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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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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那个古老的故事,相濡以沫,莫若相忘于江湖。我想,我与你,就是那两尾在命运的长河中颠沛流离的鱼,匆匆相聚而后匆匆别离。只用了一刹那去明白彼此,却需要一生的时间去忘记。
初遇你,是在我刚进大学的时候。那时我刚刚参加院里的文学社,社长让我去你那儿拿一篇稿子。他说你是念大三的学长,写得一手文采飞扬的好文章,让我向你好好请教。我并不擅长与陌生人结交,而且对舞文弄墨的男生向来有莫名的不喜欢,所以在见你之前,我心里早有了先入为主的不满与戒备。这,也是我见到你时惊诧失神的原因。我更没有想到第一次见面竟是在医院。那段日子你因为车祸受伤住院休养,我依礼买了束鲜花轻轻推开你的病房——你半躺在窗前,穿着医院里病人穿的白衣,披一件暗蓝色的外套,正低头看书——在那一刻你的沉静似乎让整个世界都安静无声。听到开门的声音,你抬头微笑看着我说,你好。温煦的笑容让有些阴冷的病房仿佛突然春暖花开。我怔怔站在那里,心里是说不出的静谧的欢喜。从此,我开始相信缘分的存在。这一生,纵有千帆涉江而过,唯有你,在一见之下便让我感觉温暖宁定。那天,是我第一次在不相熟的人面前语笑自如,无拘无束。后来说到稿子的事,你当即从床头拿了一篇给我,一看标题你写的是对瞿秋白的评论,又是一重惊喜,因为他也同样是我关注欣赏的人。你说在瞿秋白的激进背后是有着深深的无奈和悲哀的,我说就如韦应物的名句“野渡无人舟自横”其中那大寂寞的境界。你谈到他在狱中写的《最后的话》,我轻轻背出了那句有意思的结束语“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的东西,世界第一”。你微笑再微笑。那是相知的喜悦吧,天下之大,芸芸众生,有几人明白我们的所思所想?我能遇见一个你,是否前生已在佛前求了百年?
临走之前,我顽皮起来,摸出一只笔在你打着石膏的手臂上签下我的名字。你认真看了看说,我的名字“炜”和你的名字“晖”一样是光明璀璨。我当时只觉喜悦,后来却明白生命的光焰哪里禁得住肆意盛放,而我们,偏偏又都是外表安静内心却住着一匹野马的人,凡事不耗尽心力就觉得没有做到最好,在深心里永远不肯韬光养晦。
过了一些日子,你出院了。在文学社开会的时候,常常会遇见你。因你总是有意无意坐在我的旁边,我会不时忘了去听社长和其他同学的发言说了什么,却注意到你衣服的颜色永远只有三种,淡淡的米白,暗暗的蓝和深深浅浅的灰;你有很修长的手指,指甲永远修剪得干净整齐;你喜欢的音乐家是勃拉姆斯,书包里经常都放着他的CD…………开完会后,有时我们会留下来聊一会儿。你一次次地去饮水机为我的杯子注满热水,微笑着专注地听我说话,而我,也从来只肯在你面前放肆。有一次,社长批评我总是在会上沉默不语,警告我说性格过于内向那是会影响一个人的发展的。我不知所措中转过头,看到你眼里的了解,我突然湿了眼眶,我活泼明朗的一面只有你看得见,只有在你面前,我又可以回到天真无知的童年,又可以做回自由笑闹的小孩,不再有成长中不可愈合的伤痕,不再有生的艰难心的空虚,不再有生活琐碎尖利的刺痛,不再顾及旁人的目光和看法。可是在别人眼中,我永远表现得孤僻,笨拙,不合时宜。我并不能知道这是什么原因,问过你,你却只是微笑。
那天会后,你温柔对我说,“不要急,我们慢慢来。”迎着你眼中淡淡的怜惜,我任性地流了满面的泪,你用细格子的手帕为我拭泪说到:“没有关系,你在我面前可以做到的那在别人面前一样可以,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你知道吗?你那句话是错的。不管再过千年万年,不管荷塘里的睡莲再盛开了几度,不管身边再有千人万人来往穿梭,别人也永远不是你,永远永远都不是。所以,现在我依然在大大小小的会议上沉默,依然没有热烈的言谈自由的笑容,只因我身边的人,不再是你。你可明白,如果没有你,世间繁华与我就再无半点关联。
每一期文学社的社刊出版,你的文章都是我的珍藏。你写的不是俗气的校园派风花雪月,你关注的是一个个受苦的生命。你写鲁迅的孤寂,卡夫卡的压抑,李贺的万般无奈,柳永的佯狂悲愤,你也写九五年特大洪灾中各种动物与人一样苦苦挣扎离散丧乱,也写牛在被送去屠杀之际眼睫上大颗大颗的泪水…………我读得懂你心中对天地万物常怀的悲悯恻隐,也折服于你对人生命运透彻的洞察和大智慧的分析。你能体察明白生命的苦难,但并不怨天尤人,灰心失望,反而努力将文字激扬为火焰,温暖照亮每个人心里阴郁的角落。每一次读你的文章,总使我想起一个词“浴火重生”——那是穿越了种种痛楚艰辛后,看到世界如大地初开时的豁达。你总是喜悦我能读懂你的文字,高兴时就戏称我为“山山”,你则自称“阿水”,合起来就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
一个周末的时候,你邀我们文学社的同学去你家玩。我去你的书房找书看,看到你的书桌上有一小小的镜框,里面没有放照片,却放着一片微微泛黄的石膏——上面是我稚拙的签名。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是幸福。一花开而世界起,一尘举而大地收,生命匆匆数十载,与你相遇,被你珍惜,我已经满足欢悦,我的一生已经不再是一片如冰原荒漠的空白。走出书房,你把一只削好的苹果放在我的手中,与我用微笑分享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你的眼瞳映着我的笑容,流光溢彩。
那时你念大三下学期,正积极地准备考研,希望能考到上海去,因为那是我喜欢的城市。一切似乎都完善幸福得自然而然。可是有一天,你在看书时眼前突然漆黑一片,同学急忙将你送去医院,经过烦琐复杂的检查,医生说你是间歇性的失明,可能是那次车祸的后遗症。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样有些戏剧化的情节会真实降临到我们身上,那不是小说中才会有的吗?去你家探望你,你平静地让我坐,聊些学校里的琐事,却绝口不提你的眼睛,你不提我亦不忍问,于是两人一般的镇定逾恒,一般的谈笑自若,仿佛伤的痛的,不是自己的心。
过了几天,你的眼睛复明,你立刻给我打电话,说了一句:“山山,我又可以看见你了。”我握着电话,泪水断落如珠。就这样的失明复明反反复复了很多次,你依然很平静,你的苦从不曾在大家面前形诸于色,文章反而写得更多更好,只是你的人,日胜一日的瘦削憔悴。于是,生平第一次,我深深地恨你,恨你不肯顾惜自己地透支生命,恨你太过自苦的坚强淡定。那段日子,我买了很多新衣服,一天一件地换,朋友们惊讶我现在还有心情锦衣华服,他们不知道我心里痛切的恐惧,我怕你深黑的眼瞳再也映不出我的影子,所以明知不美丽也一心一意要为你盛放一次。你常常不自觉的认真专注地看着我,眼里的疼惜珍爱让我发现心碎其实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你念大四那一年,失明的日子越来越长。即使在复明的时候,世界在你眼中也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天地于我们而言,都成了北极的永夜,你看不见的阳光同样照亮不了我黯然的眼睛。
你放弃了写作。你休学。你离开。你没有向我告别。你不再给我打电话,也不再回复我的E-MAIL.你的家,人去楼空,只余风声回旋。就这样,我失去了你所有消息。
曾经以为你温暖的笑容可以让我的冬天不再寒冷,可是人世间的爱怨悲欢到头来都如梦幻空花,风烟流沙,终归是流离失所的一场漂泊。你选择了这样决然的离别,是否是在以你的方式应证一生爱我的诺言?久不经眼的书又映上心来——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后,泪痕和酒,沾了双罗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