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魂》文雨

14、第 14 章

　　14.许凤池和虞鸣蝉

　　“我就说我老赵不会记错吧？”老赵端着一大碗饭，在那里大口扒拉着，说道。
　　方晓一阵无语，他有一种欲哭无泪只想打人的冲动。
　　因为老赵的确没有记错地方，而是沈言的遗体，早就已经被人运走了。那位伤兵姓陈，叫陈富贵，据陈富贵所说，早在二十多天前，也就是沈言阵亡的第二天，就有两位漂亮的女人，在师长的亲自陪同下找到了后方医院，向他询问沈言遗体的下落。而此时日军的战线尚未推进到棉田所在，所以他们安全运走了沈言的遗体。也就是说，方晓这些天，完全是白忙活了。
　　“两个女人，还是漂亮女人，他妈的，沈言这小子在外面到底勾搭了多少女人？”方晓目瞪口呆之余，不由愤愤的骂道，随即他回过神来，又问陈富贵，“那两个女人，兄弟你认识吗？”
　　“有一个认识，是很有名的电影明星，就是虞鸣蝉。”陈富贵说。
　　“虞鸣蝉？”哪怕方晓对文艺再一窍不通，也听过这个女人的名字，因为她是现今上海滩最著名的电影影后之一，蜚声全国。有文学名家用《红楼梦》中的描写如此描述她：“十分之五六若宝钗，十分之二三若袭人，十分之一二若晴雯。”
　　“她们为什么带走遗体？”方晓怎么也想不出，这么一个女人，怎么会和沈言扯上关系。
　　“虞小姐没有说，不过她留下了地址，说是如果有一位姓方的来找，可以去见她。”陈富贵说。
　　方晓一愣，随即问：“地址在哪？”
　　老赵闻言，当即把饭碗一丢：“小方，等等我，我也去。”
　　这个老色鬼，听说有漂亮女明星可看，连饭都不吃了。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虞世南这一首咏《蝉》诗清华隽朗，高标清洁。姓虞，名鸣蝉。虞鸣蝉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这个女人的孤傲自矜和立身高洁来。
　　“你终于来了，方少爷。”
　　见到虞鸣蝉的时候，她淡淡站在一处敞厅前，厅前几株梅树，疏枝横斜。厅后的水榭外一池荷叶凋残。冬天下午的阳光里，虞鸣蝉一袭白衣，一头乌发如云般挽在脑后，更显得面容如同明月一般明净清冷，洁白修长的脖颈就像大理石雕成，目光幽深冷漠，举止清丽飘逸。
　　一旁的老赵和陈富贵都看傻了。方晓却两只眼四处搜寻着：“沈言呢？埋在哪了？”
　　方晓的话音未落，忽然身后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方少爷，真的是你，你还认识我吗？”
　　方晓一愣，回过头，只见一个女子微笑着走了过来，她明显有孕在身，挺着个大肚子，步履却显得优雅从容。身材高挑，鹅蛋脸儿，一颦一笑之间，艳光照人。如果说虞鸣蝉是一丛清霜里的秋蕙，她就如同霞映澄塘，春花怒放一样的艳丽。她轻盈的走到方晓身前，拉住方晓的手，目光中充满了久违了的亲切和欣喜。
　　方晓一脸的迷惑，他从女子的手里很生硬的抽出手来，摇着头，有些不好意思，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她。
　　“我就知道你不记得了，还记得那年，你们打破了青山寨，救了三十多个小女孩吗？”女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仿佛回忆起了什么。
　　青山寨方晓当然记得，当年那些家伙四处掳掠未成年的小女孩，训练成瘦马然后贩卖。不过他一向只负责打仗，后勤那都是沈言的活儿。清点缴获，补充辎重，诸如此类等等琐碎事，最麻烦的是处理土匪掳掠而来的肉票和俘虏，男的奄奄一息，女的哭哭啼啼，这些方晓一看就头痛无比。所以当初救下的那三十多个小女孩，他根本连面都没有见过，哪里还记得。
　　“我叫许凤池，我就是她们中的一个。”女子说着，神色一片肃然，眼光热切的看着方晓。
　　方晓愕然，他有些发呆的看着许凤池，忽然他的目光一缩，变得锐利起来，锋利的寒芒在许凤池隆起的小腹上一扫而过，毫不客气的指了指：“这是——沈言的？”
　　许凤池顿时羞红了脸，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低着头，轻轻点了点头。
　　“狗日的。”方晓骂道。
　　许凤池脸上更红了，红唇轻启，想解释什么，这时虞鸣蝉清冷的声音响起：“有什么话，还是先到屋里说吧，外面冷。”
　　许凤池这才反应过来，忙笑着：“是，先到屋里坐。”
　　随即她把方晓三个人让进里面，这一座位于上海租界的小花园虽然小，但极为精致，据说是虞鸣蝉的私人产业，叫鸣蝉园，在上海滩大大有名。
　　虞鸣蝉的父祖辈都是老同盟会的会员，她的父亲，两个叔父都在当年反清革命中牺牲，背景深厚。所以她虽然立身演艺界，又名声响亮，却没有什么人敢骚扰她。
　　许凤池与虞鸣蝉是表姐妹。许凤池的父亲也不是简单人物，湘西人，早年曾入长沙高等普通学堂预备科学习，后加入哥老会，参加过1906年的萍、浏、醴大起义。武昌起义后，湖南迅即响应，湖南独立，派兵支援武昌，许凤池的父亲参加了援鄂军，后来袁世凯称帝，许父来到云南，又参加了护国军，1916年战死在棉花坡，这一年许凤池才一岁。
　　因为父亲多年在外从事革命，许家家道中落，又在湘西那个土匪窝，十四岁那年，还在上中学的许凤池被青山寨的土匪掳掠上山，受尽折磨，后来被方家民团所救。
　　在青山寨的那段往事，许凤池从来都不愿意再想起，整整三年，那就是一个没有尽头，没有任何希望的噩梦。不知有多少次许凤池都想就这样了结自己的生命。直到有一天，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一脚踢开那扇厚厚的木板门。
　　许凤池永远记得那一天，那是一个有些腼腆木讷的少年，目光冰冷，他身上横背着一杆汉阳造，左手一把刺刀，右手一支手枪，他就像一个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魔神，不但刺刀上滴滴答答流着鲜血，脸上、前胸和裤腿上也是鲜红一片，更骇人的是脚上的皮靴还沾满了血肉碎末。那扇厚厚的木板门被他一脚踹得直撞在土坯墙上，门板上当即留下一个清晰的血色脚印，尘土乱飞，当时屋子里的女孩子都吓得脸色苍白，惊叫起来。那个少年的动作却如同鬼魅，提起手枪对着躲在橱柜后的一个土匪就是一枪，开枪的同时，人已经冲了上去，就像一头豹子，左手的刺刀直接抹过土匪颈部的大动脉，血水如同喷泉一样涌了出来。他看也不看软软倒地的土匪，只是警惕的在屋子里环顾一周，确定再没有漏网之鱼后，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一地的鲜红的脚印。然后不久就有一个笑得非常好看的少年走了进来，告诉她们，他叫沈言，土匪都被干掉了，她们，得救了。而那个魔神一样的少年，再也没有出现过。
　　可是许凤池怎么也忘不了，哪怕是后来她被虞家接到上海，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在梦里梦见过这个少年。可是她不敢去问，她只知道，他姓方，大家都叫他方少爷，连名字她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她在上海遇到了沈言，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少年人。才知道，他叫方晓，那就是一根木头，沈言说。
　　一根只知道杀人的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