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狗与向日葵》纪寒羽

1、第一朵向日葵

　　早上六点的北京，天光大亮，太阳挂在东边，金灿灿的光将整个机场染成鲜亮的黄。

　　颜朝坐在行李箱上，额头布着细细密密的汗，碎发狼狈的贴在脸颊上。

　　热，这是她对九月北京的第一印象。

　　人潮涌动，刚在路边停稳的出租车被几个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包围住。不知最后是谁抢赢，片刻，那辆出租车喷洒着尾气扬长而去。

　　颜朝摘下棒球帽，捏在手里扇风，阳光穿过建筑间的缝隙投射在她脸上，将本就白净的皮肤映衬得透明。

　　不多时，前方驶来一辆白色比亚迪，颜朝抬手遮着光仔细看了看，车牌尾号707，是她叫的车。

　　上车，拉上车门，师傅迫不及待一脚油门蹬了出去。

　　“姑娘去R大？是R大的新生？”师傅操着一口浑厚的京腔问。

　　颜朝轻嗯了声。

　　她看着一排排向后倒去的行道树，风打在脸上，扬起她黑亮的长发。

　　司机师傅四十岁左右，皮肤黝黑，啤酒肚将白色polo衫撑得又圆又滚，脖子上一圈肉堆堆叠叠。

　　他将方向盘打得飞快，从善如流的在拥挤的车流里左转右拐，不知他是怎么做到一边将车开得贼溜，一边还分出心用那浑厚的嗓音不紧不慢的跟颜朝唠嗑：“怎么今天才去报道啊？我记得R大不是九月一报道吗？今天都四号了。”

　　风终于将闷在心里的燥吹散些，颜朝将头靠在窗户上，“家里有点事儿耽误了。”

　　“迟点来也好，免得堵车。你可不知道，新生报道那天R大校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个个都是开车来送孩子的家长，我就接了一个学生去学校，结果在里面堵了半个多小时。”

　　车子行驶在四环的路上，前面一个99秒的红灯，师傅刹车踩得急，颜朝身体朝前倾了一下，又听见他嘿嘿笑着说：“北京城哪儿都好，就是雾霾、交通和房价，样样都让人头疼得紧。”

　　颜朝没什么心思跟师傅聊天，看着车窗外高楼林立的北京城，这里与洛杉矶截然不同，嘈杂、拥挤，充满烟火气。她还是喜欢这片土地，尽管有那么多遭人诟病的地方，可离开之后发现，曾经的嫌弃都变成如今的热爱，至少在这里有其他地方无法给予的归属感。

　　“姑娘哪儿的人？看起来像是南方的，长得白白净净，说话也细声细气。”师傅努力找着话题。他开滴滴有几年了，这工作枯燥，不跟乘客说点话，坐椅子上就跟针扎似的。

　　“算是南方人吧。”颜朝不知道怎么解释，她妈是南方的，她爸是北方的，她小时候一直呆在杭州，初中之后来了北京，说她是南方人也行，说她是北方人好像也没毛病。不过颜朝向来话少，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没心思跟人多说。

　　进入学校区域车辆就少了很多，宽阔的路上车子三三两两，师傅瞬间把速度提了上去。耳边风声呼啦呼啦的响，头发打在脸上有点疼，她把窗户摇上去一些。

　　“姑娘知道住哪个宿舍不？我把你送宿舍楼底下，提这么大一箱子不方便。”司机师傅颇为热情。

　　住哪？这还真是个问题。

　　颜朝只知道自己的专业是电子信息工程，至于学院在哪儿宿舍在哪儿，一概不知。

　　颜朝:“您把我放校门口就成。”
　　司机：“没事儿，就几步路，这天儿热，车子总比走路快，你告诉我几号楼，这学校我熟得很。”

　　颜朝：“……”您熟我不熟啊。

　　“不麻烦您了师傅，我就在校门口下车。”

　　颜朝态度坚决，师傅没敢再劝，在校门口停了车。

　　太阳升得更高了，半空上挂着，敛了刺目的光，却更加炽热的照耀。

　　颜朝一下车就感到热浪滚烫，忍不住缩了缩脚，这太阳晒得人肉疼，可还是得顶着晒去后备箱拿行李。

　　司机师傅觉得自个儿好意没人领，心里不平衡，趁颜朝走了之后忍不住小声嘀咕：“小姑娘真是倔，这么大太阳，送你去宿舍楼底下多好，啧。”

　　付完钱，颜朝把帽子戴头上，推着行李箱无精打采往前走。

　　从洛杉矶飞了12小时到北京，一下飞机就迎来这似火的骄阳，疲惫、燥热，她其实就一姑娘，实在有些吃不消。

　　校园里，来来往往都是步履匆匆的学生，她一个人跟没事儿似的，漫不经心的晃，原本想拉个同学问问路，又怕耽误人家上课，最后不了了之。

　　颜朝推着行李箱凭着感觉往前走。

　　路两旁种了海棠，人一般高的小乔木挂着红彤彤的果子，挺好看，就是没什么用，长得矮叶子少，遮不了阴，挡不了雨。

　　她整个人就在太阳底下晒着，心力交瘁，走了老长一段路也没个指示牌什么的，无力的叹口气，掏出仅剩百分之五电量的手机，从网上下载了张R大的地图。

　　幸好高中分班之前地理课认真听了些东西，看个地图记个路不在话下，颜朝很快找到了电子信息工程学院。

　　到了学院门口，她拽着箱子一屁股坐在石阶上，累得喘气。

　　上个学可真麻烦！
　　太阳真晒！
　　行李真重！
　　真他妈操蛋。

　　颜朝还没歇够，大厅里传出一道清丽的女声：“同学是来报道的吗？”

　　她回头，学院大厅中央摆了一张桌子，一男一女坐在桌子后面，大夏天的他们穿着工整的正装，规矩得像银.行柜台的工作人员，看样子应该是学院安排给新生办入学手续的学长学姐吧。

　　“把录取通知书拿来，我给你找班级和宿舍。”学姐又说。

　　颜朝热得一张脸通红，没力气说话，把行李留在门口，从包里翻出录取通知书和一堆杂七杂八的证件递过去。

　　“叫颜朝是吧？”学长在几张表格里面找颜朝的名字，“电子2班的，住东苑4号楼1601室。”

　　学长把颜朝的报道流程表递给她，又看了看门口的大箱子，热情的问：“需要帮忙吗？”

　　“不用，”颜朝把资料全塞进包里，利落的将长发甩到肩后，“我搞得定。”

　　学长还想说什么，颜朝已经转身走了，背影孤傲清冷。

　　独自提着行李来大学报道的女学生很少，而颜朝又是这么漂亮的。
　　漂亮姑娘最容易被人贴上娇柔的标签，但她好像不一样。

　　凭借着记忆里对学校布局仅存的印象，颜朝提着行李箱往前走，路过足球场，一片绿油油的人儿突然闯进眼帘，整齐的步伐踩踏在人造草皮上，阵阵灰尘，口号声混杂着脚步声，震耳欲聋。

　　颜朝捏着拉杆顿在原地。
　　军训……才开学几天就急不可耐的开始了？

　　一股晕眩感涌入脑中，颜朝顿时回宿舍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站在原地看不远处的小绿人们，想到她马上也要穿上同款迷彩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不管天晴下雨都要在那片操场上军训，就不自觉的感到无力和恐慌。

　　“你们到大学就自由了！”
　　“你们到大学就不受约束想做什么做什么。”
　　“熬过一百天，你们就幸福一辈子了。”
　　“……”

　　回想起誓师大会高中老师说的那些屁话，颜朝觉得军训是不是为了打他们的脸而存在的。
　　高考哪里是结束，分明只是开始。

　　她不想往前走，又不得不往前走。

　　颜朝拖着行李来到宿舍楼下，唯一欣慰的是，宿管阿姨还算亲切，没带一寸证件照也让她办了入住，顺利拿到了寝室钥匙。

　　宿舍在六楼，没有电梯。

　　一个24寸黑色行李箱被颜朝塞得满满当当，里面尽可能的装了她一年的衣物用品，虽然还有很多没办法带过来，但这个超过20kg托运重量的箱子已经够她搬到六楼了。

　　这个时间点，有课的上课，没课的睡觉，新兵蛋子们在操场上练正步，宿舍大楼空空荡荡，来往的人影见不着一个，想找个人帮忙都找不到。

　　弯弯绕绕的楼梯盘踞在宿舍楼的一角，颜朝独自提着行李每上一层楼休息一阵子。想到学院里办入学手续学长的那句“需要帮忙吗”，还真有那么一点后悔将头发甩得那么利落，还骄傲的转身说搞得定。

　　搞得定个毛线……
　　平白无故作什么死啊？

　　好不容易到了宿舍，颜朝觉得自己像是死过一回，掏钥匙开门的手都哆嗦。

　　开了门，跟预料中一样，寝室里没人。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地板上将整个寝室照得明亮，她放了行李，走到阳台，一眼望出去就是开阔的足球场，小绿人规矩的站成小方队，迎着初升的太阳，有一种蓬勃向上的朝气。

　　颜朝去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想趁着上午时间把被褥什么的都买齐，下午跟着室友去军训。

　　虽然她心里对这种站军姿踢正步的无聊训练没来由的排斥，但是军训跟体育成绩挂钩，一旦不合格就拿不到学分，大学四年就百搭，毕业证和学位证都别要想了。

　　颜朝歇了一会儿，起身准备去周围转转，熟悉一下环境，顺便买点东西。

　　刚到楼下，还没跨出宿舍大门，被宿管阿姨叫住。
　　“欸，那同学，你等一下。”

　　颜朝转过身来，“我吗？”

　　宿管阿姨好像换了一个，虽然两人都顶着泡面一样的大妈卷，但是刚才办入住手续那个阿姨明显要高很多。

　　“你是大一的？”阿姨咳着瓜子，手机里放着部家庭伦理剧，声音挺大，空荡的大厅里回响着：
　　“我真的很爱你，忘不了你，所以我决定替你生下这个孩子。”
　　“你替我生孩子，我有老婆，你替我生什么孩子啊！你知不知道，你跟我生的孩子叫私生子。”
　　“……”

　　颜朝愣愣的点头，没回过神，就听见阿姨大着嗓门吼：“你大一的不军训往哪儿跑？我说你们这些女学生一天天的不让人省心，知不知到军训多重要，你要是军训挂了就别想毕业。”

　　“阿姨，不是……我不是不军训……我……”颜朝正想跟阿姨解释，却已经被她抓着手腕往外面拖。

　　“不是什么不是，看你穿得这么漂亮又想溜去见哪个男同学？你们要谈恋爱阿姨不干涉，但这是军训，我可跟你说，阿姨虽然只管宿舍，但是还是要对你们负责的，被我抓着逃军训的小姑娘可不止一两个了。”

　　颜朝心里憋着笑，心想这个看《回家的诱惑》的泡面头阿姨还挺有意思，任由被阿姨拖着往足球场方向走，想看看她拿自己到底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