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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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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在此起誓,献予您全部的忠诚,永不背叛。”
那是他与黎奚的初遇,他这样向我描述。
黑红相间的旗帜在风中飞扬,军歌激昂,上万名新披上军装的青年们列队在广场上,手按胸膛,庄严宣誓。
那时帝国在战场上连获五捷,举国振奋,报名入军的人员空前增长。严格的筛选培训后,入军仪式上,首相骄傲地宣告你们必将身沐荣光,带来辉煌。
那一年,被称为帝国之春。
他在首相的演讲声中偷偷环顾打量,撞见了身旁一双黑色的眼眸,对方弯起嘴角轻轻笑了,冲前方抬了抬下巴。
他迅速目视前方,躲过了军官的巡视。
“黎奚。”
他摸索了一阵,我将纸笔递上去,他缓缓写下了这两个字,“你看得懂这两个方块吗,很复杂吧?帝国各地区保存着原先的母语,这就是他的母语。”
“您写得很好。”我真诚称赞。
他笑了笑:“我只会写这两个字,学起来可太痛苦了。”
“黎奚少校,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他是亚裔人,我不知道他家乡的评判准则,至少在我看来,他非常英俊,眼睛像是夜色,头发如墨。”
他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我……非常想念他。”
“您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了?”
他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摇了摇头:“不,没有,在三天前,我明明才刚刚见过他。”
“我跟他告别,向他保证不会失败……”
话语融化在空气中,整间屋子变得悄无声息。我看到他倚靠上沙发,被淹没在阴影中,长久不见日光使他的金发黯淡。
他没有睡着,眼睫半垂掩住湛蓝眼瞳,像个人偶,一声不发。
我知道,这次谈话已经无法继续进行了,于是我轻轻起身离去,回身关上了门。
“可算结束了,今天又辛苦你了。”狱.警上来一边将门上锁,一边说,“你这么漂亮的姑娘,不去聚餐约会,天天要来陪着一个精神病,连我都替你可惜时光啊!”
“没办法,职责所在。”我轻轻耸肩。
屋内的人不会知道,在他那间标准的军官居室外,满眼灰白阴冷。监狱,像个罩下来的坟冢,处处透着森严气息。
“其实不锁上也无妨,他不会逃走的。”
“这可不行,怎么说关的也是个甲级战犯。”狱.警扯得锁链哗啦作响,确认稳妥,“今天怎么样?”
“大进展,他的记忆终于能够连贯起来了。”
“哟,可真不容易。”
我压低了声音:“不过我忽然想问一问您,在我来之前,对他进行的刑讯手段和记录上确实相同吗?”
“……问这个做什么?”
“按照记录所示,刑讯时使用电击的频率和强度都在限度以内,既然如此,他的精神能力不该恢复得如此困难。”
“这是通敌叛.国的重犯!”狱.警递给我个眼神,“记录上肯定要按规定的,可实际上……就不那么讲究了,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
“其实也是明摆着的,要不然怎么会请你来给他进行什么记忆引导呢?年轻人别太计较,给你添了份活儿干,是好事。”
我垂眼笑了。
“嗯,是件好事。”
-02
我走进屋时,他仍坐在沙发原处,听到脚步声警惕地抬起眼来。
我没有贸然上前,礼貌道:“先生,我是报社的记者,为撰写战争回忆录特来采访您,您还记得吗?”
他不做声。
我继续道:“现在您方便开始吗?”
他这才轻轻应了一声,我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屋子角落里的监视器。
“燕平。”我慢声开口,“您知道这个地方吗?”
他将唇紧抿成一条线,沉默以答。
我便转了话题:“732年8月,我想这对于您是个特殊的时间吧?”
隔了半晌,他才答道:“……是。”
“是我家乡沦陷的时间。”
战争总是无常。
732年8月,敌方发动突袭,闪电战,短短一周便将旗帜插上了他的故土。
正是夏天,消息传来时,他在燥热气温中突然感到了一片冰冷。战友纷纷前来安慰,直到午夜他才得以独自窝在房间。
敲门声突然响起。
门外的黎奚瞧着他的眼眶,又看了拉开一条缝的门,显然没有要请自己进去的意思。
“跟家人联系上了吗?”
“不用联系了。”
黎奚一时接不上话,他勉强笑笑:“你们是有多担心我,从白天.安慰到晚上还不够?战争之中,这都是常事,我没事的。”说着就要关门,“你快回去吧,我要睡觉……”
黎奚一脚卡住他的门:“看星星吗?”
我记录的笔一顿,忍不住问:“他有这么浪漫?”
他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
“当然没有,他都要睡着了。”
宿舍天台的门向来是关闭的,黎奚和他撬开了锁,躺在了天台上。
满眼星河璀璨,凉风习习。
他们默契地抛开之前的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他心中渐渐轻快,来了兴致一一指点星子。
“其实我星象学得很差。”半梦半醒间,黎奚无奈叹息。
“十二星座都不认识吗?”
“认识十二生肖。”
“那你还要来看星星?”
黎奚似乎睡着了,没有回答。
那段时期,他们入军不久,经验不足,军衔低微,没有调遣指派,正是他和黎奚相处最多的时候。
他显然无比珍视那段回忆,可叙述间满是遮掩,像是怕人窥探到他最深藏的秘密,又像是难以确定那段回忆,是否只是在他漫长孤寂里大脑编织出的幻想。
事实上,在经历了无数次电击刑讯后,他所有的记忆都未必可靠。
我左手边摊开着燕平战役的详细纪实,方便一一对照,分辨真伪。
可对于燕平,无论我如何引导,如何旁敲侧击,他始终绝口不提。
-03
随着时日渐久,我愈发怀疑,他并非无法想起燕平战役,而是刻意隐瞒。或许他迟缓的神情下,隐藏着敏锐的洞察,一旦我有试探的意图,便干脆地将我拒之门外。
我不得门路,日复一日。
耐心仿佛沙漏一般流逝,不清楚何时能有所改变,可忍耐的极限却猝不及防地迎头到来。
他时常提到黎奚,有意或无意地。
他已经回忆起了许多事,包括他和黎奚因表现优异,伤疤与荣誉同增,一路晋升为了少校。
因为战事紧急,他们相见的时间很少,会面大多在作战会议上,私下里总是匆匆。
在一场大战结束后,战地医院中遇见对方,才惊觉已是近年来难得的相逢。
前线上的伤员还在源源不断地运送来,空床与物资都在紧缺。
于是病房外,黎奚和他摆手谢绝了旁人帮助,俩人一瘸一拐地互相搀扶着到外面找了个长椅坐下。
那也是个夜晚,但星子黯淡,连月光都不见。
他先笑出了声,黎奚疑问后,才道:“我被抬进去前清醒了一会儿,睁开眼看到了你,也是一身血地正被往里送。”
“看起来好笑?”黎奚抬手轻触着额头上的纱布。
“不是。”他摇了摇头,“是没想到还能活着出来,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好久不见啊。”
草丛中虫鸣隐约,良久,他看到黎奚开了口,却没能听到。
“忘记说了,你声音大一点。有个炸.弹在我旁边爆了,搞得我还在耳鸣。”他揉着耳朵,却忽然被黎奚一把拉下了手。
黎奚转过头看着他:“我在此起誓,献予你全部的忠诚……”
“什、什么?”
“不记得了?”
他错愕地对上黎奚的目光,愣愣地接下誓词:“……永不背叛。”
黎奚就抓着他的手笑了,忽然有星光落在那黑色眼眸里,像极了当年的夜色。
我‘啪’一声放下记录的笔,关闭了录音,直视着他。
他毫无觉察,依然陷在回忆中。
而我心惊,直觉指向了某种难以启齿的感情。
可他果真毫无觉察吗,如同现在这般?
“然后呢?”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那是他们入军时的誓词,帝国无人不知。
“怀念当初了?”他说,“我也经常想起那时候啊。”
“顺便想起我吗?”
“想起你逼我在一堆黑方块里找你的名字。”
话未说完,他们一齐笑了,他还继续半开玩笑地抱怨:“偏偏你妹妹的信不准看,好像我真能看懂一样。”
“是是是,”黎奚摇了摇头,“星象方面我不如你,可语言方面你简直糟糕透顶。”
他笑容淡了些,看向远处手术室彻亮的灯光,匆忙进出的人:“也没那么糟,我花时间学了一首你们家乡的歌,正好送你。”
远处嘈杂,还有血腥味和消毒水味飘来,这处安静中缓缓响起他的歌声。
黎奚也没了笑意,直到他唱完,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学的不错,可这是送别的歌,寓意不好。”
“但很合适。”他说,“现在满世界打仗,今天咱们俩还能坐在一起说话,也许明天又要被调去别的地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唱过这首歌,也算和你好好道过别了。”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我猛地站了起来,他掀起眼帘,安静地看了过来。
一股悲愤突然袭上心头,几乎要汹涌而上,哽住我的喉咙,将我没顶淹没。
“据您所说,您和黎奚少校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是吗?”
他慢慢点头。
“从您的回忆中,想必您非常看重他?”
他再度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背叛他出卖他!”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猛然拔高,尖锐而颤抖,可我无法克制。
他仰头看着我,茫然极了,听不懂我的话似的。
我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卷起资料转身出去,甩上了门。
重重的一声响。
打盹的狱.警吓醒了,跟了两步不迭地问我,我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捂住眼睛的手掌下一片温热濡.湿。
够了。
我受够了。
我不想再听他反复地提起黎奚这个名字,不想听他回忆当年的岁月,不想再看他摆出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去亵渎亡人!
黎奚少校,帝国曾经的骄傲,在燕平战役的惨败后,被推上了断头台。
已经两年了。
-04
次日,我按时出现在了监狱。
狱.警还忧虑地追问:“昨天是怎么了?你那个样子,可结结实实地吓了我一跳!”
我一如往常地笑了笑:“我也是被他吓到了,情绪有点失控,抱歉啊。”
“没事没事,”狱.警大度地摆摆手,拿出钥匙开.锁,“也不能怪你,换谁天天对着里面那个,谁能受得了?唉,也不知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狱.警早就因为熟悉不再对我搜身,我手握着风衣口袋里的枪,回道:
“用不了多久了。”
甫一走入屋中,他便看了过来,等候许久的样子。
他认真地打量着我,仿佛初次相见。终于,他开口问:“你也是亚裔人?”
“是的,先生。”
“你姓黎?”
“曾经是,在想办法进到这儿之前。”
“……你认识黎奚少校?”
“是的,他年长我七岁。”
他点点头,视线移向角落里的监视器。
“您可以畅所欲言。”我说,“我在今天来之前入侵了监视器。”
“坐吧。”他语气温和,谨慎地说,“你昨天的话,我不明白。黎奚……你哥哥在你混入这里前,有嘱托你什么吗?比如燕平的战情,尤其是援军。”
我愣住了,可他神情认真郑重,不像有假。
我突然难以置信地意识到,他仍被困在那场战争中。燕平战役没有结束,所以他对涉及的问题都闭口不答,生怕走漏了丝毫风声。
“……都结束了。”我声音艰涩。
他缓缓眨了眨眼。
“原来已经结束了。”
“那燕平……我们胜利了吗?”
惨败。
作战计划遭到了彻底泄露,数万将士肝脑涂地,国土沦陷。
“……他回来了吗?”
回不来的。
黎奚少校被推上断头台,被你出卖牵连。
他不解我为何沉默不语,我想了半晌,说:“请告诉我,你们在燕平发生了什么?”
他犹豫许久,缓缓点了头。
“你知道,燕平战场上黎奚担任了总指挥。但不久后,我收到了议会的一封密令。”他有些黯然,“议会怀疑黎奚有重大叛.国嫌疑,要求我监视并汇报他的一切行动计划。”
我皱起眉:“你确定是议会的命令吗?”
“再三确定了,上面是议会的印章,传信来的人也没错。”
他绝不相信黎奚会是叛.国之人,却没有资格反驳帝国至高的权力。
对于整个帝国,议会的命令都是绝对至上的,何况服从本就是军人的天职。
也并非没想过告诉黎奚。
“在想什么?”
黎奚一手拍上他的肩,一手关闭了会议投影。
作战会议已经结束,其他人都急忙回去准备了,此刻会议室除了几个技术员,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刚才交代你的千万记得,然后抓紧休息吧,我们必须要在黎明前发起突袭。”
他回过神来,却没吭声。
怎么开口?
告诉黎奚,在他浴血奋战时,身后不是坚实的支持,而是冰冷如刀的怀疑目光?
怎么开口?
如何能让这无畏的战士不心寒动摇,而眼下战事正紧急。
怎么开口?
“黎奚。”他开口说,“我相信你。”
黎奚一怔,随即笑了:“忽然说什么傻话。”
他依照命令监视黎奚,随着战事愈发吃紧,他被指派去负责西部分战场的防守,不得不暂时离开总指挥部。
出发前他最后一次向议会作了汇报,并出格地在末尾写道:
“我愿以性命担保,请相信,黎奚少校绝不是通敌叛.国者!”
话至此处,他恳切地对我说:“请你也一定要相信,你哥哥是绝对忠诚的,他不会背叛!”
“……我相信的。”
我知道他的汇报内容,或者说,无人不知。
燕平主战场的惨败,可称为举国之痛。
所有人都觉察到了这场战役的异样,总指挥黎奚少校被押上了军事法庭,而庭上被缺席指控为叛.国罪的,却是我眼前的这个人。
庭上出示的关键证据,便是一份份泄密汇报。
唯独他一人不知,因为那时他被在西部战场不得脱身。
阵地不断失守,最终他只能带上千残兵困守着最后一城,敌军颇有耐性,张大口露出獠牙,只等他们耗尽物资,溃不成军地落入腹中。
“通讯设备完好,信号也明明正常,但像是和总指挥部之间被切断了联系,包括我一直发出请求支援的消息,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援军始终没有来。”
当然没有回应。
那时军事法庭正在审判,他被烙上了叛徒的徽记,不断发来的支援请求被质疑为陷阱。其中最有说服力的理由是:
在物资匮乏被团团围住的孤城中,他不可能坚守那么久。
然而黎奚在确凿的证据下,固执地相信他,并且顶着无数枪口,反对拒绝支援的决定,以一种近乎蔑视的态度斥责了在场所有人。
议会、陪审团,他们都被黎奚的态度惹怒,激进分子叫嚷着判处死刑,作为战败、包庇甚至同谋的惩治,以儆效尤。
最终,黎奚被扒下军服,推上了断头台,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仿佛叹息:
“敌人就坐在我们之中。”
“最后正如你所看到的,我被俘虏,一直关押到了现在。在你来前,他们甚至对我动用了电击,费劲手段想撬开我的口。”他轻声笑了笑,“未免小看了帝国的军人。”
739年,战争结束,在漫长的黑暗与苦痛下,输赢已没了意义。
双方交换俘虏,他被押送回国,接受审讯。
这一刻,我也终于明白为何铁证如山却不处死这个男人了。
正如黎奚所言,上面也开始意识到真正的通敌者就坐在议会席位上满脸大义,帝国高层急需一场清洗。
他之前所经历的残酷刑讯手段,与现在我对他的引导治疗,正是两方博弈所显现出的冰山一角。
“现在,能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事吗?”
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这使得他更为纳闷,终于,他伸出手,拿起了我面前的战役纪实。我手指一动,到底还是没阻止。
寂静涨潮般地淹没了这间屋子。
“……是真的吗?”
他声音比我想象中的平静,我抬起头来,看到那双湛蓝的眼中像湖泊起了涟漪,仿佛陡然从一场经年大梦中苏醒。
今夕何夕?
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要流泪,但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纸张哗啦洒了一地,他死死攥着胸口,大口喘息着,有什么在胸膛里迸裂,神情痛苦至极,最终却只能悲哀地望着我。
“……我连哭都做不到?”
“为什么……”
频繁而高强度的电击对他所造成的损伤,远比预想中大。
-05
我走出监狱时,是秋季温柔的黄昏暮色。
临走前,他望着我的风衣口袋,问道:“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手中紧握着录音笔。
一声枪响突然在身后响起。
随即警报声被拉响,尖锐刺耳,整个监狱顿时吵闹混乱了起来。
我没有回头,路两旁红枫如血,对面公园里惊飞的白鸽向天际的霞光远去。
黎奚被推上断头台时,我在家中收到了来信。
照旧的一切安好,不过信末多添了几句。黎奚提起一个人,曾为他唱了一首歌送别。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虽说相聚太奢侈,但即便如此,我也很想带那个人回来,让你们见一见。”
我小心地收起信,然后在街头望见投映在帝国各处屏幕上的处决现场。
几千里外的黎奚站姿挺拔,年轻俊朗。
那是个夏日,阳光如同暴雨倾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