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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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君收到来自国内的电话时，怔了一下。
自从父母车祸，自己也卖出国内房产后，她就再没有回国。回国也无处可去，没有必要浪费来之不易的金钱。算算时间，她出国念书也已经很久。那时候还是稚嫩的大三女学生，现在却已经读到博士。
今后或许还将继续读下去，在大学里当一个教书的先生。根据教授的暗示，她应该会有这个机会。
收回思绪，她接通电话。
“您好。”常年在国外，她的问候也带着客套跟疏离，没有热的、暖的火光一样的气息。
她听见另一侧似乎乱糟糟，女人哭泣声、吵闹声，还有一个耐心的、温厚的男子声音，一听就能想到宽厚的肩膀，或者土地。
干燥，而且可靠。
“您好，请问是方君小姐吗？”他的问话很具体，“在2008年转学到加州大学的方君小姐。”
这么详细的信息，方君连客气讲一句“不好意思，您要找的人只是跟我同姓”也没有机会。
“是。”方君问，“请问……？”
她省略得很有技巧，刚刚好啊表达自己困惑，又能够少说两句话。她擅长这个。
对面果然很可靠地反应过来：“是这样——”
女人疯狂的尖叫声从话筒里传来，伴随着震天动地的哭喊。方君保持着温和的微笑，把话筒拿得远一点，仔细辨认那个还算可靠的男子声音。
“是这样——”男子似乎转移了地点，哭喊声小了些，“这里有一位女士去世，把一样东西留给了你。”
什么？方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她早就没有熟稔友人在国内，更何况是能够在遗嘱上写自己名字的关系。
太亲密了。
“是——”男子竭力让自己声音不受女子哭喊干扰，“那位女士前几天去世，在遗嘱上写明把这样东西给你。直到今天，我们才找到您的联系方式，所以这时候才来打扰您。”
方君慢慢皱起眉头，再次确认：“把东西留给我，却不知道我的联系方式？”
“是。”男子想起什么似的，“那位女士名字叫陈琳，陈琳女士，在遗嘱上要求把这样东西留给您，并且不允许别人打开，所以现在没有人知道她留给了您什么。”
他扯着嗓子呼喊，深恐话筒那边的人听不见自己声音，那一侧呼吸声很粗重：“请问您听见了吗？”
方君以一种奇怪的温和回应他：“是，我听到了。”
她顿一顿：“麻烦你们稍等一下，我后日就能够回国，到时候会去陈琳女士住址取东西。”
奇怪——男子想，她不用办理签证吗？怎么这么快就能够回来？
“我刚好有要事回国——”方君急促补充，仿佛急着解释什么一般，“签证已经办理好，只需要购买机票，因此速度很快。”
男子愣愣地点头。
“陈琳女士，”话筒那边的女士似乎因为尴尬而停住，开始笑起来，“啊，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她的住址。”
哦！
“是宽州市仁爱路，广民小区三栋507。”男声连忙补充，听见对面沙沙的纸张摩擦声，“到时候请您仍旧拨打这个号码联系我。”
道过谢后，方君放下电话，拇指摩擦话筒边缘。她走到窗口那里，打开窗户。
外面风景优美，天空很蓝。她看了一会儿，又把明净的天空关住，用玻璃和窗栓。
————
回国的手续并不难办，只是调班不太容易。被询问回国理由时候，方君对着要调班的同事热情的脸庞和蓝色眼睛，十分怅惘地叹息一声。
“怎么了？”同事果然追问，同时凑近身体。
“我在国内读大学时的一位老师。”方君叹息，“年纪算起来并不算大——我还算她的得意门生。可是今日接到消息，她居然已经去世了。”
啊。同事立刻直起身子，眼神复杂地看着方君，拍拍她的后背。老师去世，还是英年早逝，这是多么悲伤的一件事。
“我一直准备去看她，可一直抽不开身，结果今日突然被人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去世。”方君温和摇头，示意自己无事，“既然如此，我一定要去一趟，在她死后看一看她。”
蓝眼睛的同事立刻表示理解，并且主动请求同方君换班。
早就说过，她擅长这个。
连续赶路，方君时差还没有倒回来。她昏昏沉沉地下车，一直到嗅到宽州沉重湿润的空气，看见标志性的建筑物，才真切感受到自己回来了。
她回想起自己上学时候的样子，整个人在宽州的湿润中划破空气，火光一样燃烧，一双利剑一样的眼睛。
她不够美丽，其实也不够讨人喜欢，不过也没关系。
“黄警官吗？”方君站在居民楼下，拨打电话，表示自己已经回来。
上次在话筒中十分可靠的黄警官依旧十分可靠，不过十分钟，就已经满头大汗地赶来，给她开了门。
“陈琳女士要求把东西送到您手里。”黄警官笑道。
他笑起来时候，不再那么严肃，似乎也不再那么可靠。
“就在这里。”
黄警官手里拿着一封信，里面隐约鼓起一个圆环，非常薄，似乎并没有塞进纸张。
封信封的人没有写信，好像也没有什么话要对自己的学生说。陈琳全部的要求，似乎就只有送信封一个。
方君没有立刻伸手去接信封，而是环视一眼四周。沙发是灰色，房间没有开窗，床帘厚重阴暗，弥漫着发霉的气息。
一种这个城市独有的水汽阴沉。
房间角落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方君看过去，看见灵活的、褐色的蟑螂肢体。
黄警官见她没有接信封，以为她需要时间冷静，便顺手把信封放在积满污垢的黑黄色木头桌面上，看着她巡视这栋没有主人的房子。
“陈琳女士生前，”黄警官有些难以启齿，不知道是否要在学生心目中维护老师形象，“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不太爱出门，连房间也不经常打扫。”
方君转到木头桌面前。她脚边是一堆垃圾，几只蟑螂匆忙飞走。
桌面上堆积着杂物。左侧有几张保险公司的单据，一支墨迹干涸的笔，一张白色方形、字迹潦草的便签纸，纸上写满了工作要求。右侧一摞七零八散的专业书籍，还有几份装订整齐、彩色印刷的清晰资料。
方君看一眼，资料左侧被随意摆放的专业书盖住一部分，她能够看见的那一部分复印件，有“男，50岁，x公司担任行政总监职位”字样。
书本没有全部压住复印件，右上角露出一张清晰的照片，上面男子满脸油光和斑点，稀疏的头发被发胶固定在油光发亮的头顶。
因为照片太清晰，所以看上去有些滑稽。
黄警官解释：“听说陈琳女士正在相亲。”
方君“嗯”一下，拿起洁白的信封拆开。她拆得很有技巧，一点没有损坏信封本身。
“咦？”黄警官有些惊奇，“您信封拆得漂亮极了。”
方君笑一下：“我年轻时候谈恋爱，同人写信，因此练就一手拆信封的好本领……当然，她也很会封信封，便于我来完好无损拆开。”
黄警官看一眼方君手指上磨损严重的戒指，不禁感叹：“真是太美好了。您和您先生一定非常幸福。”
方君又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低头看信封中滚落的东西。是一枚戒指，应当是经常佩戴，戒指表面磨损很严重，似乎已经佩戴了很多年。
“这枚戒指至少佩戴八年了呀！”黄警官惊讶。他见方君看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左手，上面正佩戴着一枚戒指，磨损也十分严重。
“您和您的妻子一定非常幸福。”方君温和道。
黄警官腼腆笑起来。
方君微笑一下，抬头看向右手边墙上悬挂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子面容严肃，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紧紧贴着头皮扎起来，一张端正有余、清秀不足的脸。
“喂？您好。”黄警官电话又被打通，带着歉意对方君点点头，走到门口。
方君似乎没看见他的动作，仔细端详着已故恩师的照片。
黄警官心中感慨，这对师生感情真好。他又有些惋惜，怎么不能让她们活着见一面呢？
他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妆容精致的女子。她的眼睛很犀利，睫毛卷翘，眼线流利干脆，口红半分不越过唇线边缘，五官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她一身黑色套装富有设计感，剪裁非常合身，配上高跟鞋，气势十足。
“黄警官。”女人脸上皱纹很深，疲惫开口，“我来取走我妹妹的相片。”
“请进，请进。”黄警官指引陈琳的姐姐进入房间，满面笑容地寒暄，“今天陈琳女士的学生也来看望陈琳女士，她已经拿到了陈琳女士的遗物……”
这位女士猛然停住脚步，妆容精致的脸上露出一丝愕然：“哪个学生？您是说那个学生？”
黄警官也被她的话问住，迟疑道：“就是那个学生——”
女士没有得到答案，也不用再得到答案，因为再往前走一步，转过身，就能看见在相框前驻足的女孩子。
她居然还是女孩样子，黑色衬衫，头发自然顺垂，一丝不苟的淡妆——女学生原来已经会化妆了。
她记得那时候……那时候，她妹妹，那个死去的“陈琳女士”，明明自己不会化妆，姿色也不好，却曾经狠狠在她面前笑话过看电影时这个女学生的妆容。
其实看得出来，女学生已经很用心去化妆，只是手指实在不听话，妆容错漏百出，眼线歪歪扭扭，眼影或浓或淡挤成一团，实在不够美观。
妹妹……陈琳要女学生要多多练习，要会化一丝不苟的妆，这样毕业典礼上才肯给她发学位证。
女学生没有等到毕业典礼，自己妹妹也再不能见到女学生化好妆的样子。
女孩子转过身，右手手指上有一枚戒指，在这栋屋子里格外刺目。陈琳姐姐冷淡看一眼，转过视线。
方君没想到能够见到老师的姐姐。时隔多年，这位姐姐还是同之前一样，处处精致。
“是您？”方君温和的脸上有一点讶异，随即恢复平静，“请您坐。”
陈琳姐姐面色复杂，紧紧抿着嘴唇，唇线锋利，颜色鲜明。
“我当年走之后不久，父母出了车祸，”方君像是很久没见到老师的学生，开始谈论自己的人生，“后来我卖掉国内房产，手里有一点钱，最后出国申请大学，就在那边读博。今后也许会当老师，现在在和人同租。”
陈琳姐姐锋利的目光扫过方君的手指，方君温和笑着看她。
“她一直同先前一样，前些时间才刚刚要开始相亲，想要组建家庭。”陈琳姐姐声音冷淡，仰着头。
方君转动手指上的戒指，她们都没有提“她”是谁。
“当年你不会化妆，她非要你化，才肯给你发证书。”姐姐突然开口，“是她在开玩笑，不过也是她恶趣味，你不用放在心上。”
方君讶异看她一眼，随即笑起来：“不用您来道歉——老师开什么玩笑都可以。”
姐姐沉默片刻：“她也没有看到。”
“刚才看了老师的相片。”方君很温和，温和得姐姐不敢相信这是当年那个女学生，“今天也化了妆。这些年一直听话在练，老师应该能看见，不知道满不满意。”
姐姐没有评价。正如“不用您来道歉”，她也不能评价。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最后方君收起洁白的信封和戒指，站起身，真诚地看向陈琳的姐姐，后者也看着女学生。
“请您节哀。”方君说，“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请您节哀，也请您好好生活。”
陈琳姐姐紧紧抿着嘴唇，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忍住没有开口。
“我会的。”她平静点头。
方君像是得到了什么保证一般，神态天真地笑起来，眼神锋锐，依然是很多年前女学生的笑容。
她看着这个笑容，突然开口：“你不问一问她是怎么去世的吗？”
方君脚步停住，惊讶地转头，从善如流地笑起来，认真询问：“她是怎么去世的？”
陈琳姐姐看着女学生的笑容，突然像是松了一根弦，浑身松弛下来，再没有冷淡的、一丝不苟的气质。连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吊着，更深了一些，仿佛刀刻。她突然觉得有些话没必要说了。
女学生比自己懂陈琳。自己从来不懂，自己什么也不懂。
“没什么，人总是要死的，你也知道。”姐姐说，“她这么大了，又不是很开心，死也是很寻常的事。”
姐姐看着对着她露出女学生笑容的脸。女学生也将要成为教师，在这间房子里，方君还能够女学生样子来笑。
这就够了。
“也请你节哀。”姐姐说，“好好活着。要是想回国，你老师家里，也算是你的家。”
她指的是陈琳这一套房子。
将要当老师的女学生笑起来：“我已经没有家啦——谢谢姐姐。再见，再见姐姐。”
方君转过身去，离开这个让她成为女学生的房子，离开陈琳的姐姐，没有再回头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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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去得很早，订了最近的航班，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租住的房子。
方君把手指上的戒指取下，从保险箱里拿出一个黑色丝绒的小盒子。从陈琳遗物中得来的戒指和信封被放进去，方君自己手指上的戒指也在里面。
厨房里有一袋垃圾，全部是废弃的纸张。方君把黑色小盒子随手扔进垃圾袋中，站了一会儿，又把小盒子拿出来，放进已经收拾好的另一个袋子。
这个袋子中是她刚刚收拾好的旧衣物，准备捐赠给慈善组织用。她从里面找出一件黑色连帽衫，已经洗得发白。
是很学生气的衣服，帽子边沿还绣了几个字母。
L——I——N。
黑色丝绒盒子，无声落在连帽衫的帽子里。
她把两袋物品，一袋垃圾，另一袋捐赠的衣物。一同拎出去。垃圾扔进垃圾桶中，衣物被放在应该放的地方，到时候会有志愿者收走。
方君迟疑一下，匆匆奔回房间，拿一只黑色水笔和一张方形便利贴，纸张雪白，同陈琳桌面上那种一样。
“里面也许有礼物。”她字迹潦草，把便利贴贴在收纳衣物的袋子上，又匆匆添了句“祝你幸福”，这才放回原处。
她晃动手中的钥匙，记得自己还有一辆车，车里有一张CD唱片，是时光倒流七十年。
方君大学时候，有一位黑色镜框的女老师很喜欢这张CD，现在她去世了。
方君发动车辆。
“嘿！嘿！Lin！你去哪儿！”同租的女孩拍打方君的车窗，方君笑着摇下窗户，看见这女孩子健康红润的脸颊。
Lin是方君的英文名。
“我要去天堂。”方君罕见地眨眨眼睛，这对她来说是非常活泼的动作。
这个中国女孩很少这么做动作，这使她变得年轻，年轻又锋锐，有种同太阳一样的炽热感。
“你要去香格里拉吗！”女孩尖叫着跳起来，“没有比香格里拉更像天堂的地方！上次我和David一起去，我们在那里度过了非常美妙的夜晚。”
女孩暧昧地眨眨眼：“亲爱的！你无法想象那些夜晚有多么美妙！哦天哪……”
方君摇下车窗，没有继续听女孩讲述那些夜晚。
也许她会生气。方君听着歌开车。
也许她不会生气——她沉浸在那些夜晚中，兴许能原谅自己不告而别，并且无礼打断她对那些夜晚一次次的复习。
方君已经听过很多次，今后再也不必听。
车行驶在公路上，太阳暧昧地垂落，金红的光散落下来，像是给谁一个盛大的墓葬，英灵殿整齐地叹息，目送车辆离开。
再也不见。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再见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