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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十回(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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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宝玖心中却明白,如今的绯墨是不敢想象能够脱离三爷的魔窟,有些念想儿越是美好,越是要人命的。他看着绯墨消失在黑幢幢的雕梁画栋深处,门口颤巍巍的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他自己的身影,亦随之漂泊。
回身帮朗雲取了件厚氅,宝玖急匆匆朝戏台那里赶,这会儿奴才们都在前院儿伺候,半个王府仿佛是空的,半天也不见个人影。他向来警醒得很,小径上隐约有人经过,虽在暗处,也瞒不过他的耳目,宝玖朝抱柱后稍一掩身,听见低低一声嗔怪:“你怎才来?我站半天了,二格格还在等回音呢!”
“翠烟姐姐辛苦了,”对方穿着灰布衣裳,没上戏装,“班主看得紧,太福晋又加赏,都等着谢恩,大师兄抽不开身。”
“让他小心点儿,”那丫头递了封信过去,“赶紧走吧!”
宝玖等他们都没了影儿,才继续赶路,心里忍不住琢磨,那天不是也看见翠烟往戏班子住的院子去?二格格跟这事儿又是哪门子的关系?夏老板花名在外,为人风流,却都是跟男人鬼混,据说因有几分姿色,很不把世间女人放在心上,断不会跟王府女眷厮磨……宝玖不再往下想,听见锣鼓喧天地敲打起来,不禁恨自己脚程慢了,太福晋最不喜听戏的时候人来人往。
从后侧的月亮门转进去,浓墨重彩的夏老板刚好亮了个相,掌声雷动,宝玖从流光溢彩的戏台,看到灯影斑驳的坐席,台上台下,戏里戏外,个个华服香衣,有人假笑,有人真愁,有人沉醉痴迷,有人心不在焉……唯独宝玖自己,站在潮暗之处,眼前绚烂离奇的光景,竟一时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何处是说唱的戏文,何处是往事和前程?
天上人间,但凡不过如此,来到人世走上一遭,就是照本宣科,演一出不知要唱给谁听的,眼花缭乱的折子戏。不管唱曲儿的,还是听戏的,明明结局已经烂熟于心,也照样还是津津有味,乐此不疲,谁也不去想,曲终人散的时候。
隔天用过早饭,祺克俭的马车已经等在王府门外,特意过来接上朗雲兄弟,彭武申直接去了雍和宫那里等,路程不近,加上昨日累了一天,朗雲路上没怎么说话,光是听着朗霖和克俭两个,为个蝈蝈笼子也能吵起来。车里只坐了宝玖一个伺候的,他问朗雲要不要添衣的光景,就给朗霖捡了个不是。
“就六哥是你主子?你怎不问我冷不冷?”
“七爷火气大着呢,跟炭炉子似的,哪能冷呐?”
宝玖不咸不淡地一句,惹得朗雲和克俭一齐笑出来。朗霖红了脸,暂不知如何回击,伸手就捶他两拳:“谁让你还嘴的,欠揍了是不是?”
“得了,”朗雲拦他一把:“要带他出来的是你,欺负他的也是你,这毛病若不改,以后任你说出朵花儿来,宝玖也不会跟我们出来玩。”
朗霖果然消停下来,嘴里却不闲着:“我让他出来,他敢不听?”
旁人自不去理会他的胡搅蛮缠,车外传来喇嘛诵经的声音,雍和宫到了。
棉门帘子掀开,朗雲探身出去,正好碰见英气逼人的彭武申,谦逊挺拔地等候在外,见到他微微点头欠身,问候道:“六爷吉祥”,说完即作势来扶,朗雲却不待他伸手过来,自个儿蹦下车,他身子轻,落地似乎连点儿声都没有。
他们个个非富即贵,自不会挤在人群中赏会,“雍和宫”已经派了喇嘛过来招待,从僻静的角门儿把几人请进去。天寒地冻的,但里面香火缭目,梵音绕耳,犹透出一股神圣之境,连毛躁不安分的朗霖这会儿也沉静下来。
他们来得晚,错过了清早的法会,在喇嘛的邀请之下,进入侧旁的一间佛堂奉茶静修。案几上盛放三五卷佛经,朗雲问过,便拿在手里看。佛经是藏文的,彭武申读不懂,见朗雲看得专注,便知他藏文必是不错,满蒙贵族,自小会习满蒙藏汉四语,但能精通熟用的,其实并不多,不禁露出敬佩之色。
“六哥专会捡咱看不懂的,”朗霖凑过去瞧一眼,就赶忙避开,“你说是佛经,我又怎知道到底是不是?”
“佛门境地,你别无赖造次。”朗雲知他顽劣,指不定会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赶紧制止,自己也不再专注阅读佛经了。
“你跟朗雲,去的同样的学堂,跟的同样的师傅,怎的你会看不懂?”克俭故意取笑朗霖,以报刚刚马车上斗嘴之仇。
“藏文我不行,”朗霖晓得克俭是捉弄自己,索性逗趣大伙,说:“可是我的英吉利语说得比六哥强啊,‘滴耳’(Dear)六哥是‘卖’(my)‘不辣的’(brother),听得懂么,你们?”
朗霖本来想说双胞胎兄弟,但却忘了怎么说,在众人哄笑中憋着劲儿,用力地琢磨,脑仁儿都疼了,总算灵机一动想起来:“特温,特温不辣的!(twin brother)”
朗雲,克俭和武申,都算略微懂得几句洋文,听不懂的宝玖,却是给朗霖抓耳挠腮的蹩脚模样逗得开怀大笑。等看完“雍和宫”的法会,太阳已经偏西,朗霖心里还琢磨着想去克俭的院子里玩,又怕朗雲累了想回府,正偷着发愁呢,不想朗雲对去克俭新家串门儿的主意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闹得朗霖不知多高兴。
祺克俭的私宅是年前才住进人的,他本身依旧住在那王府,这里暂时只是个摆设。转过影壁墙,里头是方方正正的三进院子,别致的后花园带着个水榭,这会儿冰冻三尺,压着积雪,显得格外空旷。想是知道主子今晚待客,那王府的奴才提前过来,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
“还没请够家奴,”克俭跟他们说,“我很少过来住,倒也不急。”
朗雲听到这话,更加放了心,嘴上却没直接提,让一旁的宝玖暗自有些沉不住气。因为厨子不够用,晚饭在外头订的席,成套的酒菜已经送过来,在厨房温着呢。众人身上都是香火气,趁着奴才摆桌的时候,克俭问朗雲要不要找个客房洗个脸歇一会儿。他深知朗雲在生活上,是有点特性儿,招待起来要格外细心。
“也成,”朗雲答应,趁朗霖和武申不在近前的功夫,问他:“克俭,借地儿说个话,我有事问你。”
两人进了客房,朗雲就把宝玖也打发了,让他去盯着朗霖,别瞎跑,待会儿就要放饭,省得奴才还得去满院子找他,宝玖赶忙去,说不定这会儿都捉不住七爷的影儿了呢!朗雲坐在桌前,给克俭斟了茶,问他:“你还记得昨个儿伺候你的那个绯墨么?”
“当然记得,朗雲何故提起他?”
“他以前读书识字,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你若想找个伴读,哪怕是看院子的奴才,不妨考虑考虑他。”
“哦?他有出府的意思?”
“他倒是想,可惜没人帮,我琢磨着,你要么也是找人,他是不错的,性子温柔,听话懂事。但他是三哥的奴才,我也不好明着插手……”
朗雲说到这里,就只当克俭听得懂其中利害,不再往下说,克俭不傻,这等事自是看得清楚,朗雲素少跟人开口,这等人情,又怎能不卖呢?
“这事儿正好,我是要找个能写字算账的,帮我看着院子里的奴才。回头我去办,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就是!”
彭武申跟随从交待点儿事,结果回身就不见其他几个人,他出门看了看,正好克俭和朗雲从一间客房走出来,身影亲密,边走边低声说着什么,甚是神秘,不知为何,武申心里冒出酸溜溜一股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