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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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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梅一直希望自己的名字是这两个字:扬眉。扬眉多神气洒脱,可惜,她就叫周杨梅。上学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名字太土气,很多次都想改掉。小学时也曾经在作业本上自行改过一回,可是都在爸爸的强词镇压下只好一一作罢。直到她初中毕业考上了这个城市的师范学校,离家远行的前个晚上,爸爸一边给她打点行李,一边对她说:杨梅,你妈妈姓杨,名字里也有一个梅字。
原来,爸爸还是一直惦记着她。父亲和她都是乡村教师,听父亲说她是下乡的知青,当时以为回不去了,就嫁给了爸爸—这个村里唯一的初中生。在杨梅五岁那年,妈妈离开了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爸爸当爹又当妈把他们姐妹两个抚养长大。至于为什么离开他们,父亲却从未提及。杨梅这个名字是上小学时候爸爸才给她取的,她的小名叫阿妮。
当时奶奶还健在。没有人在她们姐妹俩面前提起妈妈,只要有人提到阿妮妈这三个字,便会被奶奶骂过去。
杨梅已经记不得妈妈的模样了,只是依稀记得她长得很瘦,身上的衣裳朴素整洁,哪怕是到后院里煮猪食,喂猪食也是平平整整一丝不苟的。
可是,有些记忆却是异常的清晰,杨梅想忘也忘不了,而且会时常想起。杨梅记得她怀里淡淡的清香,月色晴好的晚上她会搂着杨梅坐在院子里说好听的故事。后来杨梅才知道,那些故事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编出来的。
在她的故事里,多是古时候某个朝代的女子,温婉娴淑。她总是一边讲故事一边在用铅笔在过期的报纸上,画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古代美女图,或长袖轻舞,或羞花闭月,或英姿飒爽。
或许是遗传或许是潜移默化或许是天份,杨梅也擅长画画。她画山画水画家乡的一草一木都那么入神。
但是,她仍然偏爱画古典美女图。只是,她的画里古典美女从来不露出双手,只是长袖翩翩,衣裙飞飞。因为,她画不了妈妈画中女子的手若柔荑。她在发型、眼睛、衣着上做了各种变化,她笔下美女图时而生动活泼,时而眉头紧蹙,形形色色,维妙维肖。
很多年后的今天,杨梅才知道一直以来自己喜欢画的美女图,在美术学上称之为工笔美女图,但是由于孤陋寡闻,她只做了工笔画的第一步:稿本。她心中不禁有点遗憾,如果早点发现或者有人提醒,她该去学美术,而不是幼师。
这会儿,她坐在幼儿园的小板凳上,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几个在玩耍的等着家长来接回家的小朋友。孩子们笑着,那么开心,那么天真,偶尔回过头来唤声:周老师,你快看呀,我们做的好不好?她会笑着用力地点点头,说声非常棒。孩子们便会开心地笑起来,继续玩去了。
其实,有一个人赞过她的画儿的。杨梅想着,低头一笑,他说好又有什么用呢,那个时候他们都只是十二三岁的孩子,不过是在草坪上一起放牛的穷人家的孩子。
杨梅拿起手中的铅笔,在空白的纸张上轻轻地画起来。那段温暖的往事也慢慢地浮现在眼前。
家乡,是个名叫柳寨的小地方。那个时候,她总是把家里唯一的一头水牛牵到草坪上,任它津津有味地咀嚼。自己坐在地上,用树枝在地上不停地画呀画。
就是那天的傍晚,当她回过神来找自已家的水牛时,发现已经不见踪影了。她急得不行,四周不停地找了一遍仍是没结果,这下子怎么回去给父亲交代呀,她急得哭出来。就在这时,她看到一个男孩子,牵着她家的水牛慢悠悠地哼着曲儿向她走来。
她用袖子一抹眼泪,嘴巴一撇,气鼓鼓地问:“你是谁?干嘛偷我家的牛!”
他听了不但不恼,反而咧嘴一乐:“我叫狗儿,隔壁村的。我这不是帮你牵回来了吗?怎么算是偷呢?”
她一时语塞,顿了顿:“那也是偷了一会了。”
“哈哈哈!”他夸张地捂着肚子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在草坪上翻起跟斗,一个接着一个,越来越远。“你画的画真棒!明天开始,你放心画你的吧,我帮你看牛。”
杨梅看着他渐渐消失在暮色中的身影,心里涌起一阵温暖。同村的孩子们有时候都会欺负她和妹妹,因为她们没有撑腰的妈妈。父亲总是忙,忙着上课,忙着改作业,忙着农田。有时候想起来,才给她讲讲功课,然而她的功课却是从来不用担心的。
杨梅心底有一点的期待,她微笑着,习惯地微笑着,心里最开心的时候也只是这样笑。她期待第二天能再看到那个男孩,及他阳光般的笑容。
可是,就在当天晚上,爸爸回来了,说要把她和妹妹接走。爸爸因为教学成绩突出,调往镇上的中学任教。早晨,杨梅趁着爸爸收拾行李的空隙,跑到那个草坪上,她想告诉那个男孩她要走了。看着一望无尽的绿色,一时之间,她心中不禁涌起些许的忧伤,她知道这个时候男孩是不会出现的。
杨梅摇摇头,怎么今天突然会想起这个事来了呢。有些事,在别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可对自己却可以是一辈子的刻骨铭心。如果当时爸爸没有到镇上,也许她还没有机会知道幼师这个专业,也不可能坐在这,看着孩子们可爱的笑脸呀。
杨梅微笑起来,是呀,她多么喜欢这些孩子呀。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经历,她觉得孩子在这个时段更多是让他感受到爱。她爱这些孩子,爱他们的顽皮、乖巧、单纯、天真,就像一群天使。如果将来自己有一个孩子,一定会加倍地疼爱他的。
晕,想什么呢?杨梅红着脸,眼角四处瞥了瞥,唯恐有人不小心看穿她的心思。
“杨梅,你的电话。”就在这时,办公室的老师唤她,打断了她的思路。
“啊!来了。”她的脸更红了,好象做了错事的孩子。她让那个老师帮她看着孩子,急急忙忙地往办公室跑。
2
“你好。”她呼了一口气。
“杨梅啊,一会不用去家教吧,过来家里吃饭吧?”电话里传来表婶清脆的声音。
“嗯,今天周五没有课。还有几个孩子,送完就过去。”
“好的,我们等你。”放下电话,杨梅抿抿嘴,轻轻吸了一口气。她侧侧脸,将如缎般的长发往耳后拨了拨。
表叔表婶是她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亲人,她去年毕业时能分配到这个机关幼儿园就是表叔表婶帮的忙。父亲一直都告诉她要懂得感恩,象她这样没有背景没有关系的中专生能找到这样好的单位是不容易的。杨梅当然懂,她一直都是没有让父亲操心的孩子。再说,妹妹的功课非常优秀,今年已经读高三了,有份安稳的收入是她继续读书的保障。
不过,表婶也是真心喜欢她的。她在师范学校读书时表婶就让她常常到家里来吃饭,表叔说那是因为表婶没有女孩的缘故。表婶自己只有一个男孩,小名叫小弟,今天十岁,特别调皮,每天扰得表婶直呼头痛。小弟却很喜欢她,每次到家里总粘着她不放,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功课只要是她教他就乖得不成样子。表叔总是乐呵呵地取笑说这么小就知道喜欢漂亮的姐姐,以后怎么得了。
这样想着,杨梅感到一丝丝的愉快。陆陆续续送完了小朋友,收拾妥当之后,她拎起包包,在幼儿园门口买了两只柚子,快步地向表叔家走去。
表叔家离得不远,是他们贷款供的房子。站在楼下,杨梅抬头往上看,大厦直冲云霄,何时才能有属于自己的家呢?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踏入电梯按了七层。
“姐姐姐姐!”电梯门刚打开,就听到小弟欢快的呼叫声。想必是他刚刚看到她在楼下,已经跑出门外来迎她。
“哈哈,来啦来啦。”在小弟的呼声中,杨梅也乐了。孩子喜欢一个人总是这么地直接,让人无法抗拒。她拍拍小弟的后脑勺,对站在门口假装生气看着他们的表婶叫了一声:“婶婶。”
“嗯。进来吧,你一来呀这小家伙就象天下掉下宝贝,高兴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婶婶撅了撅嘴巴,接过她手中的柚子。
“哈哈,小弟,你瞧瞧,你妈妈吃姐姐的醋了哦。你还不快表现表现。”表叔不失时机地在一旁煽风点火。
“哈哈,妈妈是小气鬼。姐姐,别理她。”小弟拉着她的手,往他的房间走去,“姐,我给你看我画的画。”
“小鬼,没看到有客人吗?你的画等会再给姐姐看吧。”表叔说道。
杨梅这时才看到表叔旁边正坐着一个男人,她笑了笑,对着对方点了点头。那人站起身来,伸出手。她怔了怔,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手,指尖碰了碰他的手心,便收了回来。
“杨梅,这是何思奇,是咱们的同乡。他是省建材公司的电脑工程师,今天家里电脑有点问题,请他过来看看。”表叔介绍。“这是杨梅,我侄女,是机关幼儿园的幼师。”
“嗯。”杨梅抬眼看了看这个叫何思奇的人,很年轻,而且,很漂亮。呵,杨梅心里一笑,这个男人,不,应该是男孩,长得太漂亮了一点了,特别是那双眼睛,很明显的双眼皮,如水的眼波。他身穿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一件干净的白衬衣,天有点凉,白衬衣上加了一件永恒不会落伍的菱形格子背心。
“姐姐,快来呀。”小弟又在房间里唤她。
杨梅对他们示示意,走进了小弟的房间。小弟也喜欢画画,在学校就有参加兴趣班。杨梅看到他在画纸上画的是一座学校,里面有玩耍的孩子。她拿起铅笔,稍微地改了改。
“姐姐,好棒啊!”小弟拿起画,跑到客厅里,“爸爸,你看姐姐改的。”
“呵呵,来,让爸爸看看。嗯,姐姐这么一改真是画龙点睛了。你是不是又想这样拿去交作业了?”
“哼!那又怎么?我会老实对老师对老师说,这是我姐姐帮我修改的。”小弟骄傲地扬了扬起头。
杨梅的脸一阵热,不好意思起来。她感觉到那个何思奇看了看画,又回过头来微笑地看着她。
何思奇在表叔表婶的再三挽留下,一起吃过了晚饭。杨梅掰好柚子端到客厅的茶几上,对他说:“试试?”
“有点酸。”何思奇皱了皱眉头。呵,杨梅看着好笑,他怎么连皱眉头表情也这般神气。
“有点酸才好,百分百甜的柚子吃起来就没味道了。就像生活一样,先酸后甜才回味无穷,是不是?”杨梅尝了尝,轻轻地说。
何思奇怔了怔,定眼看看她,随即又笑了起来。他没再说什么,继续皱着眉头吃手中的柚子。
闲聊了一会,何思奇起身告辞。
“杨梅,你也该走回去了吧?”表婶看着她笑眯眯地说,又回过头来对何思奇说:“思奇,杨梅住的不远,麻烦你送她一下吧。”
“呵呵,好的。”何思奇爽快地答应了。杨梅心想也好,时间也不早了,便起身和小弟依依不舍地道别后,跟随着何思奇进了电梯。
“你等一下,我去拿车。”电梯下到一楼,杨梅不急不缓地保持一步距离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走到车库,她停了下来。
沉默的夜色中,一轮橙黄色的月亮从树上跳下来,把一小束冰凉的月光撒在她的脚背上。一会,杨梅听到摩托车车发动的声音,她张着嘴巴,直至何思奇把车停在她身边。
“怎么了?”他问。
“没,呵呵,没,没想到你会开这个大家伙。”
“我就喜欢这个大家伙,上来吧,你也会喜欢的。”
“哦。”杨梅正准备抬腿坐上后座。
“等等。”他拿起挂在车把上安全帽,“戴上。”
“那你呢?”
“嘿嘿,晚上应该没交警,你戴着吧,天有点凉。”
“哦。”她套上帽子,只是弄了好一会,却扣不上安全帽的带子。
“我来。”看到她在折腾,他笑着伸过手来。扣上带子的那一瞬间,他的手指无意中轻轻地碰到了她的脸颊。脸上一热,头不自觉地垂了下来,杨梅的心不自禁地扑通扑通地跳了几下。还好他没太在意,坐到后座,杨梅轻轻地呼了口气,手捂了捂胸口,好似这样才能把心儿安放回原位。
摩托车急驶,夜风被抛在身后,唱着歌儿,欢快的歌儿。风把他的衣裳吹得鼓起来,她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第一次,杨梅有了飞的感觉,身体像在飞,心情像在飞。
宿舍门前,杨梅脱下安全帽,递给何思奇。他接过,腼腆地低了低头。她说谢谢你再见,他说再见。
她扭过身走了几步,听到他在身后大声地说:“杨梅!你长得非常非常漂亮!”
乍一听这话,杨梅实在觉得唐突,她停住脚步,耸了一下肩膀,回过头一笑:“你也是呀!”害羞的心来不及等到他任何反应,她已经小跑着离开。
有人说过,苗条而又长发披肩的女孩跑到起来,身姿格外的窈窕动人,但愿他没有说错。杨梅知道自己笑了,从心里,一直笑,笑到了梦里。