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明月晓轩

11、第七章 国之大事 上

　　蔡萱入京之后，燕之曾问林晴朗：“蔡国皇子这一上京，该不会大将军数月经营的辛苦都白费了吧。”后者大大的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若是陛下答应了蔡萱的要求，那就是‘派兵平叛’；反之，则是‘解民倒悬’。不过是换一个出兵的理由罢了，岂能因为一个蔡萱就放弃扩疆之愿。”
　　“留国内乱方定，此时用兵，会不会太急？”
　　“扶朗大乱数百年，哪一国有过连续一年的太平？别的不说，你我自出生以来换了几了几个王朝？我出生时尚是韩之子民，流亡时已是北赵末年，如今又是留国臣子。颠沛流离，萍踪无依，与其继续这样下去，不如早日有一英主重新统一扶朗。你我皆注定生于乱世，历经离丧，不若便在这一代终结让扶朗百姓痛苦不堪的乱世，让后代重享太平。”她转头望定他，目光明亮：“燕之，你说呢？”
　　齐燕之看着她，意气风发，光芒耀目，他被她的光彩惊住了，一时间竟然也有了同样的想法。
　　“这便是大人一意走上官员之路的原因么？”
　　“也不完全如此……”她盈盈一笑：“燕之，我没那么了不起。”
　　连她自己也不记得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要成为官员，只记得这一段路走得艰苦而危险，几乎赌上了性命。她穿上官服走出后宫的时候有人对她说：“从此往后你便不再是个女人了，这就是官员之路，但愿你不会后悔。”
　　她忘了到底是谁说的这句话，好像是苏长安，也好像是苏春，或者就是跟在自己身后的齐燕之。大概还是苏长安吧，除了他，没有人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但是她清楚记得自己的回答，她笑意盈盈的回头——
　　“绝对不会，绝不后悔。”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要将官员的道路走下去。
　　如果做一个官员便不能成为一个女人，那么夫妻情爱也好，生儿育女也好，她都可以抛弃。
　　如果这是一个女性官员的宿命，她不介意成为第二个沈慕岚。
　　她深深吸了口气，抬眼望向高处，云淡风轻，日光耀眼，屋檐上的角兽俯瞰人间。
　　“走吧，客人等着呢！”她这样说。
　　步履轻快，神采飞扬。

　　这一日有两位访客在偏厅等着求见这位平州最高行政长官。一位是青峰书院的教授，青年才俊，郡中名流。另一位则是华玉宫神官，这一位是请求郡守允许重开神宫。
　　青峰书院自成立以来便标榜忠臣孝子，论的是“世间无鬼神”，虽没有挑战华玉宫在平州权威的想法，可素来敬而远之。林晴朗却把这两人凑在一起，同时接见。于是厅内的气氛可想而知，幸好一个是名儒，一个是神官，各自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倒是陪着的郑焕有些尴尬，大概已经找过些话题，如今无事可说，苦笑着喝茶。
　　林晴朗先听神宫的要求，天地君亲师，神灵在上，故而优先。待把要求听完，干干脆脆一个字：“好！”着实让几个人吓了一跳，晴朗微笑着：“本官从未说过要废除神宫。当然只是请各位神官暂时闭门思过，另外好好想想没有了秋慧娘的庇护，神宫日后要如何继续？”
　　神官叹息道：“那一日华玉宫卸下了八十多年的负担，如释重负。”
　　“华玉宫预备何去何从？”
　　华玉宫收留的那些“节妇烈女”中一大半都是家人送来，不敢违抗民风，不愿舍弃“节妇烈女”之家的荣耀，又不舍得女儿的父母们，从各种渠道听说了神宫的秘密。于是，女子在神宫过着永远不能见天日的生活，家人则施舍钱财给神宫。这些年，因此得到的钱物倒是占了神宫收入中不小的比例。
　　神官抬起头望定晴朗：“日后，华玉宫将恢复神宫本份。观察天象，祈祷丰收，安定人心。此外，华玉宫依然会收留那些被逼投崖的女子，不过——是堂堂正正以神宫的名义来保护她们。”
　　“如此甚好。”
　　“神官长让我代为邀请大人，但愿能再在华玉宫为大人奉茶。”
　　“奉茶不敢。神宫重开之日，晴朗当为风璇女神上香。”
　　神官眼睛一亮，微微欠身。于是这件事结束，又问书院来人有何计较。一听之下几乎失笑，原来也是来邀请她的，不日后便是青峰书院三年一度的论经大典。书院教授、郡中名流，乃至远道而来的名宿大儒，在此展开为期一月的论经讲习。这是平州文坛圣典，数百年来在此讲习中技压群雄，从而闻名天下，乃至成一家之言，建万古之业的都不乏其人。
　　“书院盛典，郡中大事。晴朗为本州刺史，自当前来。”
　　这话说话，两相又问答几句，官员礼贤下士，书生名节自守，与刚才她与神官之间的对答又是一番味道。没多久，两人告辞，晴朗亲自送到门边。神官登车离去，那书院教授却再三作揖，晴朗观察他脸色笑着说“夫子还有何见教？晴朗洗耳恭听。”
　　“大人前些日子搜检华玉宫，又停了平州节妇烈女的优待，固有悲天悯人之心。然而，此风流传已久，深入民心，若是操之过急……”
　　“夫子直说便是，无须铺垫。”
　　“在下是怕大人在此事上所为已过，使民心不安。”
　　“华玉宫之事已过数月，先生此时提起，恐还有其他原委。”
　　“华玉宫祭祀前朝秋慧娘，祭的就是‘节烈’二字，如今公开收留那些女子，在下以为不妥。”
　　她淡淡一笑：“扶朗自古规矩，国之神宫可庇佑前来求助之人，纵官府通缉之犯亦不例外。再由神宫出面申请，由上级官府复审决断。犯人尚且如此，何况无辜女子。夫子，神宫之事，风璇女神在上，自会判断；你我凡人，莫要干涉为好。晴朗昔日兵发神宫，乃是因那些女子家族以此获利，华玉宫藏匿行为违背了法典，并不是其他的原因。”
　　那夫子看了她一眼，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行礼告辞。
　　林晴朗知道对方心中必定不服，却也没兴趣和他纠缠，转过身看到齐燕之，忽然想起来问蔡瑶这两天在做什么。后者回答说也没做什么，蔡萱走后安分多了，不过她那个小丫头四下里乱转，变着法子和人亲近。还有软禁在小院子的那群人已经快不成了，情绪日渐失控，大哭的有，砸东西的也有。晴朗笑眯眯的说“失控的好，看得牢些。”
　　燕之翻了个白眼说还要看多久啊，既然大人您怀疑这群人不是龙子凤孙，那就别看了，放出去才能知道他们有什么计划。晴朗笑道：“放心放心，过不了几天有的忙得。现在放出去还太早。”
　　“过不了几天？”
　　“是啊，等到陛下密旨抵达，廖江城三军进发。”
　　她有整个平州要打理，更有空鸣山那件事的后续要解决，没这个空陪着个来历莫名的娇滴滴姑娘玩心计。既然来历不明，目的不清，那就什么事也不让她做。来历不明，不是刺杀就是间谍，刺杀她林晴朗与大事无碍，刺探情报——别想踏出刺史府一步看你怎么刺探。至于结交权贵，拉拢朋党，刺史府里只有官奴没有权贵。倘若一切都是她林晴朗胡思乱想，这两个就是龙子凤孙，就是逃亡奔命，总总不协调不过是一个贵族美人将她的风姿时时刻刻用的淋漓尽致罢了——那更好，将来就让苏长安去操心奉陪吧，照样与她无关。
　　不过，好几天没有这么个人给她找点麻烦还真不太习惯，她皱皱眉：“公主殿下真的什么举动都没有？没有要求见我？没有闹无聊？”燕之摊摊手，什么都没有，安静的好像没这么个人。晴朗脸色一变：“燕之你这次糊涂了！”转身就朝蔡瑶的住处赶去。

　　人去楼空，佳人无迹。
　　蔡瑶身无长物而来，走的当然也轻松。晴朗左右看了一圈，很好，她贡献出来给公主大人充门面的首饰一样没剩。不想都知道，给公主殿下充门面的银子肯定也没剩。
　　留下的使女一脸“要命一条，要我背叛主人绝对不可能”的表情，就差没扯着她的袍子说：“拷问我吧，拷问我吧，我死也不说。”
　　冷笑是放在肚子里的，脸上露出惊慌、恼怒、哀怨的复杂神色。未语先叹气，一口气叹的百转千回，眉尖微颦，双目低敛，低声道：“这，这是做什么呢……好容易陛下的旨意来了，这……这不是生生要我的命么。”
　　大义凌然的那个目光瞟了过来，分分明写着“好奇”两个字。
　　“皇帝宣召公主进京，或许你们太子殿下已和我留国结盟。不定正等着公主抵达才能真正缔结盟约，唉……这到底是走了几天，还能不能追上，皇帝向来心急，原本想让公主连夜动身……唉……”
　　一边叹气一边起来往外走，走到门边忽然一回头，目光上上下下扫一遍，苦笑道：“若非你们太子在京城，倒不如你代替公主进京……”话音未落脸色又变，狠狠跺了下脚，喃喃道：“我怎么说出这种欺君的话了，疯了疯了！”
　　满怀豪情的义仆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成，愣愣的看着晴朗一阵风一样卷出去，听到燕之在外面一连声下令。然后，脑子里转啊转啊转出那句话“倒不如你代替公主进京……”

　　屋外，齐燕之几乎也要跳脚，这就叫阴沟里翻船，急急忙忙抓人过来吩咐，兵分几路火速出城；再叫人请郑焕，需要他给各方写信，然后还要伺候这位刺史大人去写告罪折子。
　　“蔡瑶应该去了军营。”
　　“嗯——”这他也知道，所以第一拨人就是往军营去的。
　　“我在想，是不是皇帝的密令已下，廖将军已经开始用兵。”
　　“啊？”
　　“廖江城若是见了蔡瑶，定会派人送信——不，他会命人将蔡瑶押回安平。”
　　“是啊，大人说的有理。”正因为有理，所以更要把蔡瑶抓回来，略一愣：“大人刚刚对那女子说那些话又是何意？”借一百个胆子，那姑娘也不敢暗杀蔡萱再冒充公主进宫，就算有胆，也没这个本事。
　　“没什么意思。只不过，好端端逃了个人，我心里不快活，多少也给她添点堵。”

　　成康五年，七月末。
　　暑气仍重，芙蓉已榭。
　　廖江城三万兵马，自平州出发，入侵蔡国。
　　旌麾到处，三军束手；攻城略池，无人能挡；捷报一日三传。
　　苏长安拿着捷报面露喜色，臣子纷纷祝贺，无非是皇帝圣明，天助留国。苏长安淡淡应付，谈过政务起驾回内宫。苏春此时已是登堂入室的兵部官员，然而到底陪了苏长安二十年，见他笑容是浮在脸上的，悄悄跟了过去。
　　“廖将军捷报频传，陛下不高兴么？”
　　“廖江城当世奇才，捷报频传，意料之中，没什么可以惊讶，更不值得高兴到如此地步。”
　　苏春不解。
　　“留国大业，刚刚走出了半步。待到夺下朝阳之日，再兴高采烈不迟。”他回头望一眼，淡淡道：“高皇帝的臣子都老了。”
　　苏源推翻北赵时的锐气，东征西讨时的勇猛，以及站在金殿上说：“但愿留国百姓自今日起永不受流离之苦”的仁慈，在二十年帝王生涯中渐渐消磨殆尽。一同丧失的还有留国臣子的锐气。
　　留国已老，这是苏长安还是忠平王的时候常说的一句话。
　　苏春不擅言谈，虽明主君之心，却不知如何宽慰。过了许久才想到另一件事，低声道：“陛下，蔡萱还在馆驿候旨。”
　　“唉？”苏长安一愣，还真忘了这么号人，笑了笑道：“不惹麻烦就再放一阵，现下我用不着他。”
　　苏春应了一声，声音里分明的疑惑，苏长安暗叹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人虽然可靠却实在不聪明，叹了口气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这对兄妹来的时间蹊跷，言谈之中也颇有暧昧之处，只怕是奸细……”
　　“晚香的折子里写的够明白了。所以，朕不见他。”
　　苏春一阵颤抖，心说那叫写得明白？晴朗的折子写了好几百字，归纳起来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送来个人，真假不知道，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苏长安也想到那封折子笑道：“晚香都告诉朕她弄不清初那两人身份目的，朕又怎会让他们靠近了给朕惹麻烦。”
　　苏春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是啊，林晴朗那么个精明到了极点的人都说不明白，那便是真话，两国开战在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苏长安那句“现在还用不着”，他也明白了，倘若真是蔡国太子，真心避难，待到踏平蔡国之后，再迎娶蔡瑶并让蔡萱安抚故国百姓，必能事半功倍。
　　苏长安又笑：“晚香虽然心细，到底还要时间历练。她尚且关心蔡萱身份的真伪，其实，蔡萱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位蔡国太子言谈俊秀，举止优雅。”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示意苏春退下，命摆驾清寰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