当成一个讲故事的人了?
云忧闭上眼,再睁开:“第一次看到你你就闯进我的记忆里面了。准确的说你的梦就是我的记忆。”
“那现在?”
“啊……真不知道怎么解释。”云忧耸耸肩,完全不知道怎么让这个十六岁人类小孩理解她这个几千岁寂寞怨妇(……),“我把你带到了这里,下了一个‘障’,明白?”
文清岚笑笑:“抱歉我不喜欢看玄幻小说。不过我还是有点明白了。”
“居然当成是玄幻小说了……”云忧低声细语,细的只能她自己听到。
外面的风还在吹,天空还是漆黑一片。
大概那就是不经意间的事情吧。
一个女孩闯进了那棵“楸树”的记忆。那棵“楸树”偏偏就在秋日苏醒了。
“为什么会在秋天醒来?”
“因为我睡够了就起来了。”这种话说起来真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一棵“树”。
文清岚站起身,绕着树走。
村子里的人说在楸树下说的话要应诺。村子里的孩子说在楸树下许的愿会实现。
——我告诉你我想回家,云忧你听到了没有。
——我对你说你要快乐,云忧你知道了没有。
自然,你听不到,你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说。
“嚓——嚓——”
文清岚停下脚步,看到有个黑影踩着树叶朝村口走去。
嗳?
那个一直默默走着的人是村上唯一在县中学就读的女孩子。文清岚看着她,她却一直低着头,并没有看到自己,也没有看到穿着白色衣服的云忧。
“她每天这个时候会出门,翻过你来的那座山,坐那个烂班车颠簸到县中学。单是去就要一个半小时。”
不知什么时候,云忧已经站在文清岚身边。女孩望着那黑幕下的人影消失在村口,心里突然阵阵绞痛。突然地开始怀念,在上学的时光里。
“她想考上大学。”云忧淡淡说道,不带一丝情感,“所以在‘祭树‘的时候特别认真。”
“你听得到么。”
“什么?”
“你听得到她的心声。”文清岚没有焦点的望着黑夜,渐地,好似看到了一盏暗暗的油灯,悬挂在山路上,缓缓前行。
暖色的秋天,始终是觉得凄凉。
“你听得到她的心声。”云忧弯着腰站在文清岚床前,扶着她舒展开的眉毛,想着她睡过去的那句话。
“其实……”
风越加的大,满天的落叶漂浮在空气中。
那个穿白色衣服的女子,随着风化成片片枯叶。
其实。
——你也可以听到自己的心声。
[五]
“啪、啪”
好冷。
文清岚睁开眼,天已大亮。
谁开了我的窗子啊……真奇怪……
想着想着,女孩哆嗦着身体走到窗前关起窗,房间渐渐暖了起来。表姑用着蹩脚的普通话叫着她的名字,她立马穿好衣服,跑了出去。
入秋了,村里都忙了起来。表婆不放心清岚一个人呆在家里,让她跟着大伙去田里,当作运动、呼吸新鲜空气。
跑出院子的时候,女孩用力地搓了搓手。望着那高大的楸树,似乎有点模模糊糊地记忆。罢了罢了。文清岚摇摇头,小跑跟上了大部队朝山那边走去。
不停吹着的风,不停落着的叶。
到底是什么事情,在哪个路口遇见了哪个人。
混乱的记忆里,有什么方法能让它们迅速归类。
文清岚就像梯田里无名的小草。人们踩过,拔掉。
或许就是到了牛的肚子里。
[六]
整理东西的时候,女孩突然想起一直遗忘在包里的手机。屏幕黑的,她找来充电器,开了机。
随后下意识地翻到日历。
10月20日。
这么多天了啊……
女孩仰起头,不禁长叹一口气。是否算是“忧伤”?算算看,来到这里也有一个月了。让人觉得奇怪的只是,每晚睡前明明关好的窗子总会在醒来的时候敞开,看到那棵树后脑勺总会隐隐作痛。
“表姑,我要回去了。”
吃饭的时候,文清岚小心地跟这两个远房亲戚说着。
“啥?”
“我要‘返去’了。”
“甚……甚时候?”表姑放下饭碗,望着文清岚。弄得她有点不舒服的感觉。
文清岚想了想,道:“大后天?”
表姑应诺了声,又继续拿起碗吃饭。表婆始终没看过文清岚一眼,只是驼着背坐在桌旁看着电视。直到文清岚放下碗说“我饱了,表婆表姑慢吃”之后才幽幽地望了她一眼。
她是鬼么?
文清岚放好碗,灰溜溜跑进房里。
自从和表姑说了自己要离开这里时,就再也没有做过梦。
似乎每天夜里那个关于那棵树的“梦”,早已不复存在。
“在那个夜黑风高的夜晚……”
文清岚依旧坐在树下给小孩子们说故事。
浑然不知树上隐约地散发着绿色的光,好似白天发光的萤火虫。
女子坐在树上,微微地笑着。
那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我遇到了你。
在千年前那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你确实遇到了我。那只不过是曾经。
[七]
10月23日凌晨,霜降。
4点多,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
文清岚背着包,踩着落叶坐在黑夜里。她没有看到树下站着的白影。同样地没有看到那白影周围渐渐消失的残叶。
奔跑着上山,点起一盏暖色的油灯,朝着,山的那边奔去。
小屋的窗子关地严严实实,在窗棱中,一根树枝静静地躺在那里,缓缓消亡。
“——云忧”
白影多么忧伤地目送那道暖色的灯光消失。消失在山的尽头。
风卷起落叶尘埃,就像一个麻袋,装起了整个世界。
她又睡去了。
尘埃落定了。
一切恢复平静。
[八]
像白天发光的绿色萤火虫。
他们是不存在的。我们的相遇,也始终不存在。
你可记得,那年秋天霜降,那一棵默默看着你的楸树。
[九]
那一棵秋天的树。
你曾经遇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