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壹】 ...

  •   城南的宋云谣和柳定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秋还未寒的时候,偶尔在胡同口可以看见宋云谣的身影,一袭艳色旗袍,玲珑身段,油纸伞,踏着细碎小心的步子出门买些东西。伞角斜打,露出伞下的半张脸,猩红颜色的巨大一片胎记,触目惊心。
      城里有老人说,这是上辈子作了孽,这辈子成不了人脸,是还债来的。
      云谣却始终是淡淡然,或许她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也落得清净,尽情养兰吹笛不受干扰。你问她靠什么营生?她做的倒是精细活,操着妆笔迎来送往,手底下画了无数张脸。只是她的顾客有些特殊,来得安去得静,个个在手底下安分的很,也从不会对云谣这张脸大惊小怪发表任何评论。
      你猜对了,这个女子以画尸妆为生。
      其实这有什么呢?人总是要去的,去的时候脸面好看,也是生者最后一点心意,所以云谣认为自己这生意是大方磊落的很,也心安理得一直做下去。
      若要说还有一桩同宋云谣相干又人所共知的事,那就是宋云谣的“鬼铺子”里,住着全城最为儒雅俊朗的柳定桥。柳定桥不是城里人,据说是三年前重九的时候宋云谣在河边救回来的,残了一条腿,却依然是俊逸不凡,靠云谣建了间私塾,当了先生。第二年惊蛰的时候两人成了亲,日子过得低调,不过也免不了巷子里议论。不过柳定桥是翩翩君子温如玉,云谣又是不喜露面的人,议论没了新鲜谈资,过了约莫半年也就不见踪影了。
      就是这样安稳的日子,平静的城。而这一天,城里却忽然乱了。
      这日云谣恰好出门,老远就看见城门口集了一群人,头挨着头往前挤,不知道在看什么。她向来自觉不去人多的地方,转身自顾自的往巷子里走,今日出门是买些香烛,已经过了冬至,店里的神台空了,准备多买些过年。
      “听说了吗?城门口绑着的那个小子,就是城里李老太的独苗孙子,读书时候不学好,加了什么革命党,今天就要被处死了!”
      还没走近香烛铺子,就听见几个婆婆在里面说着城门口的怪事,云谣轻轻咳了一声,老太婆们见云谣来了,各个坐远了不说话,眯着眼睛瞄她。
      “老板,有香烛吗?”
      “没有了,刚刚卖完。你过些日子再来吧。”
      云谣点点头准备退出去,身后的老太婆们又忽然叫住她:“云丫头,瞧你的身样,肚里的娃娃可到两个月了?”
      “我瞧大夫瞧得早,这才一个月多些,所以看不出什么来。”
      “啧啧,才一个月,身子要好好看照些,你福气好,有柳相公这么个好人陪着,可得给他生个人模人样的儿子。”
      云谣微微笑了笑,不愿意多呆,和众人道了别出来。刚走到店门口,屋里的老太婆们又开始絮絮叨叨,尚听得见“作孽哦”之类的江北腔调,也不知说谁。街上起风了,带着细小的雨雪丝儿,直往领口里钻,云谣拢了拢领口,加快了步子。
      看样子,要落雪了。
      果不其然,当天夜里就落了今年第一场雪,这场雪下得紧,半夜的时候就积了一地,柳定桥白日里在学堂的事应该已经结束了,现在却还没有回来。云谣在空荡荡的神台前站了一会,觉得心里发紧,在屋子里点了油灯,拿起心爱的笛子擦拭着,笛子是湘妃竹制的,有细碎密集的棕色斑点,好像一片记忆深海里忽然窜出的,巨大的鱼群。云谣瞧着笛子,忽然想起一桩往事来。
      更早的时候,在八年前她十三岁的时候,那日正是大年初一,她坐在高高的城墙上百无聊赖地吹笛子。城里再怎么喧闹喜庆也不管她的事,有时候她甚至还会担心,以她的模样若是在年关出现,会不会被当作年兽被人们用炮仗炸掉。
      黑夜里忽然跑来一匹马,细碎的脚步声一路奔向黑蒙蒙的城外,云谣坐在城墙上看不清来人,只依稀辨出来人是个一身青衣的少年,一路逃也似的行色匆匆,却在听见笛声的时候停下马来,立在城墙下往上瞅。
      他在看自己?云谣停了笛子,也向下瞅着那少年,黑夜掩去了他的眉眼,只看得清他□□的身材轮廓,以及□□白的耀眼的马。
      “你笛子吹得真好。”少年说话带着笑意,带着温暖的味道,“你不去过节?”
      “你出城?”
      “你吃过年夜饭了吗?”
      “你一个人?”
      “哈哈,”少年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夜风里荡漾开去,撒向身后黑漆漆的荒野,“我们若是再这样自顾自的耗问题,恐怕不会有什么结果。”
      “那你先说吧,大过年的你做什么贼溜溜的?”
      “姑娘好眼力!老实说,我可是逃出来的。你呢,寒冬腊月的,你又怎么在这里?”
      “因为……”云谣想了想,无比认真地说,“比较凉快。”
      少年闻言一愣,继而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青色的衣襟被耸动的肩膀扯动,带出些涟漪样的褶皱来。
      “我得走了,后有追兵,开溜还是得赶紧。”少年好不容易止住笑,抓紧了马缰回首道,“下次再来听你的美人笛!”
      旧年的最后一个冬夜,细碎的马蹄,青衣的少年,还有他说美人笛时轻轻扬起的语调,云谣望着黑夜里那个离去的身影出神,待到他走远了,再回头看了一眼那火树银花的城。他走了,而她将留在这里。
      啪!门忽然开了,打断了云谣的回忆。是定桥回来了?云谣连忙出门去看,却只见两个大汉一头一脑的碎雪,抬进一具棺材来。
      原来是生意来了。
      云谣瞅了一眼那棺材,倒是口精贵的棺材,看来是有钱人家。招呼着两人抬着棺材在铺子里安置好,云谣又给两人砌了杯茶暖暖身子,坐着等两人缓过气来,说说这桩买卖的情况。
      “这是我家主子的嫡亲孙子,知道云谣小姐的手艺好,特地请我二人搬来劳烦小姐了。”其中一名大汉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推向云谣,“这里是十两银子,请小姐收下。”
      “我只收二两银子的妆钱,从不独讹了哪一家,十两我吃不下,你可有碎银?”云谣把银锭推回去。
      “不是的,其实我家主子另有所求。”那汉子坚持把银锭推给云谣,说话沉了声音,“我家这位少主子死的有些不同寻常,我家主子,希望云谣小姐看到什么都能够烂在心里。十两银子,买个天下平安。”
      云谣盯着那汉子看了良久:“若我不收,你家主子信不过我宋云谣这张嘴?”
      那汉子被云谣盯着,一抬眼看见灯火下云谣的半张鬼脸,那红色的胎记爬满她的半张脸,在火光下阴晴变换,不由心中害怕,仓惶点头。
      “那我收下了。”云谣随手把银子扔进一个木匣子里,啪的盖上盖子,“两位请回,三天后来取人。”
      “那……多谢姑娘了。”汉子一抱手,匆匆离去。云谣看着他们在大雪中离去,轻轻阖上门,继续坐在油灯边等定桥回来。
      柳定桥是她的夫君。那天她在河边救了他,他手脚都在河中被石块撞断了,医不好,也寻死过几回,最后还是做了个教书先生。她救他的时候是无心,劝他的时候是随意,偏偏成就了这大大的恩德,柳定桥向她求婚的时候全城人都赶来看,可是只有她知道,那一天,柳定桥没有敢看着她的脸说话。
      又能怎么办呢,她生来便如此了。
      不是不在意,只是对那种被排斥的刺痛感,习以为常。
      转过头去看窗外,夜已经深了,屋外雪下得越来越紧,屋里一盏油灯自顾自地跳动着火苗,映出一团昏黄的圆圈,光线在更广远的地方散去了,铺子里更多的地方沉寂在黑暗中,几口棺材静静地躺在那里,悄无声息。
      其实他们这样也未免不是一种解脱,云谣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笛子凑到嘴边,轻轻吹奏起来。笛音在黑夜里轻轻漾开来,划出婉转的弧度。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笃…笃…笃…黑暗里忽然传来敲击木板的声音。
      “谁?定桥?”云谣停下笛站起身来,拉开门,门外空空如也。
      难道是屋里的声音?耗子?云谣狐疑地往屋子深处打量了一眼,却都是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过了半响,又传来三声有节律的声音。笃…笃…笃…
      究竟是什么声音,云谣再次站起来四处打量,铺子里一片黑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三声响过后,更是一片安静,只听得见油灯噼啪燃烧的声音。
      笃…笃…笃……
      “到底是谁啊!”云谣有些恼了。
      “是我!”
      云谣有些惊讶地跑过去打开门,只见定桥拍着浑身的雪走进来,身后还带了一个人。
      “刚才是你一直在敲门?”
      “我敲了一声你就应了,等很久了?”定桥脱下雪袄递给云谣,招呼着旁边那男子坐下,“给你介绍,这是我以前的好兄弟,谢子临。他刚从北方回来,在家里住几日。”
      云谣接过雪袄,顺着定桥指点去看那男子,只见那男子宽眉俊容,脸上带着暖暖的笑意也看着她。
      云谣一愣,这男人,怎么好像毫无厌怕的直看着她的脸?
      心里一嘀咕,手里一迟缓,对面递衣服过来的定桥却先松了手,云谣接了个空,雪袄掉在了地上。
      “呀。”云谣弯腰就要去捡。
      “小心。”比云谣快一步,谢子临俯下身去把雪袄捡了起来,拍了拍递到云谣手里,“听说你怀了身孕,还是小心些,这些事,子临来做就好了。”
      “哈哈!你还是这样周到啊。”柳定桥似乎毫不在意,一手揽过谢子临的肩头,“来来来,谢老弟来,久别重逢,我们今晚得好好喝一杯!”
      谢子临爽朗一笑,转过头向云谣眨眨眼:“叨扰了。”
      “不会……”云谣有些愣神,烛火有些晃,火光下谢子临的身影有些飘忽,加上他脸上俊逸的笑和清澈注视自己的眼神,云谣看着谢子临说不出话来,脸上一红,别过脸去。

      第二日的早晨,柳定桥早早出门去学堂上早课,临出门还交代云谣,千万要好生招待谢子临,云谣收拾着早餐碗筷说知道了,一面回头用文火温着白粥,等宿醉未醒的谢子临起来吃。
      据说他们是喝了整夜的,不过看定桥还能起来上早课,就知道睡着的这个男子酒量不怎么样。云谣向屋里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转身进了铺子。
      今天的天气着实不错,雪晴后的阳光敞亮,晒进铺子里。云谣端了妆笔家伙来到昨晚的送来的棺材旁边,准备开工了。
      这棺材做的是真的好,紫檀木的料子,枣红色的漆上的干净漂亮,雕了很大的云子卷儿和仙鹤花纹。只是这盖子做得实在厚重,云谣使劲推那棺材盖,半天却只推开一条缝。
      “呼。”云谣长喘一口气,“有钱人。”
      没办法,只好从旁边拿来一根柴棍,云谣仔细把棍子塞进缝隙里,使劲一撬——
      “哐当”一声,棺材盖子翻在了地上,云谣长出一口气,理了理乱发不经意地往棺材里扫了一眼。
      “哐当。“又是一声落地,却是云谣手中的棍子落在了地上。
      棺材里躺着的人,宽眉俊颜,一副恬然安睡的模样,可那张脸,俨然是昨晚在家里和定桥喝了一夜酒的男人……
      谢子临……
      “很奇怪为什么我在棺材里?”身后忽然传来谢子临的声音。
      云谣猛地回过身,手探到地上,捡起那根棍子,眼睛盯着身后慢慢走来的谢子临看,他手里正端着那碗给他留着的白粥,一勺一勺吃得不亦乐呼,瞧着云谣惊慌失措的表情微微笑,半响,见云谣还是一脸惊恐地盯着自己,无奈地耸耸肩做了个鬼脸:“我确实是死了。”
      “你……”
      “我就是李老太的孙子,昨天那个被枪毙的革命党,你知道这桩事吗?”谢子临脸上的表情淡淡的,走到云谣身边瞅着棺材里自己的身体,右手往自己胸口那里一指,“你看,他们就在这里,给我开了个窟窿。”
      “那你到这里来,准备做什么?”云谣定定神,身体做好了逃跑的准备,问道。
      谢子临摸摸头,粲然一笑:“说出来丢人,我忘记了。”
      “忘记了?”
      “是啊,我只记得心里想着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这件事情就在这座城里,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谢子临敲敲自己的脑袋,“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做完了事就会走,不会害你的。”
      “那定桥……定桥怎么说认识你?”
      “他的确认识我的。”谢子临凑近了些,盯着云谣看,“三年前,他和我一样,也是革命党。一次斗争里他落了河,从此再无音讯。”
      谢子临说话时,紧紧盯着云谣的眼睛。云谣不说话,静静看着他。
      气氛忽然变得很紧张,周围一片安静,只有一人一鬼相互盯视着。
      “哈!”谢子临忽然笑开,脸颊绽出一朵笑来,整个人显得尤其俊朗,“没想到,他是被你收编了!”
      云谣翻了个白眼,嘴角却不自觉地勾了起来,心里充盈着莫名的感觉,似乎有一点点感动,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这样直视自己,他不在意自己的鬼脸吗?因为他是鬼?
      云谣摇摇头甩掉那些联想,问:“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既然你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么你就帮帮我,这样,我也可以早点投胎。”
      “你连自己留在人间要做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帮你。”
      “帮我想嘛。”
      “……”

      第一场雪晴的这一天,天气出奇的好,让人心里也充满了暖暖的味道。孩子们拿了炮仗到处跑,宋云谣的鬼铺子里,住下了一只真正的鬼。
      而这鬼,却有着很温暖的味道。
      云谣打开窗门,看着屋外地上的残雪,还有洁白的堆积,旁边化出清澈的积水。
      那就,帮帮这个温暖的鬼吧。
      就帮帮他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