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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客栈风云(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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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杀手口口声声说自己懂医术,这件事情的震惊程度无异于一只黄鼠狼说自己爱上了一只鸡。
我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王使人那厮用好奇的眼神从我和裴三间来回转了转,不晓得悟到了些什么,竟点头同意了:“如此当然是好,只是,我有一个请求。”王使人微微低头摸了摸鼻梁,斟酌道,“正如刚才这位姑娘所说,我们在座都有杀人嫌疑,这就和小黑不怡出去报官的道理一样,这位公子检验完尸首之后,若能按照检验结果查出真凶,自是皆大欢喜。可若是检验有误,恐怕二位要承担一定的后果。”
真是呵呵了,我此刻的心情真想将这使人丢出窗外让车轱辘碾上个千百遍,天下竟有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也是没谁能说得出口了。不过由此可以看出他是个记仇的人,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方才我怀疑小黑,此时,他自然可以怀疑我们。
他似乎也知道这个提议有些过分,补充道:“当然,若二位不同意这个提议,就当我没说过,一切还是请仵作来了再行检验。”
唉,算了,五天就五天吧,总比惹上一身说不清的官司强些。这么想着,却听裴三幽幽道:“不必,我二人尚有急事要办,恐怕不能在此多耗时日。”
说着,竟直接向尸体走了过去俯身检查。
呐呐呐,王使人你可看清了,是他要坚持检验的,跟本姑娘无关呦,等这滥竽充数的杀手落网之后,一定要记得我俩不是一伙的呀。
不过,裴三为何宁愿承担风险也要坚持管闲事呢,是对自己太自信,还是真的有急事要办?什么急事,绑我回去咔嚓么……
胡思乱想间,裴三已经检查完毕,起身道:“死者是中了一种名为断魂草的毒而死。这种毒药性很强,一滴足以致人死地,吃下之后当即毒发身亡,死状恐怖七窍流血,印堂和指甲发紫,胸口有黑色暗纹。”接着他又走到桌子边上检查食物,一盘一盘的菜端到鼻尖轻嗅,眼眸微垂。
断魂草?这里怎么会出现这种毒药?裴三居然一下便可以认出来,果然是个擅于使毒的杀手。
我突然联想到那晚我端给他那杯掺了药的茶水,他也是这样轻轻一嗅就窥见了茶中端倪。唉,是我失察,身为一名出色的杀手,一定是有几把刷子的。
“这桌菜没有任何问题。”裴三拿起桌上一个大号的酒袋,酒袋没有塞木塞,酒洒了一桌子,袋中已没有多少残余,“毒是下在了酒袋里的。”
“酒袋是这书生随身之物,如果在他进客栈前就已经被人投了毒,那么凶手很有可能根本不在这里。”我皱眉。
王使人上前接过酒袋闻了闻:“恩,二十年的女儿红,这书生倒是阔绰。”说着,他又叫来小二,“他是何时入住的,这酒是你卖给他的么?”
小二有些害怕,却还是硬着头皮回答:“是,这位客官是过了午时入住小店的,进门就要我先打了一袋最贵的酒给他,然后就住在天字第一号房,刚刚才下来在大堂吃晚饭,点名要店里最贵的菜,又让我将他的酒囊灌满。”
其他几桌出手大方的商贾喝的便是同一种酒,店内的女儿红显然是没有问题的。保险起见,裴三又检查了小二打酒时所有的用具和酒水,没有任何问题。
王使人摩挲着下巴缓慢踱步:“这书生风尘仆仆,衣衫与行李多是半旧,出手却极是大方,应是近期发了一笔横财,衣衫行李还未来得及置办新的。他可有说自己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是否有人同行?”
小二摇头:“他是一个人来的,其他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这时,旁边那个丝绸老板接话道:“我们今早在惠州看货时碰见过他,他一个人骑着匹老马慌慌张张的赶路,马背旁挂的就是这个大酒囊,我们还笑话这书生一定是个酒鬼。”
显然,书生今日下午住店以后喝了第一袋酒,并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出在第二袋酒里,那在这期间又有谁接触过这个酒袋呢?
王使人略略点头,又问小二:“他第二次将酒囊给你之后,你可曾转手他人?”
小二回忆了一下,结结巴巴道:“不……不曾。”
小二似乎也想到了,声音几乎有了哭腔:“小的跟这位客官无冤无仇素未平生,根本不可能会下毒杀害的呀,就算我要杀他,第一次就可以得手,也不必挑第二次灌酒时才下手啊。”
一旁的捕头冷哼:“不是你还会有谁,你没有在第一次灌酒时下手一定是为了掩人耳目,作为给自己推脱的说辞!”
小二哥张口结舌,腿脚一软坐在了地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喊冤:“真的不是小的呀,大人明鉴!”
那捕头还要再说,我嗤笑:“原来小二哥就是杀人凶手呀,”走到小二身旁蹲下与他平视,“小二哥,那我问你,这断魂草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据我所知,这断魂草乃是西域的贡品,用它炼制的毒酒名唤千愁散,多被圣上用来赐死,我看你不仅犯了杀人罪,还私盗贡品,罪同欺君!”
小二哥已经不能言语,我接着说:“盗取贡品,那肯定要去皇宫偷了,那你就说说自己是怎么悄无声息的混进皇宫,又是怎么在戒备森严之下偷拿的断魂草,而后又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出来的?还是说,你就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大盗,白夜?除了他,似乎也没人能做得到了。”
王使人闻言奇怪的笑了一下,表情莫测的看着我:“姑娘所言不错,这小二哥的确不可能进皇宫私盗贡品。不过这断魂草既然出现在这里,就必定是有人私自挪用,皇宫戒备森严,千辛万苦偷出来杀这样一个无名书生,基本没有可能。那么,这断魂草的来处就只有一个地方了。”
王使人薄唇轻轻煽动,吐出三个字:“宣王府。”
宣王府?宣王府是当今六王爷的府邸,居住地就在惠州,据那丝绸商人所言,这书生今早就曾出现在惠州,那么这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呢?
等等,我奇道:“你怎么知道宣王府会有断魂草?”断魂草明明是皇宫大内收藏的贡品呀,一座王府又怎么会有?
王使人奇道:“怎么,姑娘竟然不知道么,就在五天前,宣王爷谋反罪坐实,全家都被赐了毒酒千愁散,这断魂草之毒估计就是来源于此吧。”
宣王爷一家都被赐死了?我愕然。
“那么,小二哥,你这五天可有动身去过惠州?”
小二连忙摇头:“小的一直在客栈忙活,从未离开过,客栈里的伙计都可以给我作证呀。”
身后围观的伙计纷纷点头称是:“大人,他生性胆小也忠厚,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我们大家都可以给他担保。”
王使人吩咐捕头:“你马上动身去惠州,查探这书生的身份,以及他近日的横财来源何处,顺便探听一下,宣王府灭门时,可有人生还,这毒酒是否有渠道流出。”
捕头领命而去。
“既然小二不可能拿到断魂草,也没有杀人动机,那么,毒又是什么人下到酒里的,又是怎么做到的呢?”我奇怪。
王使人皱眉,拿起酒囊仔细端详,那酒囊的样式非常普遍,任何一个爱喝酒的行客基本上都会备上一个。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他转身扫视大堂众人,而后又问小二:“你是说这书生是先住进了天字第一号房,半晌以后才下来吃饭的?”
“是。”
店内的天字第一号房是在最僻静的三楼,且为了加强天字号房的安全,设了单独的楼梯,在客栈大堂柜台的后面,客人回房经过柜台,出入都由柜台的账房先生登记。而其他房间客人走的是另一条楼梯。
按照王使人的推理,既然小二不是凶手,而小二所灌的第一袋酒并没有问题,那么凶手下毒的时间就在书生入住天字第一号房后喝完酒,到他下楼来吃饭之间,也就是说,这段时间呆在天字号房间的客人都有嫌疑。
王使人询问了账房先生,他拿出登记薄:“下午的时候,住在天字号房的客人有六位,除了死者程佑,还有钱大树,裴三及裴夫人,孙义云,柳如荷。几人都是午时过后入住,方才才陆续下来吃晚饭的。”
想来大家都是为了避雨才投宿的。
天字号房都配有锁,程佑的房门应该是他下楼吃完饭时锁上的,小二打开房门,屋内的陈设一览无余,伴随着浓重的酒气。
“房间的窗子都是从里面拴上的,可以排除凶手从窗户进来下毒的可能。房间床铺内侧放置着死者的行李,”王使人边说边打开书篓,从里面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解开一看竟然是一堆白花花的银锭和数张大额银票,“唔,死者生前果然发了一笔横财。这么多银钱放置在屋内,他必然会随手锁门,那么,下午的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凶手又是如何进来将毒下入酒囊里的呢?”
王使人将嫌疑人锁定在我们五人之间,接下来一番盘问获得的信息倒也不少。那个钱大树就是丝绸老板,济洲人,一路到惠州看货,之后途经现在的青州,明天本打算动身去贺州谈生意。孙义云是个年轻男子,背着把剑,不怎么说话,只说自己是保运镖局的镖师,被镖局派往南华县接货。柳如荷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性子讷讷,问一句就答一句,时不时脸就红了,说了半天才说清,她是教坊弹琵琶的艺女,此番出来是回乡探亲的。
至于裴三和裴夫人嘛,裴三是这么解释的:“在下是个大夫,近日接到信函,说老家的侄子得了怪病,久治不愈,希望我过去瞧一瞧。因而我夫妻二人匆忙赶路,希望尚可回天。”我在一旁拼命的绷住表情,做出伤心难抑状。
王使人笑道:“裴大夫的医术一定十分了得,西域的断魂草,可不是一般人能认得出的,裴大夫不必太过担忧,此间的事情一了,便即刻放你夫妻离去。”
我暗自诽谤,切,杀手嘛,认识五花八门的毒药再正常不过。
“裴夫人也是位奇女子,不知裴夫人娘家是做什么营生的,能教得姑娘这般博闻强识。”王使人扭头看我,眸中的笑意碎成星星点点的光。
我知道他在拐着弯探我的底儿,不过就算我知道断魂草,知道千愁散又怎样,我就不说实话你能奈我何:“家父只是普通的教书先生,这些药呀酒呀的,都是出嫁以后,夫君讲给我听的,他是大夫,懂得自然多些。”
这些话自然无从查证,王使人也没在此处绕弯子,换了个问题:“诸位今日下午在房内都在做些什么,可曾听到敲门声或者什么其他异常的动静?”
钱大树道:“本想到了贺州再制定丝绸买卖契约,可因为今日下了大雨耽误了行程,所以今日下午就在房内撰写契约,并未在意外面有什么动静。”他拿出今日下午撰写的契约书,密密麻麻三张纸,字迹工整,墨迹还是新的。
孙义云面无表情:“我在睡觉,但向来浅眠,有丝毫的动静都会惊醒。从未时到酉时,敲门声一共响了四次。”
柳如荷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和一只未做完的香包,里面是一张书信,字迹娟秀:“此次小女子归家正是收到家姐的家书,知道母亲病重,心中实在放心不下,连日赶路间隙,就绣了只祈福香包,下午的时候,也正是在绣此物。”
裴三看了看我,随即答道:“夫人身体不适,我一直陪在房中,从未外出,期间小二哥敲过三次门。”
一旁的小二点头:“没错,裴夫人旧疾发作,裴公子先是让我送了桶热水,后来我来收拾水桶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张药方让我去抓药,最后一次是我来送药。没错,三次。”
王使人瞧了瞧我的脸色,问道:“不知裴夫人身患何疾,药方能否给在下看一看。”
裴三不紧不慢的从袖中掏出一笺纸张递给他:“我家夫人素有腿伤未愈,每逢阴天下雨便会发作,今日的情形尤为厉害,这才麻烦了小二哥这许多趟。”
我默默地翻了个白眼,编,就编吧,谎话说的倒是真遛。
王使人接过药方略略看了看,了然的点点头,顺道投过来一丝同情的目光。
“死者屋内一应物什摆放整齐,且并没有人听到什么异常的声响或吵闹,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王使人转过身子,眉头舒展,“凶手是敲门进来的。”
如果孙义云说的没错的话,敲门声一共响了四次,那么另外一次是谁呢?大家都说没出过门,那么一定有人在说谎。
因为捕头还没回来,案件没有进展,所以大家还是要在客栈多留一晚。所幸除了不能自由出入客栈外,想做些什么都是不耽误的。
小二哥送来了洗澡水,舒舒服服的泡了半天,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这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客栈中发生命案,有许多客人都不敢回房,三三两两的聚在楼下的大堂里说话,最让我感到惊奇的是,裴三居然跟王使人坐在一桌,两人你来我往,笑意浅淡,活像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可能是晚饭没有吃好,桌子上摆着小二哥刚送来的夜宵,王使人见我下来,便热心的招呼小二再添一付碗筷,我便不客气的坐了,折腾了半晌还真饿了,简单的打了声招呼便开始动筷。
“听裴公子说,裴夫人是京城人士,可巧,在下也是京城人,出门千里还能遇上故乡人,真是缘分。”王使人笑道,“不知裴夫人家住在哪个坊呢?”
我咽下口中的米饭,放下筷著,回道:“这家店的老板娘也是京城人,使人想不想知道她娘家住哪儿呢,没准你俩还是邻居呢。”
身旁的裴三极轻的笑了笑,几不可闻。
王使人淡笑的摸摸鼻子:“是在下唐突了。”
我用完了饭,心情大好:“我们是小门小户的人物,不懂规矩,大人海涵。既然大人断案如神,不妨请大人猜一猜,我家是哪个坊呢?”
王使人抬眼看来,漆黑的眸子像深潭一样不可捉摸,凝视良久,这才转过眼去,斟酌道:“在下眼拙,裴夫人……不是普通人。”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缓慢的绕着桌子踱步,这似乎是他推理时的一种习惯:“千愁散是御赐的毒酒,多用于抄家。谈起此酒必色变,这个名字也被当做不祥,鲜少被人提起。因而知道千愁散的人,必是朝堂中人。裴兄既然说自己是大夫,朝堂中的大夫,便只可能是……御医。不巧的是,不久前在下曾替皇氏办过一桩密案,浏览过当朝在册所有御医的档案,并没有哪位同裴兄长相一致。”
我咂舌,这厮的记忆力该是有多好。
“我方才细细观察过,裴兄在用饭时,虽然文雅有礼,却并不守任何方寸规矩。可裴夫人……”王使人伸手示意了一下桌上的碗筷,“汤碗位于桌沿三寸处,双筷并拢,架于离碗两寸的盘沿上。通常贵族酒席之上,在汤碗两寸处会放置筷枕,这客栈简陋,自然没有,而裴夫人多年养成的习惯怕是一时半会改不掉的。”
我暗暗吃惊,这家伙果然目光如炬,可还是不死心:“不过巧合罢啦,我哪里想到什么三寸两寸的。”
王使人勾唇一笑:“我不过举个例子。裴夫人方才用饭时,从握筷的方式,夹菜的角度,手肘的幅度,身体的坐姿,难道还需要我一一讲来么?一个人的身份可以在衣着打扮上伪装,可要在谈吐举止上改变,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裴夫人,怕是出身贵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