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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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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妙——,卡妙——”从下午的训练开始,到结束哨声响起,到晚餐时间,再到吃完饭小家伙们抚着肚子有说有笑地离开餐厅各自回宫,卡妙都没有说一句话。也许,他这样的举动,在周围的小伙伴们看来,再平常不过,卡妙么,原本不就是安安静静、话语不多、沉默闷骚的嘛?
只有米罗,知道其中的真相,即使卡妙努力表现得什么事也没有,米罗也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伤痛。这样的卡妙,从没曾流过泪,从没曾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柔弱的一面,而米罗相信,他的坚强只不过是另一种伪装,就好像那些爱哭鼻子的人,用眼泪来宣泄他们的悲伤,而对于卡妙,沉默,便是他最后的盔甲,在这磐石一般坚不可破的沉默背后,他蜷缩着躲在那里,拒绝周遭的一切。
米罗拉着声音叫了两次,卡妙才回过视线,看他一眼。
“卡妙,我吃得好饱,想散散步,你陪我去好不好?”
“我累了,想回宫休息。”没有温度的嗓音。
“那我陪你走回去吧。”不由分说地,米罗追上他的脚步,并肩走着。
两个人一路无话。
到了水瓶宫门口,卡妙停下来,“你回去吧,不早了。”
“卡妙,你别这样啊!我不愿看见你这样。”米罗的声音有一丝哀求。
“我没事。”
“卡妙~!”难以抑制地加大了嗓音,却又忽地软下来,“卡妙……陪我说说话吧?”
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卡妙,在宫门外的台阶上坐下。
入秋的傍晚,微微有些凉,下午训练时湿透的衣衫抵不住夜风的侵袭,贴在背上,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米罗往卡妙身边靠了靠,“卡妙……我知道你心情不好……”
“米罗,我不需要你的怜悯。”冷冷的声音打断他。
“卡妙……?”米罗诧异地抬起头,侧过脸看他,“你……怎么会这么想?”
“下午的话,你听到了罢。”
“……”米罗蓝紫色的瞳孔微微张大,本是担心卡妙听到了会难受,而现在被担心的人,竟然是自己。难道,卡妙,早就知道这件事?
“你走吧,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明明说着这么决然的话,声线却依旧平静如水。
“卡妙~!!你真的以为我是在同情你??!!”米罗突然扯着嗓子喊道,胸口什么东西好像被一双手活活地撕裂,刀割一般疼痛。自己一直以来的关心,对卡妙来说,就只是同情和怜悯吗?而真的,自己对卡妙,只是同情和怜悯吗?!米罗觉得一股怒火呼地蹿上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不禁按住卡妙的肩头,下一刻却猛然松开,握紧双拳。
“卡妙……”
为什么?!难过的人竟会是他?从小就备受父母疼爱,在家里像个小霸王一般呼风唤雨,洋洋得意,让仆人们好生头痛的他,居然,会为了别人的不幸而心痛,而大发脾气!此时此刻,本该失意颓唐的当事人,却可以心平气和,可以一句冷漠的话就将他的好心拒于千里!
“我真的没事,米罗。”卡妙的声音柔和了些,而天知道米罗是多么希望他可以大喊大叫,撒泼跺脚也好,痛哭流涕也好,只要把他郁结在心头的痛楚宣泄出来,不都会让人好受许多吗?自己完全情愿地借给他一个肩膀,即使自己曾经那么鄙夷哭鼻子的男孩,而眼前这个蜷着腿静默地坐着,眼神波澜不惊的固执家伙,却更让人抓狂。
“真的吗?”半晌,米罗喃喃地问,紧蹙着眉头,拿一块石头在地上呲呲地胡乱画着,掌心被尖锐的棱角硌得生痛。
“嗯,没什么,不过是在生日当天被父母抛弃而已,他们以为我什么都记不得。四岁了,足够记得一些事情。”卡妙的声音缓缓地,仿佛讲述着别人的故事,虽然,心思敏锐的人还是不免会听出,他内心隐藏的情感,幼年的伤痕,并不会因为懵懂的年纪而消失,只不过,卡妙与旁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冷静,足以掩埋一切情绪起伏的冷静。是不是,在四岁的年纪,小小的卡妙,就学会了收起自己所有的无助和怯懦,因为那些负面的情感,带给一个人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伤害。
记忆中,那一天飘着很大的雪,母亲冰凉的手拉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前方的教堂若隐若现。
“卡妙,乖,在这里等着,妈妈去给你买生日礼物,一会儿就回来。”裹着裘皮大衣的女人站在教堂侧厅的门口,低下头对小小的孩子说。
“好的。”稚嫩的声音,清清脆脆。
妈妈走远了,他用手掌在铺满白雪的台阶上扫出一小块地方,坐下来,哈一口气,搓搓手。真冷啊,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她会给自己买一个什么样的礼物呢?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妈妈还是没回来,他的小腿都冻僵了,手也冻得通红通红,他努力地把身子蜷得更紧一些,侧靠在厚实的木门上,睡一会儿罢,也许,一觉醒来,妈妈就回来了……
“哎哟,这是谁家的孩子啊,大冷天的坐在这里,冻坏了怎么办?”
“是啊,也不知哪个当父母的,居然把孩子扔在这里,太狠心了!”
“你看,这儿有个信封——”
“是么,快捡起来看看——”
朦胧中似乎有人在对话,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角,瞥见面前围了男男女女好几个人。
“……可怜的孩子!”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女人的声音愤愤地响起,“哪个没良心的父母,居然会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肉!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玛格丽特,信上说什么?”
“为了名誉!为了名誉就可以抛弃亲生孩子吗?私生子怎么啦,这么可爱的孩子,当父母的怎么忍心!”没有应答同伴的话,名叫玛格丽特的女人气愤地骂着。
“哎呀,孩子醒了,我这就去找托尼神父!”一个男人的声音。
“嗯,要不是信上说,要托尼神父代为抚养,我倒想把这孩子抱回家,看他的小脸蛋,多可爱啊!”仍旧是玛格丽特的声音。下一刻,他被一个宽阔的怀抱轻轻抱起,几个人朝教堂正门走过去……
托尼神父是个面相慈祥和蔼的老头,微微佝偻着背,走路缓缓的,说话也慢吞吞的。他在北普罗旺斯的这个叫做科尼埃尔的小镇上享有极高的声誉,因为他是一个心地善良、待人真诚、做过许多善行的人,据说他收养了好几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而且他巨大的感召力,曾让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凶手领悟到上帝的荣光,最后放下屠刀,虔诚地忏悔,并到当地的警署去自了首。正因如此,那个母亲才会放心地把年幼的孩子托付给他吧,即使这样做并不能丝毫减轻她身为人母所犯下的罪孽。
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看起来懵懂无知的四岁小孩,仍然记住了真相,正如托尼神父也不曾料到,自己苦心编造的那些善意的谎言,在这个苦命的孩子心里,并不曾抚去多少创伤。
是的,他卡妙,是被自己亲生父母所遗弃,并非像善良的托尼神父所说,是去了外地,不得已才把他托付在教堂里。
夜晚的时候,他蜷缩在教堂休憩室冰冷的床上,努力地裹紧被子,耳旁响着神父规律的鼾声,他睁大眼睛,回想着四年来从有记忆起,在家里度过的一幕一幕:父亲总是不在家,偶尔来一次,却不曾对他有多少温存,甚至,一次也没有抱过他。母亲总是哭哭泣泣,哽咽着说一些小小的他尚听不太懂的话,然后印象中的父亲便会极不耐烦地大声呵斥,摔着东西,用刺耳的话狠狠骂他。这种时候,他能做的就是乖乖地躲到壁炉旁的角落里,蜷着双腿,尽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好像这样做,便能躲开那些咄咄逼人的气氛,让所有人都视他而不见。
哦,原来,他对家庭仅有的一点点记忆,也并不是幸福的,原来,他,从来就没有人爱过,或者在乎过……
那就没什么遗憾了吧,离开那个家,离开一个不快乐的地方,其实,也并不损失什么,不是么?
“卡妙,你恨你的父母吗?”身旁的声音拉回他飘忽的思绪,卡妙回过神,看了看宝蓝色卷发的男孩,突然扬了扬嘴角,虽然谁都看得出,那并不是在微笑。
“不恨。”
“不恨?!为什么??”如果是自己,是不是一定会跑回家质问他们,摔着东西狠狠地咒骂他们?米罗用力地想着,却发现这样的场景几乎无法可想。
是啊,耳闻不如眼见,眼见不如亲历,这样的事,若非亲身体验,无论怎样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无法真实再现吧!
“没有爱,也就不会有恨。”卡妙淡淡的声音响起,“对人不存希望,也就不会有失望。”
两年多前的小男孩就已朦胧地明白,即使是最亲密的人,也说不定会在哪一天弃他而去,既然如此,又何必太在乎?不,他卡妙,不需要别人的爱,也不会对别人付出爱,这样,两不相欠,也就不会饱尝被背叛的痛苦。
是的,他,要成为最强,可以不屑所有人的怜悯同情,靠他自己的双手,他可以撑起一片世界,他可以,过得很好。
那些自以为是的成年人,绝然想象不到,自己的一言一行,将对不谙世事的孩子造成怎样巨大而不可磨灭的影响。卡妙的父母正是如此,自以为完美的决定,殊不知将无情地改变一个孩子的一生,包括他们自以为他尚未形成的性格。
所以,卡妙会如此内向、寡言、静默、闷骚;所以,他会小心翼翼地保持和所有人的距离,躲在自己的安全角落,拥抱自己的信念和理想,却孤独得早已忘记了孤独。
这样的卡妙,便不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即使是发自内心的关怀也会显得多余,因为他为自己筑起的冰墙太厚太坚固,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融解。
米罗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这个素来阳光活泼的男孩,也许,并不能真正体会那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所包含的全部蕴意。他只是微微低着头、呆呆地坐在那里,然后,毫无征兆地,抬起手臂,揽过卡妙的肩头。
“卡妙,以后你每年的生日,我都要陪你一起过。”缓缓地说着,一字一顿。
也许,对一个六岁的孩子而言,这,已是地老天荒的承诺。
卡妙没有回答,却任由他这么揽着,抬起眼帘,夕阳正慢慢沉入地平线,夜幕上,星星好亮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