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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鬼嫁 ...

  •   婴勺睁眼的时候,感觉到冷。
      尖锐的瓷片就停在她的喉咙前,血线顺着皮肤滑下来,痒痒的,落在了脏兮兮的雪地上。

      阳光被街角的雪反射得刺眼,身边人声鼎沸,无数脚步经过。
      有人扔下一枚铜板,落在她脚边的破瓷碗里。铜板咯噔咯噔地打着转,还没彻底躺平,一小孩撒着小短腿飞快跑过,在地上留下一串灰乎乎的脚印,踩实了雪,踢翻了碗,那还没转消停的铜板随着破碗飞了出去,巧妙地穿过街面上无数脚步,被对面那条巷子口的乞丐眼疾手快地捡了。
      婴勺吃了一嘴混着香火味的沙子和雪沫,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她缓慢地搓了一下胳膊,感受着阔别几百年的寒冷。

      然后她转过眼,沿着那只被自己扼住的意图行凶的手,看向其主人的脸。
      还挺俊。
      对方显然没料到婴勺在关键时刻醒来,被逮了个正着,有些猝不及防,却并不慌张,不紧不慢地松了手上的力道,扔了瓷片,冲她友善地笑了笑。
      婴勺觉得这个笑很对自己的胃口,原本正要直取对方狗命的手暂时松开,撑着地面坐起来。

      对方也坐在地上,往后挪了半尺。
      勉强拉出了一臂的距离——对于预防打架没什么作用,只是方便看清脸。
      凡人的庙会拥挤嘈杂,婴勺已经三百年没有见过如此鲜活的阵仗,耳中捕捉着周围的环境声,勉强摁下胸中的震惊和疑惑,将对面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此人浑身破破烂烂,脸上也脏兮兮,脸色因天冷被冻得发青,一双眼睛倒是生得别有神采,眼神温和得像东海上洛檀洲的雪槠树叶,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容易令人产生好感——如果忽略他脚边瓷片上沾着的血的话。

      在婴勺打量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观察她。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对方先开口了——

      “凡界的日头真亮啊。”

      居然是句闲聊天。

      婴勺笑了。

      虽然这人一身的凡人味,但她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感知了这人的气泽——四境轮里浸润千百年的恶气,不是换个凡身就能捂住的。

      对方见她没有立刻回应,又说话了:“阁下是哪路的仙君?”

      “仙……”婴勺一开口,觉得自己声音有点不对,清了清嗓子,“仙君……咳,嗯?”
      她顿住,反应了好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婴勺:“……”
      对面见她看完手迅速上下抚摸胸膛的兄台:“……”

      对方辨别出婴勺脸上生无可恋的表情,很不解地问:“有什么不妥吗?”
      婴勺咳嗽了一下,正色,用男人的声音尽量平静地说:“没有。”
      言罢还露出一个笑。

      对面:“……”
      看起来笑得并不太开心。

      然后便见婴勺脚一勾,碎瓷片在阳光下一闪,转眼就到了她的手上。她一面上下抛着玩,一面抬了眼皮看他:“什么仇什么怨啊兄台?”
      “仙君有话好说。”对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点——并非出于畏惧,而是表达尊重,“在下沉玉,与仙君乃是同乡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婴勺歪着头看他:“你叫沉鱼,是不是该有个妹妹叫落雁?”
      沉玉思忖了片刻,道:“或许以前有。”
      婴勺:“或许?”
      沉玉认真地说:“好像是被我克死了吧。”
      婴勺:“……”

      下一刻,碎瓷片便抵住了沉玉的喉咙。

      身侧人群拥挤,脚步密集往来,却无人注意街角这一点动静。

      锋利的破口紧紧地摁在皮肤上,血线以牙还牙似的缓缓流下,婴勺一手握着沉玉的衣领,嘴角微微勾着,眼中却没什么笑意。在这个距离,她看清了沉玉左眼下一颗血红色泪痣,不太明显,在这张满是凡人气的脸上却显得有些违和。

      她把视线挪回沉玉的眼里,轻声说: “哪一境的妖魔鬼怪,不说实话,现在杀了你哦。”
      “仙君真温柔。”沉玉被她扼得略呼吸不畅,却没动手反抗,“在下北境无名小卒,玉嬴将军手底下跑腿的,只配捡点肉渣吃,还犯不上仙君动手。”

      婴勺眯了眯眼。

      四境轮中,南北两境水火不容,她和北境打了两百多年,对玉嬴这个名字有所耳闻。
      是那杀千刀的北境大将玉无更身边的人,没交过手,但听说人挺老实。

      说起玉无更,婴勺的后槽牙暗暗地咬紧了。
      当初就该把他的脑袋和手臂一起割下来,否则哪由得他一张嘴挑唆即墨反叛。挑唆完还给她玩失踪,上天入地都没把这杂碎刨出来。她记忆的前一刻还停留在和即墨打得血肉横飞,谁知打到一半失去意识,还以为自己被人暗算,醒来就到了这鬼地方。

      凡界,三千多个凡界,鬼知道这是哪一个。
      沉玉感到摁在自己脖子上的血流得快了些,动作略僵硬地抬起手,握住婴勺的手腕:“仙君不会和我家将军有过节吧?冤有头债有主,仙君可别拿我这小角色撒气。”
      他微笑的时候牵动眼角的皮肤,眼下那颗小痣被一同微微拉扯,点在那张笑脸上,有股说不出的气质。

      婴勺觉得这人在颠倒黑白。
      从这人抓住自己的手上,她察觉出他与自己是同样的境况。
      四境轮里什么品种的妖魔鬼怪都有,像他们这样只有魂魄的,从里面出来之后都附在了凡人的躯壳里。
      虽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无法动用自身的法力,但至少眼下,自己的这具凡身是修过点仙道的,而对面则是彻头彻尾毫无还手之力的凡人。
      四境人数万年来在残杀中舔血,难怪他想要先下手为强,必然是担心自己醒来之后把他给杀了。
      婴勺看着沉玉,心知此人没有说实话,却暂时降低了警惕。
      她手上的力道分毫不减:“你对我有什么用?”
      “虽然眼下身无长物,但在下好歹比仙君早醒来些,联络上了几位不中用的朋友。”沉玉笑,“倘若仙君愿意暂且放在下一马,在下与友人自然全力相助仙君脱此凡身之困。若仙君就此取了在下的小命——”说到这里,他打开手心,“——待在下的友人循迹前来,仙君恐怕也讨不了好。”
      婴勺低头瞥了一眼。
      是一枚尚且新鲜的传唤符。
      “你哪来的?”她问。
      沉玉很坦然:“趁仙君熟睡之际,借了仙君一点血。”他以视线指出了婴勺手指尖一枚早已凝固的破口,“若非因此耽误,仙君此刻早已驾鹤西去了。”
      婴勺:“……”

      见对方似乎被自己说动,沉玉继续道:“在下之意并非威胁,仙君想一想,以在下目前的能耐,但凡在此碰见个小妖小怪,恐怕都不得善终,因此在下乃是有求于仙君的庇护,自愿为仙君鞍前马后,来日必当回报。何况,此处凡世魔气如此之重,仙君一人,怕是也不太安全。”

      婴勺扔下了瓷片。

      “南境人,无名之辈,婴勺。”

      沉玉露出了微笑。
      即便他也不相信这是真话,但显然认为眼下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趁热打铁道:“若仙君仍有疑虑,在下可向北境王起誓——”

      婴勺的手放到了沉玉的手背上,亲切地道:“不用了。”

      北境王璧城主,是位从四境轮诞生以来就存在的人,统治北境长达数万年,威信源远流长。北境人在谈到大事时总喜欢向他们璧城主起誓,并非因为有什么实际意义上的约束,而是长时间约定俗成的规矩,一旦违背誓言就是对璧城主不忠,不必璧城主说什么,自然有一大批想要讨好上位的人狗拿耗子冲来把人宰了。

      然而这点小把戏糊弄不了婴勺。

      沉玉心底并不认为眼前这人能给自己带来太大的威胁,本以为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但此刻看婴勺的神情,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得过于简单了。
      他的笑容微微一停:“仙君?”

      “你们璧城主我可惹不起,沉玉君既然如此向我表忠心,我当然不勉强你起这个誓。”婴勺道,“我们简单点。”
      “仙君的意思是……”
      “我自有办法。”
      话音未落,婴勺原本搁在沉玉手背上的手,忽然攥紧了沉玉的手腕。

      沉玉一惊,一时间竟无法挣脱,在婴勺划破他手腕的那一刻脸色略变,随着一缕魂魄被强行抽出,他的嘴唇飞速失去血色,待婴勺拔下几根头发施法将那缕魂魄困住,他的嘴唇已经如冻僵之人般青紫。

      “哎呀,沉玉君的魂魄可不似你这具身体娇弱。我可不能小看你了。”发丝在婴勺手指间缠绕,织成一张网将那透明的魂魄团团罩住,继而陷入她的手心。
      她对沉玉弯了弯眼睛:“多吸点香火气,有好处。”

      沉玉被强行拆走一丝魂魄,浑身如坠冰窟,即便万分不情愿,也不得不听从婴勺的建议,急促呼吸。
      他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丁点,连温柔都不装了,咬着牙露出个假笑:“仙君好能耐。”

      “雕虫小技。”婴勺在沉玉眼中看到了暗藏的杀意,但她浑不在意,笑不露齿,非常矜持,“这点魂魄暂时寄存在我这里,对沉玉君你毫无伤害。只是可千万别让我死了,不然,你的篓子可就大了。”

      旁边寺庙的香火气旺得熏人,并着凡界结结实实的日头晒得人脸上冒汗。
      婴勺抬手给自己扇了扇风,对沉玉笑得非常友善。

      沉玉捂着胸口,盯了她半晌,然后微微咧出个毫无芥蒂的笑:
      “那就仰仗婴勺君庇护了。”

      “既然达成一致,咱俩就是兄弟了。”婴勺拍了拍沉玉的肩膀,无视他的脸色,跑了两步捡起方才被踢飞的破碗,摆到二人跟前,“从此一个碗要饭,有我一口就绝不落下你。”
      沉玉看了眼那破破烂烂满是尘土的碗,笑得比方才还要勉强:“这倒是大可不必……”
      然后他的肚子就“咕噜噜”叫了一串。

      仿佛是为了回应饭友的需求,紧接着婴勺的肚子也叫了。
      沉玉:“……”
      婴勺:“……”

      二人对视一眼。

      下一秒,二人一个握着碎瓷片,一个捡了石头,在破碗边缘敲敲打打,哭得声泪俱下——
      “好心人可怜可怜我们吧,家有老母病入膏肓,无钱医治还遭地主欺压。”
      “下有两岁小孩嗷嗷待哺,连菜叶子汤都没得喝啊,孩子饿三天了,求好心人救孩子一命啊。”
      “恭喜发财啊,好心人恭喜发财一生平安,求求您施舍一点吧。”

      铜板一个接一个地落在碗里,婴勺干脆张开衣服下摆来兜。街对角巷子口那一拨乞丐零零碎碎地看过来,其中就有先前捡了他们一文钱的那个。
      婴勺和沉玉顶着竞争对手嫉恨的眼神压力,毫无脸皮地向路人讨钱。

      沉玉生下来几万年没干过这种力气活,才刚被婴勺抽了魂魄,加上这副凡人的身躯属实不抗造,嚎了片刻就几乎要断气。
      婴勺探身,从行人的脚步堆里眼疾手快地捡起一枚蹦走的铜板:“你很虚啊兄弟。”
      沉玉白着脸喘气:“婴勺君,不知是不是在下的错觉,总觉得,别人看我们的眼神有点奇怪啊。”

      婴勺四下看了几眼,确实有一些人在看他们,还有个对街的乞丐正穿街过来。
      她一开始没觉得怎么,毕竟吆喝理所当然会引人注目,但当有个别人或远或近地停下对他们指指点点,婴勺也意识到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沉玉拉了下她的袖子。

      有官差拨开人群,吆喝着远远走过来,还带着刀。
      带头的那个手里拿着一张画像,正与路人说话。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隔着无数的衣摆和裤腿,婴勺看见那官差的眼睛一抬,往自己这边看过来。

      她和沉玉对视一眼。

      婴勺闭眼捏了个诀。
      沉玉看着她。
      婴勺睁开眼,再闭眼捏了个诀。
      然后沉玉的膝盖就被抽了一下。
      沉玉觉得痛,“啧”了一声。

      “娘的,什么鬼玩意儿,出不来了。”婴勺压低声音,气急败坏,“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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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鬼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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