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魂》文雨

35、第 35 章

　　35.夜袭

　　“方连长，黄团长到了。”
　　黄昏时分，急得直在指挥所打转的方晓听到禀报，忙抢身出门，“在哪里？”
　　只见黄行文的左手臂用纱布重重包裹着，纱布上隐隐有鲜血透出，斜吊在脖颈上。一副金丝眼镜只剩下了半片，一身泥泞，嘴唇干裂，满脸的灰败，他见了方晓，不觉有些羞愧：“方晓，我们——”
　　方晓一把拉住他，不让他再说下去，忙问道：“现在战况如何？”
　　由于电台过于笨重，黄行文在撤退途中早已炸毁，方晓现在是两眼一抹黑，他太想知道前方的具体情况了。
　　黄行文来到地图前，说：“鬼子来得太快，也太突然，其他两路我不大清楚情况。我这一路，鬼子以两个中队突袭新封，我一营、二营一部以及团部特务连溃散，现今撤退到大青山的仅不到五百人。鬼子占领新丰后，又与在护河登陆的日军会合，现已到了大青山外围。”
　　“石桥的情况怎么样？”方晓问道。
　　“石桥？”黄行文摇摇头，“我只接到一个消息，就是石桥被围，然后消息就断了，具体怎么样，我——”
　　他话还没有说完，这时有人前来禀报：“团长，方连长，石桥三营二连的副连长董三到了山下。”
　　“董三。”方晓顿时跳了起来，“赶紧叫他过来。”
　　“是。”传令兵随即离去。不一会董三带着虞鸣蝉和许凤池走进指挥部。见到他们安然无恙，方晓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问道：“和尚呢？”
　　董三：“和尚说他留下来打狙击，给大家争取时间。方连长，难民太多了，你要想想办法。”
　　方晓点头：“难民的事，我交给老赵了，董三，累不累？”
　　“还好。”董三说道。
　　方晓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就行，你带凤池和虞小姐先去老赵那里，安顿好之后立刻过来报道。”
　　董三一怔，眼前顿时一亮：“连长，是不是有行动？”
　　方晓笑笑，不回答他的问题，却向虞许二人说：“你们没事我就放心了，现在战况紧急，我就不招呼你们了。你们先去老赵那里，有什么需要，找他就行。”
　　许凤池一路颠簸，脸色难看之极，但她拼命的咬着牙，极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轻轻点点头。
　　虞鸣蝉也累得全身仿佛都快散了似的，她脸色憔悴，只说了句：“你们小心一些。”就和许凤池走了。
　　一直到她们离开了，黄行文才说道：“方晓，难民是个大问题啊。大青山里藏不下这么多人。粮食也不够。”
　　方晓点点头：“我下午一直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但你那里没有消息，敌情不明，所以我也不敢乱动。现在必须打个反击。”
　　早在遭受攻击的那一刻开始，方晓就敏锐感觉到，现在这种情况，处处防守，只会处处被动。必须寻找到敌人的漏洞，展开一次反击，才能打断敌人的进攻节奏。
　　本来现在山下的那一个日军中队是最好的目标，只是他们有坦克助阵，又阵地严整，强攻会伤亡太大，实在划不来。而且圩塘兵败，敌情不明，方晓也不敢轻动。
　　“现在的形式很严峻。”方晓说，“大青山原本只是作为后备的防御阵地，日本人又来得太快，没有储备足够的粮食。黄团长，现在的难民我估算了一下，大概已经有上万人了，路上不知还有多少人赶来，这么多人挤进山里，没有粮食，没有盐，是要出大问题的。”
　　方晓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手指着地图上的防线说：“我现在不怕日军进攻我们的阵地，现在整个青山阵地体系已经完成，哪怕日军有一个联队，我也有信心守上个把月不成问题。但是我怕日本人就此停步，不再进攻啊。”
　　黄行文看着地图，沉默着，眉头微皱：“你怕他们封山。”
　　“对。”方晓说，“要是日本人够聪明，不强行攻山，而是放任难民不停的涌进山里，甚至将周围山村的民众大量驱赶进大山，然后只派部分部队扼守几个出山的要道，长期围困，山里粮食有限，饿也会把我们饿垮。”他说到这里，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一拳砸在桌上：“所以，乘着日军尚未合围之前，先主动出击，打垮一路，才有出路。”
　　“从哪里反击？”黄行文有些气馁，好不容易拉扯起来2000多人的队伍，谁知一夜之间就做了鸟兽散，现在加上方晓这里的一个营，全团也不到1000人了。这时候反击，他真的没什么信心。
　　“就拿山下那一个中队的鬼子开刀。黄团长，如果我们打垮了这群日军，前面的通道就打开了，这里的难民就可以向马鞍山转移，那里山多，地方也大，更利于躲藏。”方晓说。
　　“先打垮眼前的鬼子再说吧。”黄行文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但所有的前提，是反击必须成功，不然，大家就只能在这青山上活活饿死。

　　“兄弟们，日本人以为靠一个中队，几辆坦克就能拖住我们，那是他们做梦。”方晓站在一排光着膀子，身背大刀的大汉之前，大叫道。
　　“对，白天是他们的天下，晚上就是咱们的天下了。”丁二狗举着火把，熊熊火光照得他脸上通红，脸上充满了兴奋。诸军皆败，如此危机的时候，只有方晓还敢反击。这样的兵，当得才带劲。
　　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夜色如墨，山谷里风微微有些清冷，拂过众人赤裸的上身，吹得一个个的松油火把火光摇曳，松油滴落，发出“滋滋”的声响，照见一张张激昂而又愤怒的脸。
　　中国军队和日军之间的战斗，很多胜利都来自于夜袭。其实并不是中国军队更擅长于夜袭，而是无奈中的选择。就像后来日军面对美军，在中国战场并不是很愿意夜袭的日军不得不经常采取夜袭战术一样，无他，装备不如人。
　　中国军队夜战最有名的是第29路军，这是继承了西北军的传统，尤其是西北军的大刀队。长城抗战中，29路军就在极其不利的情况下，多次利用大刀队突袭，重创了日军。
　　研究各种战例一直是方晓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在南京读书的时候，深知方晓这种爱好的沈言经常会将战场上出现的一些全新的战术告诉他，他也会四处收集资料，深入进行研究。其中29路军长城抗战的战例，方晓就复盘过很多次。他发现这种硬碰硬的夜战和近战，一般双方伤亡不会差别太大。就算是一方兵力占有绝对优势，损失的士兵一般也不会比对手要小。也就是说，夜战中日两国士兵的交换比很多时候都是2比1，甚至1比1，这和南京上海中日之间的战损比相比是很划得来的。
　　所以他决心仿效29路军的大刀队发动一次夜袭。
　　但日军的夜战水平并不弱。相对于英美俄等列强，日本陆军其实是最擅长夜袭的军队。
　　日军历史上最疯狂的一次夜袭发生在日俄战争期间的黑沟台。由于骑兵第一旅团被俄军包围，负责解围的日军第八师团急于用兵和行军，没有带足弹药，少量的火炮又远远不能摧毁俄军的防御工事，唯一能救下曰军骑兵第一旅团的策略就是强攻。第八师团师团长，号称“东洋一用兵家”的立见尚文于是在黎明时分组织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一次白刃突袭，以一个师团上万人进行集团冲锋，成功解除了10万俄军对自身和秋山好古率领的骑兵第一旅一部的包围，并且反败为胜。
　　立见尚文对整个日本陆军的影响是很深的，所以打夜袭，日军也是高手中的高手，这场夜袭并不好打。
　　好在这一次只是小规模的夜袭，像立见尚文那样一次发动上万人的白刃夜袭，方晓是想都不敢想的。因为在没有夜视装备的年代，打夜战对士兵的战术素养、基层组织等等的要求是非常高的。当时的中国军队，很多在大白天行军都经常有迷路和跑丢的，何况是在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行军已经是大难题，不要说还要发动进攻。
　　所以方晓只从这近千的部队里抽调了不到200人的精干老兵，这是这支军队最精锐的骨干，这些人一旦全军覆没，那么这支军队不用打就会完全垮了。所以这就是一锤子买卖，不成功，就完蛋。
　　但情势的发展令方晓不得不下这样的豪赌，战死，总比饿死强吧。也许日军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聪明，不会采取围困的策略，而是强攻。不过方晓从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愚蠢上，什么事情只有先考虑最坏的结果，才会有好的结果。主动权永远要抓在自己手里。这也是方晓与黄行文这些国军将领完全不同的地方，主动权都是打出来的。

　　“拿酒来。”
　　方晓的叫声之中，一坛坛的酒被抬了上来。
　　方晓亲手一一给众人倒酒，最后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大声说道：“兄弟们，现在后有追兵，前有堵截，这队日军，我们如果不能把他击溃，我们这些人，就会被困死在这大山里。这一战，不但关乎到我们自己的生死，也关系到数万圩里百姓的生死。”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仰仗各位兄弟，为我们自己，为我们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杀开一条血路。”
　　“废话不说了，都在酒里。”方晓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酒一入口，辛辣的气味顿时如同火烧一样蔓延开来，方晓只觉得血气上涌，浑身燥热，但眼眶中却隐隐有了泪水。
　　古来征战几人回？他这就是让大家去死。可是这不就是男人该做的事吗？
　　“啪”的一声，方晓将酒碗重重的砸在地面之上，碎片裂得到处都是。
　　“啪”
　　“啪”
　　“啪啪啪”
　　......
　　摔碗的声音此起彼伏，熊熊火光之中，酒气弥漫，杀气冲天。
　　所有的人都将酒一饮而尽，把酒碗重重砸在地面之上。
　　“走。”
　　方晓拿起刺刀，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黄行文默默的看着众人熄灭火把，一个一个消失在黑暗之中，不由得一个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大刀队突袭时候，有时候都步枪也不携带，而是身背大刀和数枚手榴弹。利用夜色隐蔽到日军百米内，甚至几十米内，然后发动突袭。
　　“日军由于夜间视线不良，等到发现国军突袭的时候，一般很难作出及时反应。重炮和机枪的火力优势也完全无法发挥。在短短的10几秒内，国军大刀队就可以突进到日军周围，此时日军只能被迫进行肉搏战。如果一旦反应不过来，张皇失措的日军就会被大刀砍死。在实战中，甚至有一个29军战士冲入日军营房，连续砍死5、6个熟睡日军的战例。
　　“其实日军士兵也非常擅长拼刺，但是大刀队的刀法更胜一筹。在这种近距离作战中，日军经常伤亡惨重。除了大刀刺刀以外，手榴弹也是近战的利器之一。对于有敌人驻守的小型工事和房间，国军一般以冲锋投掷手榴弹的方式加以摧毁。在视线不好的夜晚，手榴弹爆炸杀伤面广，远远比步枪单发射击管用的多。”
　　这是方晓在研究了29军大刀队夜战之后总结的夜袭经验。所以整个夜袭队，都不带枪，只携带大刀和手榴弹，没有大刀的，就用刺刀。
　　三月夜晚的天气还是有些冷，风从长江上荡过，整个大青山的草木就像潮水一样，纷纷涌涌，哗哗作响。没有月光，四处漆黑一片。
　　“小心脚下，注意隐蔽。”方晓轻声提醒。
　　队伍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向日军阵地摸去。这里面基本都是农民出身，摸黑走夜路那是家常便饭，众人就像黑夜里狸猫一样，迅速靠近日军阵地。
　　日军还是很警惕的，点起数团篝火，哪怕是已经是下半夜了，岗哨还尽心尽责，不但有明哨，还有暗哨。
　　“董三，你负责明哨，我负责暗哨。”方晓一眼就找到了躲在草丛里的一个日军暗哨。
　　董三点点头，拿出自制吹箭，这是他以前打猎用的家伙，箭尖涂抹毒药，连熊瞎子也很难抵挡得住。方晓则乘着夜色的掩护，迅速向前隐蔽前进。
　　“嗖”的一声，董三的吹箭射出，那个哨兵当即倒地。与此同时，方晓已经潜行到了日军暗哨的身后，割断了他的喉管。
　　“砰”的忽然一声三八步枪的枪响传来。
　　“不好，还有一个暗哨。”方晓大吃一惊，这日本人够鬼的，居然在树上也藏了一个暗哨。
　　偷袭是不成了。
　　“杀。”方晓一跃而起，直冲进了战壕，见人就杀，眨眼间就闯进了后方的日军营房。众人也不管不顾，大喊一声，紧跟着方晓顺着战壕向营房猛冲。
　　“轰。”一连几个手榴弹爆炸开来，营房里日军乱成一团，乱哄哄的找武器，找衣服，军官也大呼小叫着，极力指挥控制混乱。
　　营房外虽然日军也点燃了篝火，但毕竟光亮有限，夜晚又太黑，所以双方视线都不好，再加上中国军队偷袭之下，四处一片混乱，刹那间双方就陷入了一片混战之中。
　　历来两军交战，其实都是很忌讳夜战的。翻遍中外战史，基本上也找不到以夜战一战定胜负的战例。那些著名的夜战，大多只是小部队的袭扰战，骚扰战。比如甘宁的百骑夜袭。这是因为，夜战对士兵素质要求很高，其次就是很容易形成混战，即使士兵素质再精锐，在混战之中也难以分辨敌我。说不定双方相互砍了老半天，最后才发现，原来砍的都是自己人。
　　如何在黑夜里分辨敌我？这是夜袭第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方晓的解决办法很简单，光膀子。
　　篝火的照亮范围有限，而且方晓他们一冲进来，第一个就是灭掉火光。然后冲进营房，遇到人就摸上半身，只要摸着穿了军服的家伙，那就肯定是敌人，毫不犹豫就是一刀。所以出发之前大家都脱了上衣光着膀子不是为了展现肌肉，而是为了在黑夜的混战中分辨敌我。
　　这时候的日军步兵，绝对是二战时期素质最高的时期，意志顽强、冷酷坚韧，更重要的是刺杀水平高。遭遇突袭，这些士兵首先想到不是逃跑，而是立刻就地寻找一切可能的手段和工具，顽强抵抗，不需要人指挥，也不需要军官的激励。黑暗之中双方迅速扭打在一起，大刀砍断骨骼，刺刀捅穿血管肌肉，牙齿撕咬器官和零星的枪声交织在一起。双方完全看不清楚对方，只能凭着感觉以命搏命，唯有不时响起的手榴弹爆炸的亮光可以短暂看清周围的情形，可是这只能让双方更加的陷入疯狂，因为这时整个日军营地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修罗场，双方的士兵就像一个个的恶鬼，唯一的想法就是杀死敌人。
　　这样的冷兵器近身肉搏，残酷、血腥而又疯狂。据说鸦片战争时期，真正令满清军队崩溃的并不是英军的排枪，而是英军的刺刀冲锋。没有对死亡的无畏，对敌人的残忍，没有坚定的作战意志，这样的战斗，很快就会产生心理上的崩溃。
　　在中日开战之初，其实很多中国士兵都不敢用刺刀往日军身上去刺。“我们的士兵太善良，也太胆小。一旦拼刺刀就会手软，不敢果断去刺杀敌人，结果敌人毫不手软，造成了巨大的伤亡。”有参加抗战的士兵如此说。
　　但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屠杀，中国军队被迫残忍起来，坚强起来，也疯狂起来。这是中华民族一次精神上的全方位涅槃，也是一次全民族的觉醒。可是多年的营养不良，身体瘦弱，再加上缺乏训练，哪怕是怀着满腔的仇恨，怀着冲天的杀气，哪怕是有组织，有准备的偷袭，双方的交换比也是1比1，甚至是1比2，1比3，唯一的优势就是中国军人早就把自己当成了死人，大家都抱定了同归于尽的决心，一旦觉得挺不下去了，就拉响手榴弹，既不害怕误伤，也不害怕死亡。
　　日本人终于撑不住了，不是他们不勇敢，是因为发疯的中国军队太多了。日军本来只有180多人，一开始一波手榴弹和大砍大杀，几乎减员了一半。后来喘息稍定，就地抵抗，却发现中国军人越来越多，源源不断的涌了上来，一波又一波的完全无视生死的攻击，就像海啸中一浪接一浪拍向岸边岩石的海潮一样，哪怕每一次都在礁石上碎成粉末，但前赴后继，永无休止。
　　“军部那些蠢货，这是让一个民族彻底发了疯啊。”水野静夫骇然的向后边打边退。他不敢想象，如果四亿中国人都像眼前的中国军队一样的疯狂，那会是何等可怕的景象。
　　“我不能死在这里。”水野心中忽然现出这样一个念头，他开始想离开这个修罗场，只要天一亮，我们就能打回来。他给自己找了一个看上去很不错的借口，迅速逃离了战场。
　　日军逃走的人不多，残酷的肉搏把双方都绞成一团，想轻易离开基本不可能，只有外围的少部分日军因为卷入不深，才得到逃离的机会。
　　当然，这样的结果就是惨重的伤亡，近200人的精锐老兵伤亡一半。这是方晓早有预料的结果，他本来就是带着这些人来死的。但他感觉最无奈的是，哪怕是这样的结果，他也很满意了，因为这是中国军队对日军最好的交换比，是大胜。
　　“打扫战场，通知黄团长，难民可以撤退了。”方晓说道。
　　“连长，这几个铁王八怎么办？”丁三毛走上来，日军溃败，这时候可以点燃火把了。
　　“铁王八？”方晓一愣。
　　火光之中，只见日军将三辆坦克环绕营房，那些坦克兵遇袭之后拼命想往坦克上爬，但方晓早有防备，命令丁三毛带人死死守住，不许一个日本兵接近坦克，最后日军顶不住溃退，坦克也就被放弃了。
　　“有人会开吗？”方晓问道。
　　大家都摇摇头。
　　“他妈的。”方晓骂了一句，他对这些坦克的性能还是了解的，可是他也不会开。
　　“长官，我听说黄团长的参谋部里有几个是原来方山交辎学校的，也许他们会开。”一个排长说道。
　　“当真？”方晓闻言大喜，1936年，徐庭瑶为组建中国军队自己的机械化部队，在南京方山成立方山交辎学校，这个就是国军机械化学校的前身。
　　“这样，你去找黄团长，让他赶紧过来一趟。”方晓忙吩咐道。
　　“是。”那个排长迅速离去，方晓看着那几辆坦克，心中兴奋不已，要是真的有人会开，他就成了有装甲部队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